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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理髮 [打印本頁]

作者: yukr    時間: 2023-8-29 12:03 AM     標題: 理髮

如果說,阿母明明都已經快要九十歲了,這個快六十歲的兒子還讓阿母幫自己剪頭髮,這樣是不是很賴皮,很不乖?

可是,我還是好想讓阿母幫我剪頭髮,而且——今天居然成功了。

我們的頭髮,從小就是阿母剪。當時家裡沒有錢,能省一筆是一筆,家裡有四個小孩,每個月省下來的就不少了。

長大以後,我們在外頭上班,阿母怕我們頭髮不好看,影響到我們在外面的形象,就堅決不肯幫我們剪了。

哥哥們做事都比我有彈性,很早就在外面剪頭髮了,但我一直很抗拒,實在迫不得已,到後來也只好慢慢嘗試在外頭理髮。

我是出了名的鐵公雞,花錢理髮總覺得肉痛,因此常常要拖得很久很久,直到頭髮實在長得受不了了才去剪。

等我進了理髮廳,為了撐得更久一點,往往要求理髮師極其所能地剪短。這一來,頭髮的長短變化很大,不是過長就是過短,所以基本上,我的頭髮大部分的時候都不太好看。

我第一年教書,遇到了一個很叛逆又很調皮的女孩,她半開玩笑地當著全班的面對我說,「老師,可以請你不要用頭髮一直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嗎?你的髮型變化太大了,我們不能專心讀書。」

她講完之後,全班哄堂大笑。

在她的「教訓」過後,我對於花錢理髮這回事,終於比較心甘情願了。有一段時間,為了怕學生覺得我太嫩好欺負,甚至還燙起頭髮來。那大概是我生平僅有的一段,努力用頭髮把自己變老。

那段時間很快過去了,年歲越來越大,我的老成已經不需要頭髮來證明。我很快不再燙髮,只是在巷子口的「家庭理髮」請阿姨剪短就好。

後來有了一百元的「快剪」,對我來說就更方便了。從此以後,我只選「快剪」,其他的都不再考慮。

等我收了乾女兒之後,卻在完全料想不到的情況下,遇到了從所未有的「福利」——乾女兒的媽媽是髮型設計師,在那之後,理髮無疑就成了享受。

當然,總是麻煩人家總是不好意思,我在家裡準備了理髮器,總覺得什麼時候會用上。剩下的,就只是勇氣了——自己下手對著鏡子剪,不論多醜,結果自己承擔。

在乾女兒的媽媽比較忙的時候,我偶爾確實會提起勇氣,自己拿起電剪,把後腦勺推到「見白」為止。

過去在外面理髮,理髮師總會問我後面要不要推,要不要推到「見白」,也就是短到只見髮根,無法覆蓋頭皮,所以叫做「見白」。

每次理髮師問我要不要「見白」,我一律答應,順便「加碼」:請他們「推高」,越高越好。

我很喜歡把後腦勺推到底,摸上去短到只有微刺的感覺,夏天時特別涼爽,乾淨俐落,痛快極了。

但這也是難處。頭髮的下面都「 見白」了,推高了,那和上面的頭髮要連起來就不容易,所以理髮時他們願意稍微「見白」,卻不願意「推高」。

乾女兒的媽媽是高手,審美標準更加嚴格,所以「見白」「推高」的要求,往往被她委婉拒絕,她會用她的巧手,剪成更自然美觀的樣子。

今年五月,她回日本去了。長達數年的高級理髮享受結束了,於是,我又回到了「自己想辦法理髮」的處境。

六月以後,天氣越來越熱,頭髮蓋在那裡,濕答答的,總不斷在激發我更大的決心。當我拿出電剪時,可以想像,我下手會有多「重」。

六月底,我初次「重入江湖」,妻便大為驚嘆——不是頭髮剪得好看,是我的勇氣太驚人了。

但時值期末,我又那麼邊緣,誰會在乎我的髮型呢?何況,醜與不醜,好像我並沒有那麼在乎。我毫無心理負擔,一剪再剪,電剪用完了用剪刀,在浴室裡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剪了個不亦樂乎。

妻對我的古怪行為已經漸次習慣,除了讚嘆我的勇氣以外,別無話說。我自己也洋洋得意,電剪推完,拿起剪刀剪了又剪,簡直躊躇滿志,顧盼自雄。

上禮拜回家,阿母便問,我的頭髮怎麼了。我說,自己剪的。她差點跳起來,說我怎麼這麼「好膽」。我笑嘻嘻地不以為意,自己摸摸後腦勺,總覺得還不夠短。

昨天晚上,我再度拿起電剪,把後腦勺修了又修,直到摸起來只剩下微刺,彷彿魔鬼氈一般,這才停手。

妻對我的「勇氣」已放棄治療,最後只剩下忍俊不禁地讚嘆:「天啊,我竟然嫁給了這麼勇敢的人!」

晚上回阿母家,阿母一看到我的頭髮,整個眉頭都皺起來,你還在上班耶,這頭髮這樣怎麼行?

「三哥也還在上班⋯⋯」

「他沒什麼頭髮,才能這樣自己剪,你有頭髮,怎麼可以自己剪!」阿母幾乎是氣急敗壞。

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不然,阿母幫我修一修,好不?」

她已經幾十年沒有幫我們理髮了,要她動剪刀似乎不太可能,何況,她都要九十歲了。可是,出於對兒子的擔心和不捨,她居然答應了。

阿母做事一向細心,即使兒子渾不在乎,她還是給我圍上了圍布,仔細端詳了半天,剪刀和電剪並用,把後腦勺那怪模怪樣的一坨勉強給修順了。

大哥聞聲而來,不斷讚嘆。阿母卻忍不住抱怨:「你看他這麼好膽,這裡啦,你看這裡一個眼這麼深,怎麼修?」

大哥卻樂不可支,「很漂亮了,那裡一個眼有什麼關係,他不是有在寫毛筆嗎?拿一支毛筆塗一塗就好了啦!」

阿母的白眼快翻到後腦勺去了。生這些兒子沒一個省心的,一個糊塗大膽,把頭髮剪得亂七八糟,渾不在意;一個吃麵喊燒,胡說八道,調皮取樂。

但此時此刻,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才不在乎好看不好看,我只覺得,阿母要九十歲了,即使那麼抗拒,她還是勉強幫我剪頭髮。

我好像還是個孩子,可以在她懷裡撒賴。我的事情,她好像永遠比我在乎。

那種幸福,好像整個人都飄起來了。在母親的疼愛裡漂浮、徜徉,那種感覺不知道要怎麼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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