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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下霸唱 -【賊貓】《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18 PM     標題: 天下霸唱 -【賊貓】《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2-10-28 10:55 AM 編輯
  簡介:

  清末,太平軍為亂,孤兒張小辮誤入年久失修的前朝貴妃墓,

  遇奇人、得奇書、歷奇險,習得一套相貓辨狗的不傳之秘。

  原本只想發財求福的張小辮從此被捲入滔滔歷史洪流,

  破解「造畜」謎團,率領「雁營」大戰太平軍……

  每每涉險,都有一隻靈貓相助。

  這些深藏不露的賊貓真如它們的主人「林中老鬼」所言

  能將張小辮推向一場煊天赫地的大富貴,

  還是背後隱藏著一場始料未及的大陰謀?

  天下霸唱最新奇詭力作!《賊貓》





  第一卷林中老鬼

  第一話狗碰頭

  話說當年有個金棺村,為什麼叫這名呢?只因自古以來,皇帝的棺槨叫「梓宮」,貴妃的棺槨則稱「金棺」。傳說當年有位貴妃生前受寵,但得罪了太後,被賜銀鈴金掛,也就是拿繩給活活勒死了。由於這位貴妃死得冤枉,太後和皇帝晚上一閉眼就看見她身穿紅裙前來索命,為了安撫她的亡靈,就遠遠地修了座墓,將這貴妃的屍骨埋了進去。

  在下葬之前,貴妃的金棺被攢停在了這村中的一座古寺之中,後來連村子帶寺廟都改了名,村叫金棺村,寺叫金棺寺。但是否真有這麼一回事,連村裡最年長的老人也說不清楚了。那屈死的貴妃埋香地下千百年,丘壟早平,已經沒人知道這座古墓究竟在什麼地方了。只有這金棺村的村名,以及村中那座破舊不堪、隨時都可能倒塌的破廟為證,殘磚敗瓦似乎在默默述說著過去的歲月裡的確有過這麼一段往事。

  到了清朝末年,爆發了席捲大半個天下的太平天國起義。由於太平天國的領袖洪秀全是廣東人,這場農民起義又起自粵東桂西,也就是兩廣之地,所以在當時也被稱為「粵寇之亂」。

  戰亂持續了將近二十年,金棺村一帶的百姓深受其苦,官軍與義軍之間各有攻守,殺伐甚重。戰事過後,往往殍屍遍野,大部分屍體都沒人處理,附近的老百姓就算想埋也埋不過來,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無數血肉之軀就這麼扔在荒郊野外,任憑烏鴉和野狗隨便啃啄。

  吃死人的不僅是野狗和烏鴉,就連村中人家所養的家狗和豬也跟著一道吃。經常啃吃死人的豬絕不同於一般的豬,這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啃過死人的豬肥得嚇人,毛光皮亮,就連看人的眼神都冒著兇光。這些豬雖然肥,但知道怎麼回事的人,可一輩子都不敢再吃豬肉了,而且看見別人吃豬肉自己就忍不住想吐。

  金棺村裡有個孤兒,姓張,排行第三,兩個姐姐都早早夭折了,他自稱張三。也不知他大號叫做什麼,因為頭髮天生又稀又黃,到了十五六歲,這辮子仍是留不起來,只好用草繩隨便紮了個狗尾似的小辮,凡是識得他的人,都以「張小辮」相稱。

  張小辮窮得連半間房子都沒有,平時就住在金棺寺那座破廟裡。他推倒了廟中的泥塑神像,鋪些亂草睡在泥臺上,白天到各家各戶幫忙挑幾桶水,幹點雜活什麼的,幹完了活討口飯吃。他也曾跟棺材鋪的師傅當過學徒,還拜過算卦的老道為師。但由於年景不好,師傅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還養得了徒弟,所以這幾樣營生他都沒學到底。有時候生活艱難,他一連幾天都沒東西吃,就只好到了晚上靠偷雞摸狗充飢。他知道自己家道中落前,祖上曾是京城裡的大官,內心深處仍拿自己當爺,對自己偷雞深以為恥。可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混口飯吃談何容易,餓急了就什麼都顧不上,還管什麼出身門庭。

  近年天災人禍不斷,村裡的糧食不如往年那般富裕,連討口吃的都不太容易。這天夜裡,張小辮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橫躺在神壇上蹺著二郎腿,望著從破屋頂上漏將下來的月光,心裡琢磨著得弄點什麼吃的充飢,不然實在挨不過去了。這些年來他最拿手的就是偷雞,村裡養雞的人多,隔三差五地偷上一兩隻,這麼多回從來沒失過手。從不失手並非走運,只因他自己摸索出了一套獨門的偷雞絕技。

  打定主意,張小辮就藉著月黑風高,摸到了村中王寡婦母女的院子外邊。這家沒男人也沒養狗,門牆又低,而且張小辮對各家雞窩的位置瞭如指掌,沒費什麼力氣就翻過牆頭,發現雞窩裡的老母雞睡得正熟。

  張小辮看得明白,但他沒有直接探手去抓,而是悄悄把手伸進雞窩裡,施展獨門絕技,輕輕地去搔那老母雞的腹部。不管是有人偷雞還是黃鼠狼鉆雞窩,窩裡的雞必定會撲騰鳴叫,那樣主人就會被驚動起來。可張小辮自有他的辦法,只輕輕搔得幾下,雞窩裡的老母雞不僅沒撲騰亂叫,反而露出一副愜意的神態,似很享受有人替它搔癢。

  張小辮心中竊喜,只要第一下沒失手,這隻雞就算是偷到手了。看著那母雞,他心中發狠:「我不能白伺候你,等會兒到破廟裡拔雞毛的時候,你就沒這麼舒服了。」他心中高興,手底下也沒閑著,一隻手不斷替那老母雞解癢,另一隻手揭掉雞窩頂棚,打算把老母雞從上邊抱出來。可大概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偷雞了,手藝生疏,也可能是連餓了好幾頓,反正手底下發虛,竟然把老母雞抱到雞窩頂的時候,一個沒抱住,將它摔在了地上。

  老母雞半睡半醒,迷迷瞪瞪地正愜意間,忽然啪嚓掉了下來,立時從美夢中驚醒了。它大概也明白這是有賊偷雞,哪肯甘休,奓著雞翅撲騰了起來,鬧得動靜很大,果然驚動了家中的主人。就聽窗戶裡的王寡婦罵道:「哪個小賊又到老娘門上偷雞,肯定是住棺材廟那挨千刀的張小辮。老娘就剩這一隻下蛋的老母雞了,你也不肯放過……」說話聲中就見紙窗一抬,一個尿盆從屋內飛了出來。

  張小辮見黑糊糊一物從屋裡擲出,急忙低頭躲閃,那尿盆本就沒有準頭,噹的一聲砸在了院牆上,臭液嘩啦四濺。他心道不妙,想不到三爺名聲在外,那王寡婦一聽母雞撲騰就知道是三爺在此,而且兜頭將一個又臊又臭的尿盆打將下來,被她拿住了少不得一頓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想到這,張小辮不敢怠慢,翻身跳出院牆,耳中還聽得院中王寡婦的叫罵聲不斷,似乎在招呼她的女兒小鳳去鄰居家借狗追賊。張小辮心中暗罵:「好你個王寡婦,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此言果是不假。偷你隻雞又沒得手,犯得上趕盡殺絕嗎?等將來三爺發了跡,賠你個紫金尿盆……」

  雖然嘴上不服軟,但畢竟做賊心虛。四鄰家中有養狗的,這時也都被王寡婦那盞尿盆打在牆上的動靜驚了起來,一時之間到處雞鳴狗叫,整個村子亂成一片,人們都以為是山賊進來劫村了。這回婁子捅大了,張小辮知道必須得出去避兩天,否則人人知道他夜宿金棺廟,一旦被堵到那破廟裡,可就插翅難逃了,於是在夜色中一路狂奔,逃出了村子。

  最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住腳步,村裡的人聲狗吠都已遠不可聞,張小辮心裡的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連呼哧帶喘舉目四望,想看看跑到了什麼地方。只見月冷星稀,枯樹荒草,草叢間墳丘起伏,石碑嶙峋,剛才慌不擇路,卻是逃進了村後的墳塋之中。

  這片墳地據說是塊風水寶地,而且此地無主,十裡八鄉死了人都往這埋,無數墳丘是一個緊挨著一個,封土新鮮光潔的是近年新墳,長滿了荒草的老墳更是多得數不清。前些時候有數股粵寇在這一帶出沒,跟官兵惡戰了幾場,才剛剛退去,戰場上積屍數千。來不及掩埋的屍體腐爛發臭,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疫情,所以最近這周圍的百姓死得比以往多出許多,這片墳地也隨之添了許多墳丘。家境稍微富裕的都有碑有棺,那些窮苦人家就沒那麼走運了,臨死混上口薄棺就不錯了,或者乾脆直接拿麻席一卷胡亂刨坑埋了,墳包也小得可憐,至於石碑更是能省就省,或是插塊木牌樹枝代替。那些沒有了記號的新墳,很快就成了無主的孤墳。

  到了晚上,烏雲遮月的時候,墳地裡鬼火閃動,偶爾有一兩隻野貓從草間躥出,還有些不知道是鬼哭還是狼嚎的怪異響動,不時從墳地深處傳來,聽得人肌膚起栗。

  張小辮一向膽大包天,反正是賤命一條,活著也是吃苦受罪,扔在哪不是扔,所以他向來豁得出去,從不忌鬼避神,要沒有這種膽量,又如何敢一個人晚上住在那神佛猙獰的破廟之中。不過一看自己跑到了這片墳地,他心裡還真有點打楚,趕緊對四周的墓碑墳丘作了個羅圈揖:「各位大哥大姐,小人張三不敢造次,無心驚擾,得罪勿怪,得罪勿怪……」

  說著話他轉身就要離去,正在這時,忽聽身後的一個墳丘裡面傳來一陣彭、彭、彭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有人在使勁撞木板門。不過這亂墳塋子裡哪有人家的門戶,這聲音必定是在撞棺材蓋子。

  正值中夜,四下裡靜得出奇,顯得這撞棺材蓋子的聲音格外驚心動魄。張小辮覺得自己腦袋後邊拖著的小辮子都豎起來了,但他並沒有立刻逃跑。剛才他跑過了勁喘個不停,加上肚裡又沒食,實在是邁不開腿了,當下用衣袖抹了抹鼻涕,打量著四周的墳塋,心想這是哪路死鬼跟你家三爺做耍?三爺不是給你們作過揖了嗎,怎麼還不依不饒的,想嚇得三爺磕頭求饒不成?

  可那墳中撞擊棺材的聲音越來越大,張小辮猜想許不是有盜墓掘塚之輩在撬棺材?定要看看是什麼作怪。要是真有挖墳掘墓的,三爺就嚇他一嚇,給他來個賊喊捉賊,捲了他的贓物,這叫賊吃賊越吃越肥。

  他三兩步轉到墳後,只見這是一座無主新墳,土丘下被人掏了個大窟窿,那彭、彭、彭的怪聲,正是從那窟窿深處發出來的。他剛走到近前,就聽那墳側的窟窿裡一陣巨響,一張滿面流血、紅毛叢生的大臉從窟窿裡探了出來。那張臉的腦門上生了一個橢圓形的大肉瘤,吐著鮮紅的舌頭,嘴邊牙齒上還掛著血跡,雙眼兇光四射,惡狠狠地盯著張小辮。

  張小辮心中叫苦,怎麼就沒想起來是這個東西!現在想起來也晚了,只好轉身落荒而逃。

  原來早年間的野狗和現代的野狗大不同,有些野狗的種類在解放後社會穩定下來就逐漸絕跡了。亂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因為死的人太多,暴屍於荒野的情形到處都有,所以吃死人的東西也就多了。鄉下山野間有種專吃死人的野狗,能聞著死人的臭味在墳上刨洞,刨到棺材了,就用腦袋撞破棺材擋板,然後把棺中死屍拖出來吃肚腸子。這種野狗體形巨大,生性兇殘,吃多了死人的腸子它就不想再吃別的東西了,有時候碰上落單勢孤的活人,也往往直接撲過去咬死。長著血瘤的野狗常年吃死人肉,身上屍氣重,牙齒帶有屍毒,被它咬到了就別想活。它的特徵是腦袋上長了一個血紅的大瘤子,這瘤子比鐵錘都硬。窮人的廉價薄棺,最好的不過是「三寸柏木板」,棺板被這狗頭撞不了幾下就能撞穿。這種簡易的棺材有個俗名就叫「狗碰頭」,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死者家人買了副「狗碰頭」回去,將死者屍體盛殮下葬了,家人也就算盡到心了,然後棺材裡這位您就等著喂野狗吧。可在當時,就連這種三寸板的「狗碰頭」還都供不應求。

  這正是:「人無傷犬心,狗有屠人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12-31 01:00 AM 編輯 ]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19 PM

第二話 貓哭墳

  書接前文,說的是張小辮半夜偷雞不成,誤走荒墳,不料驚動了一隻在掏死人的野狗。那只野狗掏了座新墳,剛剛撞開了棺板,咬得棺中死屍開膛破肚,正要往外拖拽肚腸,忽聽背後有動靜,立刻打墳中鉆了出來。它也是飢火中燒,加之又剛舔了些人肉屍血,此時一見單個孤丁堵著洞口,那雙佈滿紅絲的狗眼頓時兇光畢露,「嗷」的一嗓子從墳墓裡躥了出來,奔著來人便咬。

  張小辮一看大事不好,叫了聲:「有種的別追來……」話音未落,扭頭便跑,本來明明跑不動了,但驚慌之下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撒開兩條腿飛似的就在墳地裡跑開了。他心知肚明,要是一直這麼跑下去,不出十步就得讓那野狗撲住扯出腸子,靈機一動,腳下疾停,躲開背後野狗撲咬之勢,斜刺裡跑向墳地深處,藉著墓碑閃躲逃避。

  野狗猛撲了一空,不禁惱羞成怒,隨即一撥狗頭,抖了抖腦門上那顆血紅的大肉瘤,也是一頭斜撞出去,緊追著張小辮亂咬。張小辮在墳丘和墓碑之間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鉆,墳塋間地勢高低錯落,擋住了野狗狂追的去路。這一人一狗就圍著幾座墳墓兜開了圈子,那野狗雖是猛惡兇殘,眼看到嘴的活肉,卻一時難以撲住。

  最後這野狗終於明白過味兒來了,它不再跟張小辮在墳塋地裡亂鉆,而是一個虎跳,躍上一座高大的墳頭,想要居高臨下,直接跳下去吃人,這就叫「狗急跳牆」。其實就算它不這麼幹,那位張三爺也快跑不動了,他此刻吁吁氣喘,胸膛都好似要炸了開來。

  但狗急跳牆,人急也能生智,張小辮眼見自己陷入絕境,這廝膽子倒也真大,將生死置之度外,乾脆彎腰蹲在地上不再逃了。自古兵不厭詐,三爺這招也絕非是匹夫之勇。

  在鄉下走夜路,難免會遇到豺狼野狗,老百姓們在吸取了無數血的教訓之後,逐漸摸索出了一些防身之道,有句話說得好:「狗怕彎腰,狼怕搗鼓。」

  豺狼野狗再怎麼兇殘,也自有它的弱點,狼的疑心最重,如果一個人在晚上遇狼,難免膽戰心驚,可要轉身一跑,十有八九就被狼追上吃了。倘若當時能夠沉得住氣,假裝對惡狼視而不見,在口袋裡東翻西翻,做出一些連你自己都不明白的動作,那狼就不敢輕易過來咬你,它疑心你這是設計要收拾它。而野狗就怕人彎腰,它擔心人一彎腰,是打算撿棒子打它;甭管多兇惡的狗,天生就對棍棒有種極強的畏懼之意。叫花子都帶打狗棒,正是出於此因。

  可也該著張小辮走背字,他大概偷雞摸狗的事做多了,時常顯得賊眉鼠眼,身上正氣不足,此時把腰彎了假裝要撿棍棒打狗,那野狗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從墳丘上順勢躍下,重重撲到了張小辮身上。

  張小辮叫了一聲命苦,還以為自己要喪身在此,沒想到他身後墳丘土壟下有個裂縫,縫隙寬大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洞口,那洞口都被荒蒿亂草掩蓋了,即使走到近前也是看不分明,此刻他被那惡犬一撲倒地,連人帶狗都落進了墳窟。

  那墳地土壟下的裂縫雖深,頸口處卻是好生狹窄。張小辮身子骨單薄,順著裂縫斜刺裡滾了下去,可那野狗常年吃死人肚腸,生得似馬駒牛犢般壯大,硬生生卡在窄處,揉做了一團,進退不得。

  張小辮撿了條命,也顧不得身上摔得疼痛,此時落在地縫深處,四周皆是伸手不見五指,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望見遠處忽明忽暗的似有燈光,於是打點精神摸將過去。

  無多時,土壟岩層已盡,他摸至一道寒氣逼人的石壁,觸手所感石壁之磚奇大,凜冽之氣透人骨髓。那壁上裂開一縫,穿過縫隙便能見到壁後是間石殿,牆上釘了一盞命燈如豆,明暗恍惚,張小辮哪知其中厲害,見有燈光,便從牆縫間擠身而入,待看冥殿中情形,更是覺得詫異莫名。

  但見那石殿命燈下擺著享桌,享桌是種青石棺床,其上停著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年紀約莫十八九歲,身上殮兇衣嵌金戴銀好是闊綽。看服色絕非近代之人,可這年輕女子雲鬢雪脂,眉目清麗脫俗,又哪裡像是故去千百年的死人。張小辮害怕歸害怕,不過眼下生計沒有著落,正窮得揭不開鍋,見命燈下珠光寶氣,如何能不動心。

  殿內還擺有許多造型詭異的紙人紙馬,死者身旁更有一池碧水晶瑩清澈。張小辮剛才逃得口乾舌燥,當下用手掬了幾捧水喝了個痛快,只覺甘甜勝於仙露,不過仙露到底什麼滋味他卻從沒嘗過。喝完水,腦子就靈活了些許,他心想這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命苦之人是怕窮不怕死,於是狠一狠心,湊到女屍近前,拔金釵、褪玉鐲、拽香鞋……把值錢的東西全扒取了下來,又脫下那女子一件殮服打了個包裹,邊忙邊對那女屍說話給自己壯膽:「看你這小娘子穿金戴玉,生前想必是位受用過的貴人,小人卻是生來命苦,早已三月不知肉味。而今生計無著,不得不借小娘子些零碎事物換些米面糧油為生,還望小娘子莫怪,日後若讓小人有出頭的時日,再來燒紙上香還你些人情……」

  正當張小辮掠取金玉之時,忽聽石殿角落裡一聲貓叫,連忙轉頭一看,只見從那沒有燈光的黑處爬出一隻大花貓。出人意料的是,那花貓竟作人聲悲鳴哀號,哭得淒風慘雨。張小辮見過出殯的哭孝子,這只花貓怎麼就如同是在給死者哭墳弔喪,這老貓豈不是成了妖怪嗎?

  那隻大花貓對張小辮視若無睹,瞪著兩盞紅燈般的眼睛悲哀哭號。貓哭之聲在這寂靜的地下格外淒厲刺耳,張小辮不免從心底裡生出一股厭惡之情。這老貓也來裝神弄鬼,他心中不由得動了殺機。

  想到這,他趁那花貓不備,用裹著金銀之物的殮服突然將其按住,只覺那大花貓掙扎了幾下,就被活活憋死了。張小辮心想現在餓得走回金棺村都走不動了,三爺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吃了你這成精的老貓祭祭五臟廟,看看到底是你這鬼貓的道行大,還是你家三爺道行深。

  張小辮膽大包天,仗著以前跟老道學過畫符捉鬼,半點也不把幽冥之事放在心上。他把這好大一隻花貓剝皮開膛,胡亂收拾一番,拔下石壁上的命燈,在殿中找些紙馬香錁攏起堆火來,就將那貓肉在火上翻翻回回地燒烤。不承想手藝不濟,卻把那貓肉燒焦了,外邊黑糊糊地燒成了一層黑炭。但張小辮餓得緊了,飢不擇食,聞了聞還挺香,也不覺得有多糊,張口就想去咬那烤貓。忽然一雙冰冷如鉤的手從背後掐住了他的脖子,就聽背後有個陰森森的聲音在問:「小廝,可見我宮裡的花皮貓去了哪裡?嗯……你這短命小鬼烤的是什麼東西?」

  張小辮驚得魂不附體,膽子再大也撐不住了,想畫符唸咒但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好隨口應道:「沒……沒見,這烤的是……是烤雞。」只覺身後一股涼氣吹來,他全身戰慄,汗毛孔都好似結出一層冰霜,背後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逼問道:「烤雞怎麼會有四條腿?」張小辮兀自硬著頭皮辯道:「三爺烤的這是兩隻雞,兩隻烤雞四條腿……」

  有分教:「閻羅殿上充好漢,怨魂纏腿怎得脫?」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0 PM

第三話 鳳屍

  且說張小辮懵懵糟糟闖入一座古墓,見有一隻老貓哭墳,便以為是妖,當即下手害了那貓性命,剝了貓皮在火上細細地烤,不想惹出墓中屈死的厲鬼前來尋貓。張小辮被那鬼從身後掐住脖子逼問情由,他兀自強辯燒糊的這物是雞非貓。

  身後那鬼如何肯信,鋼爪般也似的一雙冰冷大手,惡狠狠地鎖住他的哽嗓咽喉。張小辮只覺頸中吃緊,趕忙去掰那鬼手,但他身單力薄,又餓了數日,哪裡掙脫得開,頓時翻起白眼吐出舌頭,正是無常二鬼索命來,哪管你陽世難割捨。眼瞅著張小辮被掐得三魂七魄離殼,就要去到那枉死城中做個怨魂。

  正在生死相分之際,忽聞霹靂一聲,石殿內飛沙走石,身後石牆被土炮從外打破了一個窟窿,張小辮被煙塵碎土一嗆,涕淚橫流,耳朵震得嗡嗡轟鳴,脖子上的鬼手也就此消失無蹤。但聽得被土炮打破的磚牆後有人聲響動,張小辮立時翻倒在地裝死。他飄零江湖日久,也好個急智,明白這是有賊人前來盜墓,若被他們撞見多餘的活人在這石殿裡,自己必被賊寇害了性命,事急從權,只好躺在石牆破損的瓦礫堆中紋絲不動。這幾年兵禍橫生,到處都是死人,橫死慘死無人收屍者屢見不鮮,所以他裝起死人來幾可亂真。

  所謂無巧不成書,還真就讓張小辮給猜著了,原來是有兩個盜墓賊,早就打聽得金棺村墳塋地下有前朝古塚,踩盤子認泥痕,反覆勘驗之後挖掘盜洞。盜墓是暗地裡偷摸之道,半分急切不得,非只是三兩日的工夫,只在夜晚才肯勾當,直用了半月有餘,方始發至墓磚。

  今夜三更,兩個賊人攜帶工具再次潛入盜洞,以土炮破了墓牆,見冥殿中命燈仍亮著,料定殿中並無瘴癘之氣,當即攏燭而入。其中一賊身披蓑草長衣,當先進了石殿。他見盜洞口躺著個皮包骨頭的少年,灰頭土臉面目難辨,且一動不動是個死人,那賊禁不住奇道:「咦……這貴妃娘娘的金棺墓裡,卻也有個殉葬的接引童子,不過這童兒怎地恁般大了?人殉的童兒不都是十齡以下為佳?」

  他身後那賊卻催道:「是殉死的小太監亦未可知。賢弟也休要多問,這冥殿中最忌好奇二字,快取了明器回去,時辰若早時,還能連夜到城裡觀花樓找個小相好親熱親熱。」

  兩個盜墓賊發財心切,自是沒心思仔細打量裝死的張小辮,先繞殿一周,見後壁有個被地震震開的裂縫,成年人鉆不進來,並未在意,隨後徑直來到棺床前,見並無棺槨,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素衣無飾直挺挺躺在其上。二賊見此情形都驚詫莫名,驚的是這女屍保存如此完好,竟似活人入睡,稍不留意就能驚醒了她。人死不腐不枯,一是怨念難消,二是已成僵人,三是死得不明不白,沉冤待雪,不知這貴妃卻是有何古怪?詫的是一無棺槨,二無明器。相傳當年有紙棺紙衣的薄葬之人,也許年久紙棺紙槨都已消解盡了,但沒有殉葬的明器著實令人惱怒,費了這麼大勁,難不成空手而回?

  張小辮躺在地上聽到那兩個賊人破口大罵,心想:「二賊有所不知,那一包金銀首飾都被你家三爺卷包收了,正壓在身下,你們既然撲了個空,就別賴在此地不走,快走快走快走……」他之所以如此盼著那兩個賊人速速離開,實是裝死裝得太久,在碎石塵土裡全身生疼,想大口喘氣也是不敢,再難堅持下去了。

  可有道是賊不走空,那二賊怎肯甘休,倆人一瞧貴妃身上還有幾件衣服,當下協力用繩索套了鳳屍,將衣衫一件件盡數除了。可憐那貴妃含恨而死,埋香地下尚未化去形骸,到頭來又被兩個賊人剝得精赤條條,身上連一絲線頭也沒剩下。

  二賊裹了貴妃的衣服,又自屍身上摳取了適才張小辮沒拿的屁塞和口含,正待離去,但見到脫了個溜光的鳳屍,真是好端端一床美色,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死人,不由得全身燥熱,淫心大盛,生起了奸屍的邪惡念頭。二人往常盜掘古塚,從沒發過什麼大財,見到棺材中的那些死人,無不又臭又爛,或是朽得僅剩幾塊骨頭,但這貴妃是什麼人?那是皇上才能睡的女人,今夜天賜良機,何不嘗嘗當皇帝老兒究竟是什麼滋味?

  越想越覺得全身發熱口乾舌燥,倆人隨手掬了幾捧玉池中的清水,想讓清涼之意壓一壓心頭慾火。畢竟奸屍這事從沒幹過,不過酒氣財色四面牆,不是神仙跳不出,艷屍擺在眼前,喝了涼水也不濟事,反倒把淫心撩撥得旺了。萬事都有個開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猶豫什麼。

  秀才見面講書,屠戶見面說豬,倆盜墓的賊人在一起能商量什麼好事?倆賊人互相壯了壯膽,為了防止鳳屍詐了,用麻繩先把它脖子吊住,雙手紮了,隨後二賊奸笑著爬上棺床,要圖一番皇帝老兒般的風流快活……

  張小辮躺在殿角正撐得難耐,聽那倆盜墓賊嘻嘻笑著去奸那鳳屍,心中也是有些好奇,可不敢輕舉妄動,唯恐驚動了那倆賊。但聽得片刻,這墓室中竟然沒了動靜,那對盜墓賊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他不禁又驚又疑,又苦等了好一陣子,石殿裡仍沒動靜,這才悄悄側過頭偷眼觀瞧。只見兩個賊人趴在貴妃赤裸的鳳屍旁,各自提了一把尖刀,互相刺入對方胸膛,臉上還都保持著僵硬的淫笑,血流滿地,竟已死去多時。

  書中暗表,冥殿裡的「金池玉液」,正是一個索命的機關,尋常之輩,怎知它的厲害之處?如飲此水,必癲狂至死,被怨魂纏身。

  張小辮哪知其中緣故,但坐起來一看地上卻無烤糊的老貓,也猜到了一兩分,那鬼水不能輕易就飲,飲後有惡鬼纏身。他大吃一驚,一激靈從地上跳起身來,想要抄起那包明器奪路而逃,不料伸手一探,沒有摸到明器,卻摸到了毛茸茸一堆活物,殿中命燈恍惚欲滅,一聲陰森的貓叫從他身後傳來。

  這正是:「不進陰曹地府門,哪知活人多舒服。」畢竟不知金棺墳又出何等變故,且留下次分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3 PM

第四話 林中老鬼

  張小辮摸得毛茸茸的一隻老貓,只聽那貓叫聲淒慘悲厲猶如鬼判催命,不禁暗罵一聲:「石頭髮芽,公雞下蛋,許是前世不修?怎的天底下的怪事都叫三爺撞上了。我日你死貓的先人,休要冤魂不散再來纏我……」心中雖是罵個不休,實則驚懼已極,三魂悠悠著地滾,七魄渺渺滿天飛,恨不得腳下生風趕緊開溜,但是連驚帶嚇,加上腹中五臟廟久未享受供奉,雖是想逃,卻只有心無力。

  心神恍惚之際,張三爺就感覺一隻大花貓爬上了自己的頭頂,他以為這貓是鬼變的,又哪裡敢去動它分毫,任憑那花貓在自己頭頂肩膀之間,躥上跳下地遛了幾個來回。

  張小辮暗罵死貓欺人太甚,偏又發作不得,就在這時候,墓室角落中驀地站起一個人來。這屈死貴妃的金棺墓中,四個角落陰晦積鬱,暗不見物,張小辮何曾想到那裡會藏得有人,而且此人定是在自己和兩個盜墓賊之前進來的,天知道來者是人是鬼,驚奇駭異,全然不知該做何理會,只好呆坐在原地看那人意欲何為。他陷入眼下這般境地,接下來不管是死是活,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只見那人身材瘦小,佝僂著身子,看樣子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身穿一襲破舊不堪的灰色布袍,臉上遮了塊黑布,也瞧不出他有多大歲數,只露出兩隻精光閃閃的眼睛,怎麼看都不像是活人。

  張小辮看了這人長相,心道不好,怪不得貴妃小娘子沒有棺材,屍體直挺挺地撂在床上,原來那棺材板修煉成精了,變做個乾瘦老頭。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趕這當口出來,怕是要去三爺。

  可從牆角走出來的那個精瘦老頭,並沒有理會張小辮,他徑直走到墓床前對著鳳屍行了一禮,隨後給牆上那盞命燈添了些燈油,把墓室中的情形照得更加明亮,隨後又去那兩個倒霉的盜墓賊屍體懷中摸索了一番,搜到一包乾糧。

  老頭捧了乾糧,這才顫顫悠悠地走到張小辮面前,把乾糧麵餅扔在他面前,然後一言不發地瞪著張小辮仔細打量。他那對精光閃現的眸子,好像能看透人的骨髓血脈,瞧得張小辮肌膚起栗,全身都不自在。

  張小辮頭上頂著隻貓,看了看對面的老頭,又瞧了瞧扔在地上的乾糧,不禁飢火中燒。他人窮志短,這老棺材精把乾糧放在這裡,八成就是讓張三爺吃的,人在矮簷下又怎好不低頭,他趕緊伸手抓過麵餅,胡亂往嘴裡塞著,那餅子幹得都打裂了,但張小辮知道古墓裡的泉水活人不能隨便喝,於是翻著白眼硬往肚裡咽。

  他一面狼吞虎嚥,一面以「人莫與命爭」來開解自己。看來三爺眼下還要再艱難困頓些個時日,俗話說「莫欺少年窮」,這人若年少,便是來日方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哪天就輪到張三爺時來運轉,到時候天天大塊吃肉……

  張小辮也不顧那老頭盯著他看,只顧填飽肚子,可忽然想到:「糟糕,老棺材成精那是要吃人喝血的,難不成它瞧我身子單薄瘦弱,便要先喂得我肥胖了再吃?」想到此節,他神色愕然,看著面前那蒙著臉的老者,嘴裡含著幾大塊乾麵餅,硬是不敢再繼續咀嚼了。

  那老頭忽然對張小辮說:「後生且休要驚慌,你可知老夫我是何許人也?」他說話的聲音猶如鋸木頭一般,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張小辮一看棺材精開口說話,心想若能套上交情,此事八成還有轉機。他常年流落四方,目睹世上現狀,多少知道些世態炎涼的道理,阿諛奉承那套也都明白,見人就說人話,遇鬼需說鬼話,加上他言語便給,嘴皮子好使,此時聽那老頭一問,趕緊使勁嚥下口中食物,答道:「小人張三,雖不知老前輩是何許人也,不過義氣之情見於眉宇,想來定是當今世上的一方豪傑……」

  那老頭聞言,已然明瞭張小辮不知他的來歷,當即點了點頭,引著張小辮來到一面墓牆邊,用衣袖抹去牆上灰塵,露出大片古彩斑斑的壁畫。畫上是數不清的貓,花貓、白貓、黑貓……或憨睡,或嬉戲,或撲捉鳥雀,貓的種類姿態五花八門,雖是神態各異,卻無不栩栩如生,原來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百貓圖。

  張小辮暗自吐了吐舌頭,敢情貴妃小娘子在宮裡養過這許多老貓?死後也要將它們畫在墓中相伴,但不知這老頭到底是何居心,讓三爺觀看這群貓圖想做什麼?

  心下正自狐疑,就聽那老者在他身後低聲說道:「想辦法數清畫中究竟有多少隻貓,若數錯一隻,你這輩子就要跟我一樣留在金棺墓裡,永遠都別想重見天日了。」

  張小辮聞聽此言大驚失色,他向來知道幽冥之事絕非虛妄之說,何況剛剛這墓中鬧鬼他是親身經歷,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不信了,難道這老者同樣被墓中怨魂困住脫身不得?

  那老頭木雕泥塑般絲毫不動生色,蒙住的臉上僅露出兩隻無神的眼睛,見張小辮驚得蔫呆呆不知所措,只好對他說出一番話來,讓他得知其中根苗。

  原來金棺墳中的貴妃,生前嗜好養貓,愛貓成癖,常蓄佳貓過百,並給它們精製小床榻及錦繡帷帳等諸多玩物。仗著皇帝對她的寵愛,她儼然將戒備森嚴的禁中大內,當做了貓園貓圃。然而她養的這些貓皆是珍品,屢顯靈異,結果驚了太後,她也被逼銀鈴吊掛而死。

  貴妃含恨而死,被葬在金棺墳中,太後狠毒,又將她養的百餘隻貓,無論良賤盡數絞死埋在墓室金井之下。金井中一股清泉,皆為死貓怨氣所化,有誤飲此泉之輩,則必見厲鬼。剛才算是張小辮命大,被盜墓賊的土炮震昏了片刻,否則此時早已到森羅殿上標名掛號去了。

  張小辮聽到此處險些落下淚來,哽咽著對那老頭說道:「想小人張三怎麼地如此命蹙?被惡狗所逐誤入此地,又不曾傷損了貴妃娘娘的鳳屍分毫,竟會鬼催般喝了幾口泉水,惹來禍事上身……想來這位老前輩也是同樣遭遇。前輩都未曾數清牆上繪了多少隻貓,小人年輕識淺,恐怕更沒指望了……敢問前輩高名大姓,仙鄉何處?又怎會對金棺墳中的掌故,所知如此周詳?」他盼著跟那老頭同病相連,萬一自己出不去了要在古墓中過活,還指望那老頭能給些照應,於是連忙套近乎,但他心中尚有三分疑慮,說到最後不免要探探對方的口風。

  那老頭似乎已有些不耐煩了,冷哼了一聲,說道:「老夫雲遊四海,到處為家,活得年頭多了,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得了。如今世上識得老夫的,都以林中老鬼相稱。我在這金棺墳裡苦候了多年,沒日沒夜不分黑白地為貴妃娘娘守陵,只為等來一個能數清百貓迷魂圖的福大命大之人……」說到這,老者鋸木頭般地乾笑兩聲,似是不懷好意地盯住張小辮:「嘿嘿……就不知這人會不會是你張三?」

  張小辮大吃一驚,眼見墓室中命燈昏黃、鬼氣迷漫,越發覺得這蒙著臉的老頭不是活人,何況連他自己都自稱是什麼「林中老鬼」,只怕喚作「墓中老鬼」才更恰當。這老鬼既非盜墓賊,也不是像自己這般「一身撞開是非門」誤入此地,聽他言下之意,已在墓中等了不知有多少年月,鬼知道究竟是有何圖謀?往深處想想,不免令人覺得頭髮根發奓。

  想到此處,張小辮有心想逃,口中應付道:「原來老先生是在等人,小的我尚有要事在身,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娘等著抓藥,可就恕不奉陪了……」說著話腳下生風轉身便逃,忽覺背上衣襟一緊,已被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老頭一把揪住,拎小雞似的將他摜到墓牆前:「天亮前若是數不清楚,可休怪老夫無情。」

  張小辮被捏得痛入骨髓,這時是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只有任人擺佈,被逼著去數《百貓迷魂圖》。初時只是走馬觀花地粗略一看,此時定了定神再細加分辨,只見墓牆上的群貓分佈有致,其中似是大有名堂。

  往日裡,張小辮所見之貓,大多長得不怎麼招人待見。當時養貓為嬉都是京中王公貴族們茶餘飯後的消遣,一隻沒有雜毛的純白獅貓或波斯大貓等佳品,往往在京城中要價極昂;而在尋常州府的鄉間坊裡,則多是些臟兮兮的賊貓野貓,即便偶有家貓也是毛色灰暗,品相不佳。

  反觀金棺墳裡的百貓圖,上半部分儘是貓中佳品,面圓齒銳,體豐神定,黑者如烏雲蓋雪,白者如銀鉤玉瓶,虎紋斑斕者如同團滾繡球。而中部所繪之貓略次,越是接近牆根,壁畫上的貓越是低劣。

  最底部是四隻一模一樣的精瘦小貓,唯獨目光炯炯,不失神采。這四隻小貓像是一胎所產,張小辮記得在金棺村裡曾見到有只野貓一胎同產四貓,村中有懂貓的老人看過後說,貓以每胎少生為貴,一貴、二笨、三賤,一胎所產四貓,喚作「抬轎子」,分文不值,而且也活不長久,必定早夭。

  張小辮看到此處,心下尋思:「想必是皇帝老子傷心他這美貌妃子慘遭橫死,尋了巧手匠人將她養的貓都繪在金棺墳中相伴。從圖中所觀,那貴妃小娘子生前倒是不分貴賤,什麼貓都養,可眼下三爺的小命,卻還不如四隻抬轎的小貓,稍有大意就要被那老鬼去了。你們這些貓祖貓仙若是在天有靈,務必要保佑三爺別出差錯,今後若還有命在,必使錢請和尚法師來做道場周全你們早日昇天。」

  他一邊暗地裡祈禱,一邊細數壁畫上所繪群貓,反反覆覆數了六七遍,越數越是頭暈眼花,好像百貓圖中的貓都是活的,看似一動不動,實則東躲西藏,一眼盯不住,畫中就起了變化,每數一遭,數目都是不同,數來數去只知畫中之貓約略有百十來只,但到底有多少隻,卻根本數不出來。

  張小辮越發心慌,六神無主地還想再數,卻聽身後墓室裡響聲有異,急忙回頭一望,只見那死而不化的貴妃屍身雖然未動,但它雙手指甲突然暴長,僵硬的指節正「嘎嘎」作響……

  始終站在張小辮身後盯著他的老頭,也聽見響動,冷冰冰地看了一眼鳳屍,自言自語道:「那兩個蠢賊既有挖墳掘墓的手段,就不知殭屍的壓口之物拿不得嗎?掏去了口含還想奸屍,真是找死……」隨後抬手揪住張小辮的肩膀,逼問道:「今夜時辰不善,切莫驚動了正主兒,快說墓牆上有多少隻貓?」

  有道是:「片言能惹塌天禍,語不三思莫出口。」生死一線,誰又敢信口雌黃。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4 PM

第五話 甕塚山

  且說一老一少兩個,在古墓中反身看那貴妃的鳳屍,早被那對意圖奸屍的盜墓賊縛住了,屍體骨節作響,卻十分令人心慌。那老頭翻出壓口的玉含重新納入貴妃口中,再次催著張小辮快些數貓,時辰等不得人。

  張小辮在那老者催逼之下,生出一股急智,眼見圖中群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環合排比,暗呈九宮之勢,哪裡是什麼百貓圖,分明是道鎮墓壓勝的符菉。他曾跟隨一位雲遊扯卦的老道為徒,識得些畫符唸咒騙取錢財的術士伎倆,九宮八卦早看得熟了,認出壁畫中暗藏符門,心中先有了些計較,定睛再看時,才瞧出此圖厲害,恐怕圖中藏符是用以鎮壓墓中邪祟,一旦道破玄機,解開此符,卻不知會惹出什麼彌天大禍?

  但張小辮此刻被逼不過,只求保住小命要緊,指著墓牆上的百貓圖道:「這百貓圖實際上是鎮墓的古咒,十陽之下乃余孤,七相八壯九為玄,按九宮圖中五雷總攝之勢排列,小人斗膽以此度測,圖中之貓共計一百二十有四……」說完趕緊去看那老者的反應,暗中擔心蒙錯了數目,立刻就要命喪當場。

  只見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蒙面老者,露出的兩眼中枯無神采,絲毫沒有喜怒之色,若不是還能開口說話,張小辮準會以為那是具剛從泥土中刨出來的乾屍。等了半晌,那老者才緩緩點了點頭,將掐住張小辮脖子的手放開,對他說出一番話來。

  林中老鬼自稱能推會算,推算出在誤闖金棺墳的人中,會有一個能數清百貓圖的奇人。此人不僅命大,而且造化極大,命中注定要有巨萬之富,所以在古墓中苦等多年想要成全他一場,如今終於把張小辮等來了,這正是:萬事天注定,浮生空自忙。

  張小辮聞聽此言,心想:「這都讓三爺蒙上了?看來該著是我時來運轉,竟然命中注定有此際遇。」不過他這些年極貧極苦,步步不著,處處難依,雖常以人生功名富貴都有天數來勸慰自己,但也不免懷疑這輩子能否還有飛黃騰達的時日,向上的心早已有些冷了。何況在古墓中遇到的這個老頭,處處透著古怪詭異,他說的話讓人如何能信?

  林中老鬼見張小辮目瞪口呆,便又道:「試看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爭名逐利?其中又有多少人有命無福,該他富的不富、該他貴的不貴,你張三雖是一身黃金骨,但無高人指點迷津也是枉然。若能信得過老夫,願意周全你一世大富大貴。老夫別無所求,只是與你有緣,不忍看你抱著黃金碗做叫花子,故此點撥你一場,也好種些善因。」

  張小辮想做財主的心思早有多時,聽到此處,先是信了七分,納頭拜倒,連稱:「多謝老前輩成全。若真能讓小人有住黃金屋、娶顏如玉的福分,生生世世也不敢忘此大恩大德,定給您老人家建座生祠,月月燒香、年年上供。」

  林中老鬼乾笑幾聲:「張三啊張三,老夫可不貪圖你小子造的生祠,你想要黃金屋、顏如玉,嘿嘿……這又有何難,你且休要性急,人生在世須有一技傍身,才能立身處世,否則即便是家中財過北斗,也早晚會有坐吃山空的日子。今夜老夫先授你一套秘術,你一生無窮無盡的財爻1都在其中了。」

  張小辮欣喜欲狂,趕緊又給那老頭磕了幾個響頭。林中老鬼當下就在古墓中授了一套奇術予他,這是套什麼奇術?儘是些「分貓辨狗、識魚認鳥」的秘要訣竅。乾坤中的星土雲物變化無窮,萬人有萬張臉面,千人有千般性格,所以自古有算命看相的;天地間分佈著山川河流,動靜之理、風水之道,所以也有那相地相水看陰陽宅的;日月輪轉星辰變幻,天象能昭示吉兇,所以也有星官相識天星推斷福禍,可從未聽說有將相貓相狗之術聚於一道的方技。

  列位看官有所不知,世上萬種生靈,世人往往管中窺豹,只識得其一斑。雖也知道「雀銜書、犬識字、鸚鵡能言、猩猩善醉」,那些都是善通人性的靈物,卻不懂縱然普通如雞犬貓鼠之輩中,也時常會藏有鳳麟異屬的神俊之物。

  比如馬匹之中向來有優劣之別,至者乃千裡良駒,可怎樣才能從中辨出玉花騮、雲煙豹?老鼠中有喪門灰、棺材嘴;貓鼬中又有碧嘯煙、焦足虎……林中老鬼就傳授了張小辮這麼一套分辨貓狗蟲魚的《雲物通載》異術,先是細細分說一遍,然後連圖冊帶口訣一併都給了他。

  張小辮滿以為會學一套點石成金、化鉛為銀的發財秘術,誰知竟只是些貓狗之道,既不當吃,又不頂穿,不由得好生惱怒,八成是讓這老棺材精給騙了,憑空歡喜了一場,可也不敢在嘴上明說,只得唯唯諾諾地暫且學了。

  隨後那形如枯木的林中老鬼,又讓張小辮將貴妃娘娘身上的金玉首飾,從包裹中一一取出來,給鳳屍重新穿戴齊整。他告訴張小辮:「非是不肯給你這些金玉之物,只是你這副破衣爛衫的模樣,拿了大內皇宮之物,進到省城也無處銷贓,沒的被城中做公的捕快拿了,問你個盜發古塚的罪責。」說罷只將兩個盜墓賊子身上的乾糧和散碎銀錢,裹起來給張小辮隨身帶上。

  張小辮眼見丟個西瓜撿了芝麻,心中一百個不情願,磨磨蹭蹭地將首飾珠寶物歸原主。

  書中代言,這世上之事,都有個機緣因果,絕沒有無因無由的起處,任你翻來覆去、倒橫豎直,都脫不開前因後果。那林中老鬼與張小辮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又不曾虧欠他,為何願以秘術相授?原來確是有他不可告人的非分妄意圖謀,非是要種善因,實乃深埋禍機,十句話中倒有八句是虛,只把貪圖富貴的張小辮蒙在鼓裡,不過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等安置妥了鳳屍身上諸般殮服首飾,林中老鬼便將張小辮帶到墓道前,用枯柴般的聲音說道:「老夫也知你眼下生計無著,不過只須依我指點,再忍上幾天,把那星土雲物之道仔細揣摩,眼看著就能時來運轉。離金棺村不遠有座荒山,名為甕塚山,一兩天之內此地必有大雷雨,雨住後村裡人都要上山,屆時你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切記、切記!現在時辰不早,墳塋地中不宜久留,你我就此作別,今後你有馬高鐙短的時日,老夫一定再來相助,保你榮華富貴,平步青雲。」

  張小辮欲待再問,卻被那老頭從背後一推,踉蹌著出了盜墓賊挖掘的盜洞,到得外邊回視身後,正在亂葬崗內一株歪脖子老樹底下。這時遙聽金棺村中雞鳴四起,東方白矣。

  張小辮失魂落魄地摸回村中古寺,想起自己在那渺渺茫茫連做夢也夢不到的古墓裡,撞上一番沒頭沒腦的遭遇,可見福禍無門,並不由人計較。他連夜未睡,困得緊了,又吃了一場驚嚇,神困體虛,倒在佛龕裡睡了個天昏地暗。

  不知過了多久,忽地裡雷聲大作,老天爺好一番行雲布雨,大雨震雷,直下了一晝夜方止。方圓幾十裡內山洪陡漲,但金棺村裡的百姓卻是人人面有喜色。原來農作物歷來有個春種秋收的時令,在當地有句民諺,神仙難過二八月,這時節正是地裡青黃不接的日子,加上戰禍連年,田畝禾壟早就荒了大半,就算往日裡的富足之家,如今也大多沒有隔夜之糧,普通的百姓更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斷炊實屬尋常。但離村不遠的甕塚山裡,有幾道淤泥河,每當暴雨之後,山上便有許多大蝦蟆為了躲避洪水,都從淤泥河裡逃上山坡。

  當地人說的「蝦蟆」,就是咱們所說的蛤蟆。淤泥河中的蛤蟆,藉著水草豐厚,都生得又肥又大。雨後大群蛤蟆竄上山坡,正是村民們解決糧食的大好時機。一個人拎幾個麻袋上山,隨手去抓蛤蟆,一天下來,能裝滿幾大口袋,家中吃不了這許多,便趁著蛤蟆兀自鮮活,尚未憋悶而死的時候,運到城裡換些油鹽茶葉。城中酒樓飯館裡有講究的做法,放在沙鍋裡用花彫煨了,文火慢燉,加入冬菇、火腿、筍片等物相佐,整治得香熏可口、五味調和,專給那些使得起錢的達官貴人享用,也算是道上冊在譜的名菜。

  這日大雨過後,天剛放晴,村中各家各戶就紛紛遣出人丁,結伴進山抓蛤蟆,就連王寡婦也顧不上追查偷雞的賊人了,趕忙給她女兒小鳳準備麻袋、乾糧,讓她到甕塚山上多捉蛤蟆。同去的一干人等,無非是村裡相熟的劉二、李四、孫大麻子,張小辮自然也混在其中。

  一路趕去,到了甕塚山,好座大荒山,只因山體臃腫,形如葬人的甕棺,是以得名。村民裡年歲大的,便趕著驢車在山口等候,其餘手腳靈便的,都各攜麻袋木棍,尋著能落腳的野徑攀上荒山。

  張小辮並無心思跟著村民們捉蛤蟆,他只是尋思著古墓中那老頭囑咐的事情,如今下雨上山的事情無不一一應驗,看來此番離發財暴富已不遠了,心中竊喜,攀籐附葛走上山來。

  甕塚山是片荒山野嶺,山勢十分平緩,但山下荒草蔓延,沒有路徑可走。張小辮仗著腿腳利落,在亂草中走得極快,正行得起勁,忽然耳朵被人扯住,劇疼之下,咧著嘴停下腳步,轉身一看,卻是王寡婦家的小鳳。

  小鳳倒豎柳眉,揪住張小辮的耳朵,叫道:「張小辮,是你這小賊常在我家偷雞吧,害得我娘險些被你氣得中了風。要幫我捉五麻袋蝦蟆,才肯饒你。」

  張小辮大怒,小鳳這丫頭片子,怎的同你那寡婦老娘一般潑辣蠻橫,張三爺到你家偷雞又不曾失手被你們母女當場拿住,現在卻來憑空栽贓,真是豈有此理。可他剛要發作,小鳳手上忽然加勁,狠狠扭他耳朵,把張小辮疼得哇哇大叫,想要掙扎,又怕被小鳳把耳朵撕破,毀了他大富大貴的福相。他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連聲答應:「憐你家中只有母女兩個,又沒半個男丁,今天幫你捉五大麻袋蝦蟆便是……」

  小鳳知道這張三隻是嘴皮子上伶俐,掉過頭去就不認賬,便招呼村中同來的其餘夥伴,讓張小辮在眾人面前答應了,這才放手。張小辮還打算暫時在金棺村裡混些時日,自然不肯被人看做是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之徒,只好自認倒霉,沒來由地給小鳳家當了短工,不免在心中暗自發狠,將來發了大財之後,就使錢把小鳳買走,賣到青樓裡接客,那時才讓你知道三爺的厲害。

  他胡思亂想之下,早已被小鳳捉著,同數十個村民一同上到山坡。這裡荒草漸稀,大伙用手中棍子在地上亂撥,將那些伏著的蛤蟆都驚動起來,霎時間,成千上萬的大蛤蟆逃竄開來,頗為壯觀,看得人眼也花了。眾人見竟有如此多的蛤蟆,往年絕無這等景象,當下無不喜出望外,口中呼喝叫嚷著分頭去捉。

  四下裡的蛤蟆都是蠢物,漫山遍野地亂蹦亂竄,被眾人像撿石頭似的一隻隻輕易拿住了,扔進麻袋裡面,裝滿了便一袋袋拖下山去,交給看管驢車的人裝載捆縛起來。趕到後來,山上的蛤蟆都被趕入了山坳,村民們捉蛤蟆捉得興起,但一到山坳處,卻都停下腳步,雖是心有不甘,卻都不敢再往裡面走了。

  村民中為首的孫大麻子,指著山坳對大伙說:「眼前那片去處,便是甕塚山裡的美人坑,地勢險要,向來人跡難至,故老相傳,說裡面藏了個妖怪,常常要吃活人腦髓,我等切莫再往前走半步了。」

  張小辮心中卻早有計較,正要去美人坑裡走上一遭,聽孫大麻子說要回轉去,那如何使得?急忙攛掇眾人:「山坳裡淤泥河是積水積泥之地,正是蝦蟆最多處。大麻臉兀是不知,就休要胡說渙散人心,美人坑裡……自然是有美人,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等有幾十號人,又何懼之有?」

  小鳳奇道:「張三你怎知那裡有什麼美貌的娘子?我聽我娘說過,那坑裡只是有個吃人心肝的殭屍美人……」

  張小辮唯恐被小鳳壞了大事,不等她把話說完,便急忙按住她的嘴,招呼眾人道:「只捉了百十麻袋,如何夠分?想多捉蝦蟆的好漢子,都跟我進去。」說罷背起繩索口袋,拽著小鳳,抬足便向著荒山深處行去。

  正是:「只緣山中有猛虎,故此扮做採樵人。」欲知張小辮等人在山中有哪般奇遇,且留下次分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4 PM

第六話 殭屍美人

  張小辮攛掇眾人一同進深山裡捉蛤蟆。金棺村裡的人們見了山中蛤蟆極多,眼下正在鬧糧荒,好多家都已揭不開鍋了,眾人貪心起處,便是十萬金剛也降壓不住,早把那美人坑裡鬧殭屍的傳說,丟到爪哇國裡去了,紛紛收拾傢伙,要跟隨張小辮進山坳裡尋找淤泥河的源頭。

  張小辮是村裡人盡皆知的「張大膽」。他平素裡一個人住在破廟裡,根本不忌鬼神,加上言語便給,凡是遊俠作耍的事端,向來少不得他,在村裡同輩人中,人緣頗為不錯。一併來捉蛤蟆的村民,大多都是村裡同年生、並時長的年紀相仿之輩,其中的孫大麻子,生得最是高大魁梧,會些個槍棒拳腳,為人忠厚憨直,所以眾人向來以他為首,想不到他此番被張小辮搶了風頭,心中憤憤不平,當下便虎了大麻臉,拎著條桿棒,攔住眾人去路。

  張小辮慣會見風使舵,自知若來硬的,絕不是孫大麻子這等糙人的對手,急忙轉頭對眾人說道:「咱們村中的大麻臉兄長,身手是如此英雄,舉止是恁般賢明,有他這樣擎天的好漢跟咱們同去捉蝦蟆,真乃如虎添翼,天塌下來也不怕了。」

  孫大麻子聽張小辮說自己是「英雄身手,賢明舉止」,心中好生受用,也真就拿自己當根蔥了,頓時咧開大嘴傻笑起來,說道:「三弟言之有理,深山裡面縱有兇險,只要俺有這條棒子在手,料也無妨。不過現在日已過午,我等忙了半日,還未曾祭過五臟廟,不如下山埋鍋造飯,等吃飽喝足了,再到美人坑裡去捉蝦蟆,趕在天黑前回轉了去。」

  眾人忙碌許久,也都餓了,聞言齊聲稱是,匆匆回到山腳,看守驢車的村民們,早將帶來的鍋灶埋下,又把各家帶來的一些蘿蔔土豆切成大塊,連同清水傾入鍋中,胡亂兌些調味的野草香料,緩緩燒得半沸。

  候到捉蛤蟆的人都下山來了,才添加火柴,煮得鍋中水滾沸起來,將那些活生生的肥大蛤蟆,並不宰殺洗剝,趁著活蹦亂跳猛性不消,直接拋進滾燙的水裡,不等它們跳出鍋來,就用鍋蓋壓住。這時就聽蛤蟆們在鍋中掙扎撲騰不休,須臾之間,熱水滾開起來,鍋裡異香撲鼻,揭蓋看時,被活活煮熟的蛤蟆,每隻都是張口瞪目,緊緊抱住一塊土豆或蘿蔔。蓋因蛤蟆在鍋裡被水火煎熬,死前痛不可忍,有萬般苦楚,只好拚命抱住了土豆蘿蔔,至死不放。

  鄉間吃煮蛤蟆,慣常都使這般殘忍的法子。將熱騰騰的熟蛤蟆拎出鍋來,連同它懷中的土豆蘿蔔一起啃吃,味道鮮美勝似肥雞。近年來一直沒有大雨水,又逢地裡青黃不接,平常一天兩頓飯,連土豆蘿蔔都不能管飽。村民們久未開葷,聞得肉香,都不禁食指大動,當即狼吞虎嚥吃了個風捲殘雲,一掃而空。

  愚民們將暴雨後到山上捉蛤蟆的舉動,視為豐收節慶的日子一般,卻不知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先不說冥冥中有沒有「今生你吃蛤蟆,來世蛤蟆吃你」的往復因果,眼下就有一場塌天大禍已是迫在眉睫,眾村民現在只顧大快朵頤,兀不知自身早就在劫難逃。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等人飽餐一頓,個個吃得肚圓,回味良久,都覺人生在世,如果能常常吃上一鍋煮蛤蟆,也真不枉活這一遭了,看看天色正好,摩拳擦掌再次上山,要將躲進山坳裡的蛤蟆捉盡。

  甕塚山的後山更是荒涼,山洪過後,大水從山上流下來匯入淤泥河主道,其餘的幾條山溝就沒水了,如今山坳裡滿是淤泥,混合著齊膝高的爛草,一步一滑,幾無落腳之地。眾人艱難跋涉,轉過山坳,眼前豁然有個大泥坑,這就是傳說中的「美人坑」了。據說爛泥裡有具成精的殭屍,雖是紅日當頭的時辰,但人們站到了荒山深坑之側,仍是覺得陰氣森森,腥臭撲鼻。

  只見坑中有許多被山洪衝擊後留下的爛泥,數不清的大小蛤蟆,層層疊疊堆在裡面,怕不下數萬之眾,日頭光照之下,密密麻麻地充在眼裡,使人看得頭皮子好一陣發麻。孫大麻子等人無不大喜,這回可真來著了,他們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擔心麻袋數量不夠,擒了後裝不得這許多蛤蟆。

  眾人當即一聲招呼,就在泥坑邊散開,各自用長竿和棍子驅趕蛤蟆,坑中頓時一陣大亂,蛤蟆們不知畏人,受到驚動後奪路逃竄出來,便被人捉了扔進麻袋。幾十人同時動手,頃刻間就已捉了上千隻蛤蟆。

  無數蛤蟆散去之後,眾人就陸續將麻袋搬出山去,由於捉得蛤蟆太多,一兩次怕是搬運不完,孫大麻子只好帶了幾個人留下守候,張小辮趁機跟著留下,在四周找了幾圈,終於發現泥坑邊緣露出一片石壁。

  壁上有古磚甚巨,工整平滑,看樣子像是城牆隧道之類。張小辮見了心中暗喜,急忙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等人,一併過去看個究竟。石壁中間是座倒塌的石門,足有丈許寬,石門後的洞口,正在陽光照不到的背陰處,裡面潮濕濕、冷森森的黑暗難辨,奈何都不曾帶著寸磷火石,沒辦法取亮照明。

  小鳳心中栗六,不想多惹事端,猜測道:「這洞中許不會是殭屍老妖的藏身之地?快用石頭堵上才妥當。」

  張小辮胡言捏造道:「你們也該知道,我張家祖上是京裡的錦衣衛軍官,瞭解不少前朝秘聞的底細,今日便給你們洩個實底。這個所在非同小可,明末巨寇張獻忠曾在此藏寶,裡面的寶貨價值巨萬,後來被乾隆年間的白蓮教匪挖去起事,鬧得天下震動。如今只留下這個石洞,要是沒有暴雨引得山洪衝動,原也不易得見,不知那裡面是不是還剩下些沒被盜去的行貨,若讓咱們有幸拾得幾件,恰好是一樁天上掉下來的財爻。」

  孫大麻子等人一輩子沒離開過金棺村,哪裡聽得出張小辮這廝是信口開河,當即信以為真。孫大麻子對眾人道:「前些時日,村中來了個瞽目的卦師,俺用一個大錢向他扯了一卦,問問財氣興衰。那卦師說俺孫大麻子最近財爻大動,正是要交一路時運,想不到應在此處了!」

  眾人好奇心起,又聞財起意,便由孫大麻子帶頭,將手中長竿探進石洞戳了幾下,想要探探深淺,不料棍子前邊觸到了軟綿綿的一團事物,似是戳在了什麼人的身上。忽然從洞裡發出怪異的聲響,好像有人在裡面咳嗽,孫大麻子嚇得手中一軟,險些將長竿掉落,卻聽洞中的咳聲竟是愈來愈烈。

  張小辮聽到洞中有咳聲甚劇,也是吃了一驚。怎的到了此處,卻與林中老鬼所言不符?他可沒說洞裡會有活物,難道那老棺材板心懷不軌,想要詐張三爺來此送死?心下疑竇叢生,一時也吃不準了。

  眾人在旁都道:「定是有殭屍在洞中藏了,快扔下裝蛤蟆的袋子一發逃命去吧。」可那孫大麻子此時卻偏偏不怕了,撓了撓頭,說道:「殭屍豈會作咳?俺常聞老刺蝟慣會在黑處學人咳嗽,定是有只老刺蝟躲在裡面。」

  他自恃力勇,又有心要在眾人面前賣弄些「英雄的身手、賢明的舉動」,瞪了豹子眼,繃起麻虎臉,便再去探看洞中情形,以便窮盡其異。可剛到洞口,驀地裡一聲悶響如雷,從漆黑潮濕的洞內,接連躍出百十隻大青蛙,從眾人身邊連蹦帶跳地躥了過去。

  張小辮等人都被嚇了一跳,見只是青蛙,就掄起棍棒,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打,頓時在棍下砸扁了幾隻,將其餘那些青蛙驅散開來。混亂中忽聽小鳳驚叫一聲,連著退了數步,一跤坐倒在泥中,被嚇得戰慄不住。原來洞中竟探出個斗大的蛙頭來,朝著小鳳怒目瞪視而鳴。

  最後出現的這隻大青蛙,體大有如磨盤,背上顏色已由碧綠轉為深黃,生著許多黑色的圓斑,乍一看去,還以為是千百隻眼睛。巨蛙挺著雪白的肚腹,虎視眈眈地蹲伏在石門前,口中「咕咕咯咯」作響,如同皮鼓轟鳴。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這夥人,只怕吃人心肝的殭屍,平時經常捉蛙捕蛤,怎會懼怕蛤蟆青蛙這些東西?但見這青蛙大得有異,知道此非常蛙,恐怕殺之招禍,就打算用竿子將它趕開,不料長竿擊處,都被巨蛙用前肢格開。它後足蹬在洞口石壁上撐據,任憑竿子不斷攢刺,兀自不肯退讓半步。

  這一來眾人更覺有異,好像巨蛙守著石門不讓眾人進去,洞中八成真有什麼巨寇埋藏的金珠寶貨,於是爭相擊之。巨蛙漸漸抵擋不住,怒瞪雙目,忽地張口吐出血紅的長舌,去如流星般快,把坐在地上的小鳳纖腰捲個正著,猛地向後一拖。幾十斤重的大姑娘落在它口中,恰似卷食飛蝗蚊蟲般輕易,倏然間縮身入洞,躲進了黑處。

  眾人駭然失色,雖然村中的王寡婦刻薄無比,又兼蠻惡成性名聲不好,可她家畢竟只有小鳳一個女兒,與張小辮等人又是自幼在一起玩耍的同伴,怎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巨蛙拖進洞裡吃了。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二人見勢不妙,急忙掣起身形,在洞口處做一聲喊,一起打將進去奪人。

  張小辮頭腦一熱,撞進了腥臭潮濕的山洞裡,黑暗中目不能視,只好和孫大麻子兩人不管不顧地隨手亂抓,豈知剛抬起手來,就摸到一頭女子的秀髮,摸到臉上時冷冰冰的不知生死。張小辮趕緊使出力氣,揪著那頭髮,捨命往洞外拽去,洞外還有其餘的同伴相幫,看他鉆出半個身子,就一齊動手協助,把張小辮從石門中扯了出來。

  張小辮一見光亮,趕緊坐起來看去,這才發現手裡揪住的女人,哪裡是小鳳,卻是從洞裡倒拖出一具身著前朝衣裝的女子殭屍。那明代女屍週身上下如木雕泥塑一般僵硬,雖是全身裹著綠苔泥水,但死不瞑目的容顏尚能辨認,看起來頗為秀麗端正。頭上挽著快被扯散了的雙鬟,只是下巴不翼而飛,上嘴唇下邊是黑漆漆一個大窟窿,豁然將臉孔拉得長了許多,說不出的猙獰可怖。身上服飾已都被潮氣浸得朽爛,荒蕪的野草叢間有陣陣山風吹過,衣衫瞬間就化為布條碎片,在風中飄散消失。

  其餘的人皆是驚駭欲死,叫苦不迭,要是王寡婦家的小鳳被巨蛙吃在洞裡,想來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可張小辮逞能進去救人,卻拖出來一具形貌如此恐怖的古屍,看來甕塚山裡有殭屍的傳說確實不虛,此番誰也別想活了。

  張小辮更是張大了嘴,好半天都沒合攏來,渾忘了孫大麻子和小鳳還在洞裡生死未卜,只是直勾勾盯著那沒下巴的殭屍,腦中只剩一個念頭:「那林中老鬼料事如神,殭屍美人果真藏在甕塚山裡。張三爺一生一世吃穿不盡的榮華富貴,都著落在這美人身上了。」

  正所謂:「命衰時黃金褪色,運旺處乾屍生輝。」欲知張小辮、孫大麻子等人福禍如何,留待下次再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5 PM

第七話 雨蛙

  張小辮從洞中拖出一具沒有下巴的女屍,周圍同來捉蛤蟆的人們見了,盡皆驚得魂不附體,全身上下顫個不住。在鄉下最是盛行那些「鬼狐屍怪」的野談,愚民愚眾見此情形如何能不害怕?這夥人當即連滾帶爬,飛也似的逃了個精光。

  深山裡就只剩下張小辮抱著殭屍發愣,在他眼中,這古屍正是一場烜天赫地的富貴。想不到張三爺這百年窮神,竟也能「脫窮胎、換貴骨」,眼下終於要有番大請大受的光景了。

  此時忽聽蛤蟆坑的洞中一陣混亂,孫大麻子正拽著小鳳從裡邊爬將出來,洞內那只巨蛙咬住了他手中桿棒牢牢不放。兩下裡各自較住力氣,都不肯有半分放鬆。

  那孫大麻子確是有膀子沒處豁的傻力氣,只見他一手夾了小鳳,一手倒拖了棒子,使個猛虎硬爬山的弓字步,出死力向洞外挪動,額頭上青筋都突了起來,卻不知撒手扔掉棒子甩落巨蛙,看張小辮正在洞外泥地上坐著發呆,便趕緊招呼他過來相助。

  張小辮被他一喊,隨即回過神來。他腦筋熱了,便上前同孫大麻子一齊用力,竟將那蛙從洞裡拽了出來,二人見巨蛙咬住木棒死不鬆口,兩腮更是接連鼓動鳴響,瞪目視人,顯得神情極是憤怒。看其形狀絕非常蛙,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膽子雖壯,卻也不敢輕易動手加害。

  倆人見旁邊就是淤泥溝,乾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當下橫著膽子,順勢將那巨蛙拖到泥溝旁,在後邊連推帶踹,把遍體黃綠斑斑的老蛙推落溝內。淤泥溝中兩側都是爛泥,中間還有山洪過後留下的積水河道,只見那蛙被推進爛泥中,忽地放開木棍,鼓著腮呱呱大叫幾聲,一躥就是數丈開外,撲通一聲跳進了河道裡。等飛濺的水花落下來,早已在水裡不見了那蛙的蹤影。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累得呼呼直喘,心說總算打發走了這位蝦蟆祖宗,再看看四周,同來的村民們已逃得一個不剩了。小鳳雖沒大礙,卻也驚得「頂門上失去三魂,腳底下丟掉七魄」,坐在洞邊牙齒捉對兒廝打,口中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荒山野嶺裡殘陽西下,就只剩得這三個人了。

  孫大麻子抱怨先逃的那夥人不講義氣,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平日在村中都是稱兄道弟地廝混在一處,可當真有人遇著些個危難困厄,需要有兄弟們來幫襯時,卻無一個小子肯出來同擔風險,惹得孫大麻子好一肚皮鳥氣,揚言等回了金棺村再收拾他們。他又對張小辮說:「還是俺三弟最有義氣,說話做事俱是一身正直膽略,從不去學那小家小戶的腔派,只有這樣的好漢子,才能見得些真實陣勢。」

  張小辮臉皮厚得錐子都錐不透,對此毫不謙遜,正要自吹自擂,同時對孫大麻子吹噓一番豪傑的見解,卻見山裡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一陣風過處,天昏地黑,半空裡幾道閃電矯似驚龍,雷聲隆隆響起,震盪了四野,雨水瓢潑落下。這甕塚山北高南低,一落暴雨就會引發山洪,山坳河道裡頃刻注滿了雨水,濁流順著山勢滾滾湧動,山洪奔騰,咆哮之聲如雷。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見大雨山洪來得好快,不由得臉上變色,急忙拖了小鳳退入蛙洞裡躲雨。這時小鳳也終於還了陽,想起適才的經過,仍是心有餘悸。

  再看洞外暴雨如注,山洪陡漲,把出山的道路都淹沒了,三人叫苦不迭。山裡常有蛙神司掌雨水的傳說,剛剛怕是驚動了雨蛙,惹出這場洪水。甕塚山地域近年乾旱,裂地百裡,以前卻常有山洪發生,洪水出了山就分入各條河道,幸好從來威脅不到田畝民居。

  唯獨苦了張小辮三人,都被暴雨困在山上,不等洪水過淨了,就沒辦法出山。看這場雨水恰似天河傾覆,不下上一整夜怕是不會止歇,只得揀處高燥的所在,夜宿在山洞之中,等明天雨停了再離山回村。

  張小辮猛然想起那具女屍還在洞外,連忙冒雨出去,連拖帶拽地把女屍搬入洞內。孫大麻子和小鳳都看不懂他的舉動,這女屍下巴也沒了,奇形怪狀的好生猙獰,將它放在洞裡這一夜難免提心吊膽,便問張小辮:「你留這死人做什麼?不如也推到河裡去來得妥當,否則半夜裡電閃雷鳴,惹得它詐屍起來撲人,可不得了……」

  張小辮自然難以答應,不過倘若以實情相告,想想換作自己也未必能夠信服,好在他扯慣了大謊,便又順口胡編:「麻子哥,小鳳姐,你們別看我張三孤苦伶仃,眼下連幾塊容身的破磚爛瓦都沒有,可張三自小也讀過幾行書,好賴還知道些禮義廉恥的道理。想這女屍一直藏在山洞裡,並不曾招惹過旁人,若不是咱們到此捉蝦蟆,它就不會暴屍荒野。於情於理都是咱們驚擾了這位先人,如何能再為了一己之私,將這屍體拋進河裡被洪水沖走?再說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在上,你們真以為滿天神佛都是沒有眼睛的嗎?這等欺心之事是萬萬做不得的,要做你兩個自己去做,可別算我的份。」

  那孫大麻子是個實心眼兒的粗人,而小鳳更是鄉下丫頭,長這麼大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哪經得住張小辮連蒙帶唬,頓時他倆都信以為真,幸得有張小辮這等明事理的人在旁,否則定要鑄下大錯。他二人不住口地念了幾遍「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恭恭敬敬地把女屍擺到洞中。但屍身上的衣衫早已朽爛,又被大雨淋了一陣,看上去頗為不雅,最要命的是女屍沒下巴的那張臉,雖然洞中昏黑,可只要一想那副臉孔無遮無攔地就在近前,還是忍不住心中發毛。無奈之下,孫大麻子只好把裝蝦蟆的麻袋子給屍體套上兩條,這才覺得心中略微安穩了些。

  張小辮暗中好笑,裝模作樣地幫孫大麻子給女屍套上麻袋,順手在洞裡亂摸,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的寶貨,口裡還叨咕著:「錢是陽間的錢,物是人間的物,先借些來用用,大不了將來等小鳳到了下邊之後,再讓她連本帶利地還給你……」

  可張小辮找了半天,滿洞都是青蛙留下的黏液,腥臭污穢,哪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只得罷了這念頭,扯了幾條麻袋片鋪在地下,躺在上面聽著洞外風急雨驟,腦子裡反反覆覆回想著林中老鬼指點的各處細節。在深山裡奔忙了一天,他也當真累得很了,不多時便沉沉入睡。

  孫大麻子和小鳳不像張小辮,他二人從沒住過破廟荒山一類的地方,在這又臭又濕的山洞裡難以成眠,而且只要一閉眼,不是夢到那沒嘴的女殭屍,就是夢見村中的親人鄰居一個個全身是血站在自己面前。二人一次次從夢中驚醒,身上都被冷汗浸透了。

  心驚肉跳之下,他們自己也知多半是什麼不祥之兆,苦苦挨到天明雲開雨住,收拾起那份抓心撓肝的焦躁情狀,待到山洪稍退,就要匆匆忙忙覓路下山。

  張小辮趁機說既然趕著回去,也不可將這女屍拋下,理應抬回金棺墳的亂葬崗中埋了,哪怕是給它卷條草蓆,這也是積陰德的善舉,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孫大麻子和小鳳發了一夜噩夢,正是心中虛得沒底,見有積陰德的善事,當然更無二話,便和張小辮抬了女屍,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泥涉水,逕從山上下來。一路回轉,等走到村口就覺不對,到處都是死人,血腥之氣沖天撲面,只見整座村莊都被亂兵毀了,橫屍遍地,滿目瘡痍。

  原來數股粵寇潛至,圍攻靈州城甚急,但靈州重地守禦森嚴,一時環城急攻不下,四處援軍蜂起趕來會戰。有各地增援靈州城防的官兵團勇,也有前去併力拔城的粵寇,好幾路兵馬在夜間疾進,不期撞到了一處,激戰殃及了金棺村。血戰過後,已將這村子夷為了平地。當時大多數村民們正在夜中熟睡,還有些人商議著進山去尋失蹤的孫大麻子和小鳳等人,忽聽刀兵銃炮之聲大作,開門想逃時,卻早被四面八方擁來的亂軍裹住,滿村男女老幼,不曾走脫了一個。

  張小辮三人因遇山洪被阻隔在山上,是以免於此難。他們若同進山捉蝦蟆的村民一同歸來,也已橫遭兵禍多時了。眼見親朋鄉鄰死了個盡絕,房屋田地一發毀了,孫大麻子和小鳳當場眼前發黑暈倒在地。

  張小辮也愣了半天,心想我佛慈悲,要不是得那墓中的老神仙指點三爺一場,便有十條性命怕也躲不過此劫。只見滿村的死屍多半正被烏鴉野狗爭食,這情形慘不忍睹,看了幾眼便覺得後脊樑直冒寒氣,轉頭一看孫大麻子和小鳳昏倒在地,趕緊過去搖醒了他們。他們兩個醒過來後搶天喊地地大放悲聲,直哭得「滿天星宿都落淚,乾坤日月也嘆息」。

  等到哭得筋疲力盡了,這才想起來要收殮親屬遺骸,拿著磚頭木棍驅趕野狗烏鴉。但死人太多,最後也只找到王寡婦和孫大麻子的一個妹妹,在附近刨個坑將屍首埋了,其餘的人實在是埋不過來,只能任憑野狗啃成白骨。兩人又在墳前大哭了一場。

  張小辮抬頭看了看日影,見日頭已經偏了,留在這化做一片廢墟的金棺村裡,終究不是道理。大戰過後,附近的賊盜響馬多半會趁亂在晚上出沒洗劫,縱然是家園故土,也非是久戀之所了,就問孫大麻子和小鳳今後有何打算。

  孫大麻子說:「雖在外省有幾門遠親,但早都沒了來往,眼下真個是無家無業了。好在身上氣力過人,又會些槍棒拳腳,有從軍殺賊之志,說不定能在刀槍叢裡掙些個功名利祿出來,恢復俺老孫家的門戶。」他又勸張小辮也同去投軍。如今正逢天下大亂,靈州城裡每日都在募集團勇,即便做不成軍官,至少也能混口飯吃,總好過流落四鄉乞討為生。

  張小辮心想:「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最近粵寇銳氣正盛,撲滅了一股,又冒出兩股。朝廷調來的大隊官軍都難以遏制,一場場惡戰下來,無論誰勝誰敗,雙方都是死傷纍纍,難不成張三爺傻到去給他們沖頭陣、墊刀頭嗎?」便即搖了搖頭,不肯答應。

  孫大麻子勸張小辮同去投軍不果,又見那邊小鳳還在嗚嗚哭個不住,就對她道:「小鳳妹子,不知你打算投奔何處?想這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姑娘家如何在路上行走?咱們鄉裡鄉親的同村住著,俺和張三願意先送你過去。」

  張小辮不等小鳳說話,就插口道:「她能有什麼去處?還不就是去投靈州城裡,王寡婦生前曾有些老相好的,要是他們念些舊日情分,說不定就肯收留了她女兒。」

  小鳳聞言哭得又險些背過氣去,大罵張三這短命小賊是缺德帶冒煙了。她外邊再無親人,要是去城裡投奔那些趨利附勢之徒,肯定會被賣進青樓為娼,趕上在這種亂世投胎做人,實在沒什麼滋味,還不如自己了斷了,跟娘一起埋在墳裡,也勝似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苦熬。

  張小辮雖聽小鳳罵他,卻並未像往常一般動怒,心中有些惻然。他深知無依無靠四處流浪的苦楚,眼見孫大麻子和小鳳二人,在一夜之間竟也成了無家可歸之人,不禁很是同情他們,心想:「當今的世道出去做乞丐討飯都不容易,這兩個又不會偷雞摸狗的手段,任由他們自投生路,必定是一個死在亂軍之中,另一個不是餓死就是被拐進娼館。張三爺眼看著就要置辦下雁飛不過的田宅、賊搬不空的家產,何不接濟他們些許?想那孫大麻子膀大腰圓,正好可以給三爺做個看宅護院的保鏢,小鳳嘛……生火、燒飯、掃地、洗衣、砍柴、餵狗,此等粗活自然都要交給她做,做不完就不給她飯吃。他奶奶個爪爬子的,不將她賣到窯子裡去,三爺就已經是大人有大量的菩薩心腸了。」

  想到此處,張小辮便把他在金棺墳裡,如何撞見賊人盜墓,又是如何遇到林中老鬼,被他逼著數貓的情由通說了一遍:「那林中老鬼神機妙算,若沒他老人家的點撥,我等必然躲不過昨夜的刀兵之劫。他還說張三爺命裡注定,要有場財過北斗的通天榮華,故此特意指點出一條大富大貴的路途。三爺平生最是心善,專肯扶持好人,念咱們同鄉一場,你二人要是願意出力幫我得了這場富貴,當可共享其成。」

  孫大麻子初時想去充做團勇,實屬無奈之舉,誰不知道兵兇戰危的艱險。此時聞聽張小辮所言,前後加以印證,自己這條性命果然是撿回來的,況且前不久算卦的時候,卦師也曾算出他孫大麻子財爻正旺,至此更是深信不疑,抱拳道:「全仗賢弟提攜則個,但不知究竟是哪條大富大貴的通天路途?」

  張小辮指著那裝在麻袋裡的女屍,故弄玄虛地說道:「富貴都在其中了,不過天機不可洩露,你們也不要多問,只管放仔細些,隨我前去見機行事便了。」

  有分教:「路上青龍白虎同行,此去吉兇全然難料。」欲知三人命運怎樣,且聽下回分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5 PM

第八話 靈州城

  且說金棺村在一夜之間毀於兵禍,孫大麻子和小鳳雖得倖免,卻都是家破人亡、飄零無依,心中方寸早已亂了,值此水深火熱之亂世,哪裡才有生計可尋?

  忽聽張小辮願意帶著他們去尋一場大富大貴,簡直猶如死囚臨刑時接著一紙九重恩赦,好不慶幸,當下對張小辮之言從骨子裡信從了。孫大麻子更是感激涕零:「常聽俺爹說,世上的人最願意錦上添花,絕少人肯去雪中送炭。俺這輩子能結識到如此義氣的兄弟,也真不枉人生一世了。」

  張小辮心知此時此地不便多說,便對他二人道:「要求那場富貴,尚有幾件大事要做,眼看日頭往西墜了,咱們切莫延誤,早早動身上路才是。」說罷讓孫大麻子和小鳳抹去淚水,三人強打著精神在死人堆裡翻找了一些吃食財物,裹將起來帶在身上,以充路資之用。

  張小辮又說接下來首要之事,就是把殭屍美人偷偷運進靈州城裡。孫大麻子心想,既然此乃得道仙人專為周濟貧苦才洩露的天機,我輩世俗中人拙知愚見,誰又參悟得透其中道理?乾脆不去多想,只管照做就好,反正張小辮得了真傳指點,他怎麼說就怎麼是了。

  於是一同動起手來,把那具沒有下巴的殭屍美人套在麻袋裡藏了,尋得一輛沒套牲口的空驢車裝載,由孫大麻子在前倒拖了木車,張小辮和小鳳在後幫忙推著,沿著道路走上村後山坡,至此不由得同時停下腳步,又回首看了看殘垣斷壁的昔日故裡,方才強忍著悲傷灑淚離去。

  離村不久,就聽得前面人喊馬嘶,轟隆隆的軍旅之聲逐漸逼近,似有大軍經過。三人大吃一驚,急忙伏在山梁後偷眼觀瞧。

  血染般的殘陽之下,只見一隊隊頭裹紅巾的太平軍,正在從靈州城方向敗退。鏖戰之後的軍卒,個個血染征衣,刀矛之上還有血跡未乾,旗幟袍服上滿是煙火熏灼之痕。逶迤而行的隊伍見頭不見尾,長槍如林,彎刀似草,密密麻麻遮蔽了山野,大軍過處,踏得地動山搖,天地間都化做了一片濃重腥紅的血色。

  直到天色黑得透了,山下的人馬才陸續過盡,遠處都是無數支火把組成的條條火龍,還在不斷向西移動。張小辮等人遙遙望見粵寇終於去得遠了,不禁暗暗咂舌,他們長這麼大都不曾見過如此大隊的人馬。

  三人看那賊勢極盛,雖敗不亂,不久定會捲土重來,不知靈州城還能守到幾時,又恐撞上亂軍山賊,哪裡還敢去走大路,專揀些荒山野徑而行,各村各寨早已是十處空了九處,沿路走去,更無半點人煙燈火。

  摸著黑推車走到天色微明,慌亂中不辨東西南北,正不知走到了何處,忽見前面林中橫七豎八倒著許多死屍,足有數百具之多。看服色都是附近村莊的百姓,恐怕也是逃難時撞見亂軍慘遭屠戮。張小辮三人已是驚弓之鳥,在荒山裡見到大批身首異處、肚破腸流的屍體,不免相顧駭然,只想盡快繞路離開。

  不料只遠遠地看了幾眼,竟覺得那些死屍有異,原來每具屍體不論男女老少,皆被褪去了褲子,下身裸露朝天,兩腿間血肉模糊,顯然是被人用刀割過。其狀慘不可言,小鳳趕緊摀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孫大麻子也看得心中跳成了一團,低聲問張小辮道:「我說三弟,難不成粵寇殺了人後……還要割去命根子不成?為何連女子陰戶也給割去了?手段竟如此殘忍,這天底下幽有神誅、明有王法,如此作為就不怕遭天譴嗎……」

  張小辮在外闖蕩過幾年,見識遠比孫大麻子廣博,壯著膽子向林子裡張了幾眼,已猜出個大概,故作老成地吁道:「此等作為,不像是尋常賊寇的手段,聽我那駕鶴西遊的老道師傅說過,世間曾有一門修煉金剛禪的邪教,這個教門詭秘無比,卻是男女都有習它的。這夥人是專割死人那話兒的,男屍去勢、女屍去幽,男女配成一副,再加上汞砂異草,就是一味丹藥了,服之能成大道。官府拿到煉此邪術之徒都要在市曹千刀活剮,卻始終屢禁不止。看此情形,可能又有奸人趁此戰亂偷做那種無德的勾當了。這些死屍身上刀痕宛然如新,只怕那伙強人並未去遠,若被他們撞見,免不了要遭其毒手,咱們三十六策,還是趕快走為上策。」

  孫大麻子聞言面如土色,吐了吐舌頭:「俺的娘,死人身上的敗肉也吃得?」連忙同張小辮拉了驢車,拽著小鳳往密林深處逃去。

  又走了半晌,抬眼看時,林外是座大山,竟是轉回了先前捉蝦蟆的甕塚山。頭天夜裡一場暴雨山洪,又趕出了許多蝦蟆,漫山遍野地亂蹦亂跳。

  張小辮正發愁怎麼把殭屍運到靈州城裡,見了山上無數蝦蟆,雙眼一轉,頓時計上心來,哈哈一笑,叫道:「不怕沒來運,就怕運才來!」立刻讓小鳳看住驢車,他和孫大麻子兩人挽起褲管衣袖,跋泥涉漿地爬到山上,捉了滿滿一麻袋活蹦亂跳的大蝦蟆回來,這才找準了路徑直奔靈州而行。

  一行三人淒淒惶惶,饑啃乾糧,渴飲山泉,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挨到靈州城外,找了一處僻靜的土地廟歇了腳。先由張小辮到城門處探上一探,看看能否入城。這座靈州城規模浩大,兵多糧廣,地處水陸要衝,士農工商五行八作極眾,城內頗多繁華所在,乃是魚龍變化之鄉,更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城防堅固無比,內外兩道城牆,四門各設炮臺,築有堅固的敵樓箭塔,此時城頭上劍拔弩張,戒備格外森嚴。

  自粵寇來犯,就是起心要打這座城池,早在靈州附近形成合圍之勢,水路交通都已隔絕,有許多行商和難民都避在城內,遠遁不得。前兩天守軍擊潰了攻城的粵寇,料定賊兵新敗,其主力又缺少糧草接濟,短時之內必然不會再來,便趁著白晝開了半道城門,使百姓往來通行,只是各門都有把總親自督率兵勇,嚴格盤查出入之人。但不知是何緣故,進去的還好說,出城之人,卻無不被門軍從頭到腳搜個仔細。

  張小辮躲在城外偷眼看了個遍,心中有了底,估摸著能混進城去,便匆匆回去找到孫大麻子和小鳳,把殭屍美人身上塗滿了爛泥,和上百隻大蝦蟆塞進同一個麻袋裡,推在空驢車上。三人探頭探腦地混在入城的販夫之間,慢慢走向城門。

  孫大麻子和張小辮都是膽大妄為之輩,此事既然橫下心來要做,只要把腦袋當做白撿來的一般也就罷了。可小鳳卻是提心吊膽,越接近城門越是覺得腳軟,心想:「這畢竟是藏著具前朝古屍入城,萬一把門的兵勇有些眼明手快的,難免被其識破被當場拿住,我一個姑娘家,又沒什麼見識,如何經得起公門中三推六問的千般鍛煉?」

  又想:「更何況就算被帶到衙門裡遭了大刑,也不知如何招供,這些勾當都是張三那廝的鬼主意,天知道他千方百計地要把殭屍運到城裡想做什麼……」她心中虛到了極點,身形腳步也都不穩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此時即便想回轉了去,也都已來不及了。驢車上鼓鼓囊囊的麻袋和這三人虛頭巴腦的模樣,早已引起了守城兵勇的注意。領隊的軍官兇神惡煞般握住腰刀點手喝問:「你三個都給老子站下了,進城想做什麼?麻袋裡又裝了些什麼?」

  張小辮見狀暗暗叫苦:「此番真被王寡婦的賤女兒害死了。」虧他好生急智,又有一副潑膽,急忙伸手架住小鳳胳膊,堆著滿臉無辜對那走過來的幾名團勇拜道:「軍爺辛苦,小的們給軍爺請安了。我等都是甕塚山附近的百姓,昨天趁著雨水大,便到山中捉了許多蝦蟆,恰逢小人的姐姐染了風寒病,眼見是病入膏肓不能活了,就想進城將這些鮮活蝦蟆換些診金,帶我家姐姐去郎中處把個脈,討幾帖藥來治病,還望軍爺通融則個。」

  說著話,張小辮手中悄悄使勁,用力去捏小鳳的手臂,小鳳正自魂不附體,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額上都是冷汗,又兼臂上吃痛,忍不住咬著嘴唇蹙起眉頭,果然是一副病體憔悴的模樣。

  那些把守城門的兵勇,上上下下打量了張小辮三人一番,看他們都只十六七歲的年紀,破衣爛衫,直如乞兒一般,並不像是粵寇派來的探子,又伸手在麻袋上按了幾按,提刀撥開麻袋口來看了一看,裡面腥氣撲鼻,確是活生生的蝦蟆。

  張小辮擔心再被翻下去露了馬腳,就偷著對孫大麻子連使眼色,那孫大麻子雖是心直,終究不是傻子,也知此事做不來耍的,連忙從麻袋裡抓出一隻肥大的蝦蟆,臭烘烘的半死不活,舉在手裡要遞與其中的軍官:「官長老爺殺賊殺得辛苦,吃了蝦蟆補身,滋陰壯陽,上下通氣……」

  那帶隊的旗人軍官立刻捂著鼻子揮了揮手:「好腌臢的奴才,當真不懂好歹,誰他媽要你的臭蝦蟆,弄臟了爺的官服,就拿你的人頭來賠。別堵著城門囉唆了,快滾快滾……」說著在孫大麻子屁股上踢了一腳,罵聲:「聒噪!」便把三人放入了城中不再理會,自行帶著手下挨個去搜查盤問出城的百姓。

  張小辮這三人,恰似漏網之魚,慌裡慌張地混入城中。大戰剛過,民居城牆上皆是彈痕,由此可見日前戰況之激烈程度,但老百姓還是要維持生計互通有無,買賣鋪戶多半照常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來有往。

  張小辮擔心城中人多眼雜壞了大事,不敢在人多處行走,只找沒人的小巷子走。七轉八繞行過幾條窮街陋巷,前路卻被高牆封死,是條死路,兩邊都無門戶,路徑狹窄,驢車掉轉不得,三人又驚又累,只得暫且坐在巷子裡歇歇腿腳。

  孫大麻子正想問張小辮冒死將古屍運進城裡究竟是要做什麼勾當,還沒等開口動問,就見兩邊牆頭上有黑影晃動,他還以為是有賊偷逾牆而走,忙捏著拳頭跳起身來,定睛看時,立時出了一身冷汗:「進了貓巷不成?哪裡來的這許多貓?」

  原來牆頭巷角處,不知幾時鉆出幾百隻野貓來,一隻隻臟兮兮的瘦骨嶙峋,瞇著貓眼圍著張小辮他們打轉,不知懷著什麼鬼胎,神色極是不善。

  書中暗表:這座靈州城是處古城,已歷千年,自唐代以來,多產花貓,故又有「貓兒城」的別名。城中流浪無主的野貓極多,盤街踞巷,數以萬計,城中至今還有舊時貓祠古跡,頗多靈驗,所以雖然常有野貓偷魚竊肉,當地的居民卻無人敢去開罪那些貓爺貓奶。

  張小辮見狀也知不妙,忙低聲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快把麻袋裡的女屍拖出來喂貓啊!」那兩個聽得此言都怔在當場,沒口地叫冤:「千辛萬苦把那殭屍美人偷運入靈州城來,一路上擔了多少風險,受了多少驚嚇,竟是要餵這群賊貓?」

  有道是:「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也深。」畢竟不知林中老鬼吩咐張小辮進城意欲何為,且聽下回分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7 PM

第二卷 槐園兇宅

第一話 金玉奴(上)

  話說張小辮這三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帶著殭屍美人混入了靈州城,結果剛一進城,就在縱橫交錯的巷子裡迷了路。誰承想這條荒僻幽暗的老街舊巷,竟有一大群野貓盤踞,三人頓時被群貓團團圍住,別看一兩隻貓不嚇人,可一旦成群結隊地蜂擁而來,那情形也著實教人心驚。

  靈州這座貓兒城裡,最是盛產花貓。所謂花貓,身上皮毛並非五顏六色,那些黑白相間,又或是黃白相間的雜色之貓,皆屬花皮,倘若有遍體一色之貓,則必定是從城外來的,城內之貓,絕無純粹一色的皮毛。

  此事在當地無人不知,張小辮多次進過靈州城,故此知道一二。他曉得這條全是野貓的巷子在這城裡叫做貓兒巷,擋住去路的那堵高牆,想必就是傳說中極具靈異的貓仙祠後牆了。附近百姓不供狐仙、白仙,卻專喜歡去求貓仙爺保佑自家添福、添壽、添人丁,遇到大事小情,必到祠中祈求許願。這也是本處風俗使然,常常都有人把魚肉饅頭扔到祠後巷中喂貓,以求善果,靈州城裡的和尚道士都不如野貓們受人待見。

  久而久之,那些無家無主滿城流浪的饞貓、懶貓,就逐漸聚集在貓仙祠周圍,平時睡懶覺曬太陽,醒了就去吃那些善男信女供神用的魚肉果子。這些貓大都被愚夫愚婦們給慣壞了,結果滿城當中,再無一隻花貓肯在夜裡去捉老鼠,所以靈州城裡除了貓多,老鼠更多,鼠患已然有成災之勢。

  可常言道「世事有一興,則必有一衰」,近年來天災連著兵禍,人心喪亂,世風不古,大多數老百姓衣不遮體,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就愁那晚上的,有幾個還顧得上孝敬它們這些貓爺貓奶?祠廟道觀裡的香火,都已慘淡得今非昔比了。

  這只苦了古祠堂裡這群好吃懶做的大小饞貓,一個個餓得眼珠子發藍,伏牆臥簷喵喵慘叫,好不容易見有三個人推了輛驢車進來,便以為又有善人前來燒香許願。按慣例,稍後免不了要發上一番利市,讓它們這伙貓仙爺的重子重孫們飽餐一頓。

  奈何那三個傢伙太不懂事,進來了半天,乾坐著不動,也不見取出什麼糕餅肉脯來,群貓不由得好生著惱,心頭起火、口中流涎,攢著腳步朝驢車越逼越近。

  張小辮心中八百多個轉軸,油滑靈光,見機何等之快,眼瞅著大群野貓來者不善,又想起平時在城裡聽到的傳說,就知道十有八九,這伙饞貓都是來索要吃喝的。此時若不把它們打發了,一旦鬧出什麼動靜,必被城中巡邏的團勇發現,他這三人藏帶著一具古屍入城,即便不被官府當做粵寇的細作,也得被看成挖墳穴陵的盜賊。到時候被揪到衙門裡過回熱堂,就算張三爺滿身是嘴,怕也辯白不清了。

  心念一動,立刻想到麻袋中那些大蝦蟆,忙不迭地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他本想說:快把驢車上的蝦蟆拿出來喂貓!但腦子裡只惦著能換下半世大富大貴的殭屍美人,情急之下竟說成了:快把驢車上的女屍拖出來喂貓啊!

  孫大麻子和小鳳還以為要用殭屍喂貓。殭屍的肉叫「悶香」,據說世上還真有人吃過,卻沒聽說貓兒也吃殭屍,何況擔著天大干係把殭屍美人運到城裡,都是聽了張小辮的花言巧語,實不知他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心慌意亂之下,都呆呆地愣在當場,不知該當如何理會才好。

  張小辮見這兩個笨貨不濟事了,急得跳起腳來。還得三爺親自動手,他躥上驢車揪開麻袋,將那些悶得半死不活的肥大蝦蟆抖在巷中。群貓聞得有腥,頓時眼中放光,齜起貓牙呼啦啦向上一擁,按住了蝦蟆亂啃亂咬。

  趁著群貓大吃蝦蟆,張小辮把那殭屍重新套上麻袋,讓孫大麻子扛在肩頭,拽了小鳳就往巷外溜去,驢車也不要了。他們唯恐踩到那些悶頭吃蛤蟆的野貓,只得捉起腳步,貼著牆邊而行,剛走了幾步,就見貓群裡走出一隻黃白斑斕的貓來,蹲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們三人。

  張小辮等人心知古怪,忍不住多看了那只花貓兩眼,只見那花貓不比尋常野貓,年齒也不算大,皮毛光滑,雙眼炯炯,極有神采,舉止氣度都顯得雍容不凡,看起來竟是這群野貓的首領。

  張小辮猛然想起那套觀貓辨狗的法子,仔細一看,此貓雙耳渾圓,異於常貓,應是古籍有載的「金玉奴」,黃斑如真金,白斑似美玉,自漢代有貓以來,便是世間稀罕的品種。他人窮志短,不由自主動了邪念,心想:「倘若把這金玉奴販到京城,那些嗜玩的貝勒王爺們少不了有識貨之人,說不定能……」

  張小辮腦袋裡正在打歪主意,卻見貓群中的那隻金玉奴,忽然抬起頭來,瞇著貓眼嘴角上翹,竟是衝他三人微微一笑。這一笑險些嚇得張小辮等人魂飛魄揚,蓋因從古到今,普天下之貓絕無笑顏,誰要是看過貓子會笑,那可真教撞見妖物了。

  張小辮看見那貓笑得詭異,頓時想起先前在金棺墳裡數貓的遭遇,心中打了個突,再也不敢朝那金玉奴瞧上一眼,腳底下生風,一溜煙似的逃出了窄巷。

  孫大麻子和小鳳也都吃了一驚,跟在張小辮後面逃了出來。三人轉過一條巷,到了一處有人行走的街角,方才停住腳步,呼哧哧喘作了一團,心中多是驚慌,半晌做不得聲。

  孫大麻子把扛在肩頭的殭屍美人放到地上,喘了片刻,問張小辮道:「邪門了,俺長這麼大,平日裡家貓野貓見過無數,可從沒見過有貓兒能笑。聽說貓不會笑,是因它們臉上沒有喜筋,剛才所見,定是古祠中的妖怪無疑了,須請個法師收服它才是,免得日久為禍,害了無辜性命。」

  小鳳卻說:「想必是貓祠中久無香火供奉,咱們餵了野貓許多蝦蟆,讓它們不至挨餓,貓仙爺心中高興,這才顯出靈異。小三你說是不是這樣?」

  張小辮道:「你們沒見過世面,又懂得什麼了?這世上的貓雖是到處皆有,愚俗之人自以為熟識了,卻並不真正知道它們的底細。三爺我可不是嚇唬你二人,別說貓會笑了,它們還能背地裡偷說人語。無論是黑貓白貓還是花貓,皆可口出人言,只不過這些舉動犯忌,故不肯說,唯有在避人耳目之處才做。」

  小鳳和孫大麻子皆是搖頭不信:「你說的是鸚鵡,卻不是貓,誰個見過貓兒能口吐人言?」

  張小辮故弄玄虛地低聲說道:「有一古法,可逼迫貓兒當著人面說話,你得先抓來一隻牡貓,於滿月之時把它鎖在鏡前……」

  孫大麻子是個直心眼,沒見過的便以為多是妄言,不等張小辮說完,已是老大不耐煩了,只顧著問他偷運古屍進城,究竟所為何來,為此吃了不少驚嚇,若再不坦言相告,可有些不仗義了。

  張小辮被問得緊了,又思量暫且不可將實情全盤托出,只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念過兩年私塾,說起話來半文半俗,再加上嘴皮子好使,一番話倒真說得入情入理,直聽得孫大麻子和小鳳連連點頭。

  只聽張小辮隨口胡謅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你們看這城內南來北往的,有多少穿著綾羅綢緞之輩,與咱們一般都是安眉帶眼。我等也不比旁人少了些什麼,為何他們吃得飽著得暖,而咱們卻要家破人亡,窮得身無分文衣不遮身?你二人祖上怎樣我是不知,但想我張家祖上,三代無犯法之男,六代無再嫁之女,最是積德行善的好心人家。難不成傳到張三爺這代便要整日忍饑挨餓,到處受別人三般兩樣的冷落,如此豈不是老天爺無眼?卻不然,有道是『人善人欺天不欺』,原來就真有一心廣濟窮苦的神仙,要救我等出苦海得榮華,這才在古墓中指點了三爺一條金銀成山的路途,可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命是天注定,事在人作為。那一生一世吃不窮花不盡的大富貴,又怎會得來全不費工夫?其中必定要擔些風險,遇些波折,否則人人可為,世上便再也沒有窮漢了。」

  張小辮又把林中老鬼囑咐之事,掐頭去尾地吐露了一些,說是偷運女屍入城,是要尋得一間「松鶴堂」的老字號鋪戶。倘若真找到這處所在,那金山銀山也差不多就在眼前了,至於松鶴堂是做什麼生意的,又是在城中什麼地方?張小辮就不得而知了。

  孫大麻子和小鳳恍然大悟,三人找僻靜地方一商量,猜測那殭屍美人是件甕塚山裡的古物,松鶴堂則是個收售古董玩器的鋪子,單聽這字號也是古香古色的,想來多半該是如此了,卻苦於不知這店舖開在哪條大街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8 PM

第二章 金玉奴(下)

  好在鼻子底下有嘴,便分頭出去打聽,誰知找到城裡人一問古玩鋪松鶴堂,個個都是搖頭,「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如今天下盜賊蜂起,除了北京城,哪裡還有販古的?以前的古玩鋪子多是關門大吉了,最後只有一個在城中寺廟掛單的和尚,告訴張小辮等人:「靈州城絕無松鶴堂古玩鋪,不過卻有家松鶴堂藥鋪老字號,就在城北青石街,街上全是青石板鋪就,最大的一家店舖就是,離著幾百步遠就能看見他家招牌,極是顯眼。」

  張小辮三人面面相覷,先前想差了,八成就是那家名為松鶴堂的藥鋪了,難不成藥鋪裡收購古屍合藥餌?如此可是犯禁的勾當,心中不禁忐忑起來,但又一想既來之、則安之,且去了再說,大不了撒腿就逃。

  當下橫了心,繞小巷子躲過城中巡邏的團勇,到得青石街,果然有偌大一個藥鋪,離得老遠就聞得藥草香氣撲鼻。但見那老鋪門前,高掛金字招牌,招牌上有「松鶴堂」三個大字龍飛鳳舞,內襯「懸壺濟世」的古匾,三層兩楹的樓閣好不氣派。

  藥鋪店門大開,堂內堂外灑掃得一塵不染,進進出出的人流絡繹不絕。一層是抓藥的地方,排著一架架高聳如牆的明漆藥櫃,櫃上除了正副扎櫃,還有許多夥計學徒忙前忙後,邊廂的大屏風前,另有一套桌椅,一個專門坐堂診脈寫方子的白鬍子郎中,坐在那正給病人把脈。

  張小辮見藥鋪裡的人多,哪敢輕易進去,在街角隱蔽處躲到將至掌燈時分,眼看松鶴堂裡開始上板關門了,又瞅見左近沒有團勇官兵經過,這才讓小鳳獨個等在外邊,他和孫大麻子抬了殭屍美人,快步溜到門前。

  松鶴堂內的夥計正在忙碌,看有兩個衣衫襤褸的傢伙突然跑了過來,還以為是討飯的乞兒,就橫眉瞪眼地倒攥了雞毛撣子打將出來,要將他們趕開。

  張小辮忙抱拳扯謊道:「我們是販珍異藥材的,有件行貨要拿與你家掌櫃瞧瞧。」

  誰知那夥計是做慣了勢力腔眼的學徒,眼孔最小,怎會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這等破落之人放在眼裡,舉著雞毛撣子罵道:「你們兩個沒眼的龜孫子是從哪來的?竟敢在松鶴堂門前聒噪。爺爺手中的這件行貨,先拿來與你瞧瞧!」說著話,就把手中雞毛撣子沒頭沒腦地狠狠抽打過去。

  孫大麻子平日專好弄拳使棍,多少有兩下子把勢,又兼血氣方剛,怎肯吃他亂打,抬手抄住那夥計手腕,繃著臉怒道:「俺是來販藥材的,又不是偷城劫寨的響馬賊,怎好不問青紅皂白地讓你打?須教你這廝知道俺拳頭的厲害……」

  那夥計被孫大麻子捏得腕子疼痛,殺豬般叫了起來,驚動了店內諸人,立即有幾人拎著門閂、掃帚、條凳衝將出來相助,張小辮叫聲:「苦也,閻王好求,小鬼難纏,還沒等見著掌櫃的,就要先被擒住了,此番定要被扭送到公堂上亂棍打死,也不知小鳳那丫頭有沒有良心來為我二人收屍。」

  孫大麻子也是火往上撞,拉開架勢就要上前廝打,不料此時卻驚動了松鶴堂裡的鐵掌櫃。書中代言,這鐵掌櫃,是靈州當地出了名的吝嗇奸商,一文不使,兩文不用,錢物大秤進小秤出,多要他一文大錢,直如挑他一根大筋,又生得一雙鬥雞眼,故此得了個諢號「鐵公雞」。

  鐵公雞跟官面上素有勾結。他是唯利是圖的貪婪小人,千方百計把城中同行擠對得關門大吉,如今滿城經營藥材的大小商號都是姓鐵,又趁著天災人禍疫病橫生的機會,大發橫財。平民百姓正受倒懸之苦,有小病都自行忍了撐著,到這來討方子買藥的,都是急等著救命之人,任憑他鐵公雞漫天要價,也只好認了。在他這幾帖中藥上傾家蕩產賣兒賣女的窮人,已不可計數了。

  越是如此刻薄奸猾的商人,越是逐利的先鋒,聽到門外吵鬧,出來一問,才知道是有兩個人聲稱有珍異藥材想要出售,而店中夥計看他們衣衫破爛,便看做了是兩個沒三沒四到此耍閑的。鐵公雞本拿著架子,一臉冷淡的神態,聽到「珍異藥材」四字,頓時眼珠子一轉,那對鬥雞眼剛好落在了張小辮帶來的麻袋上,立即露出一絲奸笑。

  雖然那麻袋臟兮兮的幾乎都和地皮一色了,但裡面鼓鼓囊囊,好似裝著什麼東西。鐵公雞白手起家,最初發財,就是憑借無意間得了幾株成形的老參。他知道那些山民雖然貧困,可常在深山老林裡謀生,掘得奇花異草的機會還是有的,只此一節絕不可以貌取人。管這兩個小廝販的是真藥假藥,拿出來看看也不虧本,倘若是兩個騙子,再命人棍棒相加不遲。

  這念頭一動,鐵公雞就喝退了手下的一眾夥計,陰陽怪氣地嘿嘿一笑,命人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請到內堂敘話。

  鐵公雞帶著心腹賬房先生,引著張小辮二人到得堂中,命其餘的人都在門外候著,進去關上門來自行坐下,連杯熱茶都不招呼,便斜著眼盯著那大麻袋,對張小辮道:「還愣著幹什麼呀?這裡邊裝的是什麼貨色?趕緊打開來看看吧。」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雖是心中打鼓,但此時是有進無退了,硬著頭皮扯開麻袋,露出裡面赤身裸體沒有下巴的一具女屍來,說道:「您老請過目……」

  那賬房先生站得離麻袋最近,他是個老花眼,初時還沒瞧清楚,奇道「好大一株人參」,忙舉起單片花鏡來湊近了細觀,一看之下驚得把鏡片都扔到了半空:「娘的娘我的姥姥哦,是……是殭屍!」隨即叫道,「定是從古墳裡刨出來的,好晦氣!掌櫃的,我這就吩咐夥計們拿繩子,把這兩個挖墳穴陵的賊子捆綁了送到衙門發落!」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見大事不好,正要轉身破門而逃,卻見那鐵公雞並未如那賬房先生一般大驚小怪,反而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忽地站起身來扒開麻袋,上上下下看了看那古屍的體態面容。他雖是昧心的奸狡小人,但醫藥之道卻是通曉精熟,多記得古方,是個識貨的行家,看罷點頭道:「這是前朝的美人盂呀,你兩個如實說,究竟是從何處得來此物?」

  張小辮哪懂什麼是美人盂,只好一口咬定,是從自家後院裡掘出來的,並不知曉來歷。村裡有博物之人說這是名貴藥材,所以才大老遠地抬到城裡,久聞松鶴堂字號響亮,仁心仁術,童叟無欺……

  不等張小辮說完,鐵公雞便「哼」地冷笑一聲,笑罵:「一派胡言,甕塚山附近都是窮鄉僻壤,鳥不拉屎的荒涼地界,除了墳頭就是墳頭,哪會有什麼珍貴藥材?這分明就是一具前朝古屍。不過此雖是一件傳古的奇物,但值不得什麼銀錢,靈州地面上除我之外,再沒第二個人能識得它。你們能找上門來,也是機巧不過的緣分,所以我就不加隱瞞了,旁的都不提了,不防就此還你們一個公道價錢,談得攏了,好教你二人得知此物來歷……」

  孫大麻子還以為鐵公雞肯出大筆銀子,心中大喜,也顧不得聽他開價,當即就要應允。此時張小辮腦中一閃,想起林中老鬼所說之言:「把古屍運到松鶴堂中,不管他開出多少價錢,都絕不可要,切莫為蠅頭小利動心,只討了他松鶴堂後院的那只黑貓回去便可。埋在靈州城裡的金山銀山,沒有此貓便取不得分毫,松鶴堂裡養的黑貓,就是開啟靈州秘寶的一把鑰匙。」

  這正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隻言片語,暗藏玄機,信與不信,命從此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8 PM

第二話 美人盂(上)

  且說孫大麻子正要就地要價,把那具殭屍賣與松鶴堂藥鋪掌櫃鐵公雞,卻被張小辮當場攔了下來,沒讓他開口要錢。

  張小辮嘻嘻一笑,對鐵公雞說道:「我家這大麻臉兄弟一身頑賴皮肉,掌櫃的千萬別把他的話當真,小人們每每聽說松鶴堂布醫施藥,以種種善舉廣濟世間的窮人,今日僥倖得了這名貴的美……美……美人盂,正所謂物歸其主,理應拱手獻上,又怎敢問鐵掌櫃要錢。」

  鐵公雞是十足吝嗇之輩,從不肯輕用一厘一毫的銀錢,正籌算著要想個法子謀害掉二人性命,空手得了他們這件「美人盂」,便是一個大錢也不打算給的,此時聽張小辮說不要銀錢,不覺奇怪萬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是不解,思量著天底下怎會有這等不使本錢的生意?既不開價求財,定是另有所圖。

  張小辮道:「鐵掌櫃果然料事如神,您老公平買賣童叟無欺,自是不肯平白收貨,可小人們臉皮再厚,也不能昧著良心伸手接您的銀子,只好斗膽求取貴宅一件物事。」

  鐵公雞眉頭一蹙,狠狠盯著張小辮道:「要錢要物還不都是一回子事?你們用不著跟本掌櫃兜圈子,有話在此直說,有屁滾到外邊去放,想要什麼不妨明說。」

  張小辮的謊言瞎話張口就來,想也不用去想,當即捏造出一番說辭來,聲稱在老家甕塚山一帶鼠患成災,鼠夾鼠藥也滅不盡那許多碩鼠,現如今正值戰亂,百姓們大多食不裹腹,僅有的一點糧食,還要整天提防被老鼠偷啃了,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自古以來,貓鼠便是天敵,居家防鼠多是養貓護宅,但此城方圓數百裡的貓兒,皆是靈州花貓,它們都借了老祖宗貓仙爺所留的蔭福,一貫好吃懶做,從來不肯捕鼠。

張小辮說他多曾聽聞,在松鶴堂藥鋪後院,養了一隻黑貓,通體滾碳綢緞般的烏黑,精神非凡,擅能捕鼠,而且終日不倦,民諺有雲「好狗護三鄰,佳貓鎮三宅」,這黑貓絕不是本地所產花貓之輩可比,他兄妹三人為了清除村中碩鼠之災,才冒死將「美人盂」帶入城內,想以此物換了那只黑貓回去。

  原來鐵公雞自家宅中,這些年被老鼠鬧得傷神,確實是養了一隻黑貓,本意是想讓它逮耗子,誰知此貓只愛吃鳥雀,每日裡爬樹上房去掏鳥窩,從不理會在廚房廊下招搖橫行的老鼠。

  那黑貓的舉動,常常氣得鐵公雞翻白了他那對母狗眼,後來找到會相貓的術士一看,才知這黑貓從兩眼到貓尾巴尖當中藏有一條金線,只有在星月清光之下方可得見,乃是《貓譜》中有名有號的「月影烏瞳金絲虎」,正因有此金線相貫,所以這黑貓並不是純色一體的黑貓,而是一隻正宗的兩色靈州花貓。

  鐵公雞自打知道此事以後,早就有心打發了這只不中用的黑貓,這時見張小辮願意用「美人盂」換貓,不免正中下懷,只要是不掏自家腰包使錢,他鐵掌櫃又何樂而不為?惟恐張小辮變卦反悔,當即便立了契約,命帳房先生到後院去抱了黑貓出來交換。

  孫大麻子見狀,急得額上青筋突突跳動,把張小辮扯在一旁道:「老三你怎地如此糊塗了?有道是好男不養貓,好女不養狗,男子養貓不免消減陽剛之氣,而女子養犬則添厲氣而少柔順,為何咱們放著現成的真金白銀不要,卻偏偏討他藥鋪裡的黑貓?」

  可是如今張小辮滿身的精神命脈,一發傾注在松鶴堂後院的黑貓之上,認定要得大富大貴,須是忍得這一時片刻,豈能像孫大麻子似的受窮等不到天亮?這時候更是心硬如鐵,莫說是孫大麻子,縱然觀士音菩薩下凡,也勸不得他回頭了。

  此時帳房先生早已將後院裡的黑貓抱了出來,張小辮急忙把眼看去,只見那小黑貓雖是滿身疲懶之態,顯得不甚機靈,但若以高明的相貓之法細觀此貓,自可辨其出眾之處。

  何以見得此貓出眾?有贊為證,真乃「烏龍入眼穿金線,黑雲罩體似墨染;爪藏鋒銳能翻瓦,尾分七節會掉風」,是靈州花貓中極為罕見的「金絲虎」。

  張小辮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之情,從帳房先生手中接過了黑貓,使出相貓的手段,揪貓耳朵、拽貓尾巴、捏貓骨、數貓坎。他鬼迷心竅,自認為得了此貓,靈州城中那樁奢遮的富貴,定是非他莫屬了,卻不敢在鐵公雞面前顯山露水,只是沒口子的稱謝不已,假意要帶這黑貓回村去捉老鼠,說著話便要辭別離去。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9 PM

第二話 美人盂(下)

  鐵公雞拿黑貓換了美人,也倒是件不費本錢力氣的美事。他有心讓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回鄉後,再多尋幾件此等的行貨偷運進城,所以並不急於送客,竟然破例命人斟上一壺「高沫」款待,並對他二人說起這美人盂的來歷。

  一說之下,滿座皆驚,你道為何吃驚?原來美人盂是前朝所留,並非本朝之物。這前朝便是明代,說起這明朝,自打洪武皇帝開國定基以來,一度國泰民安,四海昇平。傳至明朝後期,合該是朱家氣數將盡,聖聽閉塞,不用賢能,有許多奸臣宦官趁機掌權得勢。

  朝中的宦官閹黨無休無止地搜刮民財,由於這些人都是沒有子孫的絕戶,所以揮霍受用起來變本加厲,格外喪心病狂。為了滿足他們畸形病態的精神需求,發明出了許多窮奢極欲的享樂方式,美人盂便是其中之一。

  何為美人盂?顧名思義,這是一件用活人做的痰盂。從使錢買來的奴婢中,選那年輕貌美的,令她終日跪在房中伺候,什麼時候聽主子一咳嗽,美人立刻張開櫻桃小口,接住從主子嘴裡吐出去的濃痰,強忍著噁心咽進肚裡,這就叫美人盂。

  當時的豪族富戶對此舉爭相效仿,誰家權勢熏天財大氣粗,誰家就要擺個活生生的美人做盂。那「美人盂」越是光鮮漂亮,越能顯得主人身份顯赫,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閹黨失勢,才逐漸廢除。

  鐵公雞雖然人品卑劣,可他識得歷代方物,知道甕塚山裡曾經有前朝的墓葬,明末清初之際被賊人盜發過。他一看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背來的女屍,形態非常奇異,跪地仰首還沒下巴,料想是臨死前用器械把嘴撬開所致,便估計是墓中陪葬的美人盂。

  最近幾年,鐵公雞正千方百計收集生前含恨屈死的古屍,見了美人盂,正如蒼蠅集腥、惡犬見血一般,但他並非想用殭屍肉製藥,而是和張小辮一樣心懷鬼胎,表面開藥鋪,私底下另有許多不能見人的隱秘勾當,怎肯輕易把自家底細和盤托出?他說到後來便有所隱瞞,只告訴他二人:「美人盂其實是具前朝古屍,盜發損毀皆為刑律所禁,咱們尋常百姓要它更是無用。可本掌櫃懂得古方,正好要用其肉入藥救人,甘願替你們兩個擔了這天大的干係。你們切記守口如瓶,回去之後千萬不要走漏半點風聲,否則免不了要吃官司。」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終於知道了美人盂是件什麼東西,心下一陣悚慄,好生作嘔,對鐵公雞後邊那些話,都聽得有幾分恍恍惚惚,並未上心。

  鐵公雞又嘮叨了一陣,無外乎是些兜圈子的車轱轆話,張小辮支應了幾句。他得了靈州黑貓,不想再在松鶴堂裡久留,抱著黑貓又要告辭,臨走前向鐵公雞打聽了一件事情:「聽說靈州城以前有戶姓婁的大貴人,婁家的宅子裡種了許多槐樹,有個別名叫槐園。自打婁家衰敗之後,槐園也隨著荒廢了,想跟您打聽打聽這座宅子現在還有沒有?」

  鐵公雞聞言一怔:「婁家後人窮困潦倒,早已將祖宅轉賣,槐園如今是我鐵家的產業了。你這窮小子打聽此地想做什麼?」

  張小辮只記得林中老鬼囑咐的事情,是先用甕塚山裡的古屍換貓,然後再到槐園中尋寶,卻不曾想到婁氏槐園已然換了主家。他靈機一動,藉著鐵公雞的話頭說:「眼瞅著天色全黑,城門都已關了,城中又要宵禁戒嚴,小的們在此無親無故,只想尋個破廟荒宅對付一夜,挨到天明再做理會。想起聽人說起過有座槐園荒宅古舊破敗,這才動了念頭前去,不承想竟然是您鐵掌櫃的產業。」

  槐園是處古宅,亭廊院落精緻典雅,內部多有石、泉、花、木組成的園林景觀作為點綴,在當地極具盛名。鐵公雞前幾年看中了槐園,巧取豪奪佔了此宅,誰想那宅中鬧鬼,根本容不得活人居住,偌大的宅院荒廢至今。

  鐵公雞處處都想佔人便宜,他翻了翻眼珠子,心想那槐園兇宅空著也是空著,這幾年連打更守夜的都不敢從邊上過,更別提再轉手倒賣給哪個倒霉鬼了。還不如讓張小辮這伙不知情的外來人進去住一住,要是他們命大沒死在裡邊,兇宅的惡名自然是不攻自破,萬一被厲鬼索了命去,也只不過是件無頭公案。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死幾個窮小子又算得了什麼大事。打定了主意,便大大方方地取出一串鑰匙來丟在桌上說:「各道城門早就閉了,掌燈後即便在破廟舊祠周圍,也常有兵勇巡邏,如果遇到流民乞丐,多是不分良賤好壞地拿住,先是要當做細作嚴刑拷問一番,隨後輕則丟進深牢大獄,重則當堂斃在杖下。別看靈州城雖大,卻哪有容人留宿的去處。唯有我鐵家在城南的槐園大宅,是個人去樓空的荒廢所在,裡面沒甚值錢物事,只是常年無人打掃,有些……有些個不太乾淨,你們要是不嫌棄,倒是可以在裡邊將就過夜。」

  張小辮聞言,連忙抓起鑰匙道:「不嫌不嫌,我們一向是犯法的不做,犯歹的不吃。倘若在夜裡沒頭沒腦地被官軍抓住下獄,豈不冤殺了我等安分守己之人,恐怕死後也沒處叫這撞天的屈。」他表面上是對鐵公雞一番千恩萬謝,心中卻偷笑:「別看你鐵掌櫃奸似鬼,今日卻成了張三爺發財登天的墊腳石,現下是一石二鳥,正好帶著黑貓進槐園尋寶。」

  張小辮心裡的如意算盤雖然打得好,但他畢竟沒有未卜先知的法子。如果身邊真有個能掐會算之人,知道他在槐園中會遇到什麼事端,此時肯定要把他攔腰抱住,捨命阻攔。只因他不去則可,這一去就要闖出一場塌天的大禍,直教靈州城裡血流成河,城郊野外又添無數墳丘。

  欲知槐園兇宅詳情如何,留待下回分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29 PM

第三話 仙祠佚事

  話說世間造化變移,興衰起伏,滄海可以變為桑田,這人活一輩子,他究竟是貧賤還是富貴?從來就沒個定數。所以常有許多心懷不足的人,巴盼著撞上一注橫財陡然暴富,卻不知天底下好人也有窮到底的,倒不如安分守己,隨緣度日,圖個清靜平安。

  張小辮偏偏就有些短薄見識,專愛做些小便宜勾當,他發財心切,換取了藥鋪中的黑貓之後,自以為得計,只道好事全教他一個人趕上了,急於想去「槐園」尋寶,哪還管得了是什麼兇宅鬼宅,接了鑰匙在手,謝過鐵公雞留宿之恩,便推說天色晚了,和孫大麻子兩人匆匆告辭離開。

  靈州城在入夜後,便嚴禁百姓們出門走動,大街小巷裡,都有一隊隊官兵團勇往來巡防。當時城中守軍不足,各家各戶都要抽丁助防,鐵家有一個老僕,被調去充做了老軍,專司打更報時,此人熟知城中地形,可以避過夜間盤查,受鐵掌櫃吩咐,就由他引著張小辮等人前往槐園。

  先不說鐵公雞如何處置那具殭屍,單表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抱上黑貓,到藥鋪外邊接了小鳳,三人慌裡慌張地跟在巡夜老軍身後,在夜色中穿街繞巷而行。張小辮嘴皮子油滑,胡亂搭上幾句話,就與那老軍熟絡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老軍隨了主家的姓氏,姓鐵名忠,從他祖上八代開始數,全是靈州本地人。

  鐵忠老漢五十來歲,言不驚人,貌不動眾,一看就是個忠厚老實的僕役,他穿了一件破舊襤褸的號坎,手裡提著燈籠,身上掛著銅鑼和梆子,邊走邊幺喝:「平安無事嘍……小心火燭呦……」

  眾人走到一條黑漆漆的巷子中,看似快到地方了,鐵忠老漢卻忽然停下腳步,告訴張小辮三人:「不是我嚇唬你們,靈州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槐園中確實有厲鬼出沒,不知害掉了多少人的性命,四鄰街坊無不懼怕這座兇宅,早都搬了一空,這一帶除了野貓和老鼠,再沒別的活物出沒。到了夜間,就連巡邏的團勇們都不敢從周圍經過,老漢我說句不中聽的,你們幾個後生,萬一今夜撞上鬼死在槐園裡,想找個給你們收屍的人都難。若是聽我良言相勸,就趁早去投別的宿處。」

  張小辮滿不在乎,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裡,心想三爺有個渾號喚作「張大膽」,可不是平空搏來的虛名,這些年破廟荒祠沒少住過,怎麼會怕城裡的一處宅院?就對鐵忠老漢說:「多謝您老人家好心指點,可是這深更半夜的,城中哪還有別的地方能容我等落腳?小人張三又是個破落戶,鬼神不收的賤命一條,所以膽氣極壯,隨他千妖百怪,我是絕不怕的。」

  孫大麻子專愛聽這些賣弄豪傑事物的大話,當下也說道:「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我輩大丈夫,氣吞湖海,一向是行得正、坐得端,胸中又有得是膽量,世間即便真有鬼物,按道理也該是它怕我們。」

  小鳳自打進城以來,始終擔驚受怕,但鄉下丫頭,也沒什麼見識,遇到生人時開口說話都難,她看眼前這一片街巷宅院,全是悄無人聲,而且黑壓壓的沒有燈火,不由得膽寒起來,正想勸眾人別去兇宅,這時忽聽得身後屋頂上發出「喵嗚」一聲貓叫,好不聳人毛骨,嚇得小鳳險些癱坐在地,幸虧被鐵忠老漢扶住。

  張小辮左右一打量,黑夜中卻難辨野貓蹤跡,只見周圍街巷院牆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來,原來此地正在先前到過的「貓兒巷」附近。

  鐵忠老漢對小鳳說:「莫怕,城裡野貓多,尤其是在貓仙祠左近,你們膽大包天竟敢夜宿兇宅,絕不是作耍可以了帳的事。奈何我一介打更巡夜的,口中講不出什麼真實道理,看來是勸不住你們,但眼下正好路此間,總該進仙祠去給貓仙爺磕幾個頭,讓他老人家保佑你們一夜平安。」

  靈州有拜貓仙爺的古風,張小辮這三人十分信服,也為了壯些膽色,當下齊聲稱是,順路進了古祠,見那堂中神龕裡有尊泥塑的神像,青袍長髯,慈眉善目,是個飽學儒者的模樣,看神位不是別個,正是在當地屢顯靈異的「貓仙爺」。

  張小辮等人雖然久聞貓仙爺的大名,卻不知這些古跡的來歷出處,也從沒進仙祠裡燒過香,還以為大仙是只得道的老貓。此時一見,不免覺得詫異,但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跪地磕頭,在神位前許願道「小人們都是善男信女,求大仙爺務必保佑弟子們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今後如有寸進,能得些小富小貴,肯定不忘買些鹹魚饅頭佈施廟中野貓;倘若是貓仙爺開恩,能保佑弟子們有場大富貴,那就要給您老重塑金身、造寺建塔,心意至真至誠,還求仙爺靈驗感應。」

  拜罷了貓仙爺,張小辮心中好奇,想問個究竟,就跟鐵忠老漢打聽起來:「小人們一向只聽說貓仙是靈州城裡的神明,卻不知大仙爺得道的這段事跡,到底是出在什麼人家?又是怎的起頭,怎的了結?」

  鐵忠老漢自幼就把貓仙當作菩薩佛祖一般來信,見張小辮等人竟不知大仙來歷,便責怪道:「你們這些只顧吃閑飯找閑事的光棍沒頭鬼,空在祠中拜了一回,怎麼連貓仙爺他老人家的事也不清楚?」

  鐵老漢隨即講起經過來,傳說都是幾百年前的舊事了,早在那時候靈州城裡就以貓多聞名,在城外有「鄙雷寺」古剎,乃是南北朝時期所建,多次毀於戰火,但事後又都被重建修築,規模是越來越大,寺中歷代都有高僧住持,香火極盛。

  曾有一位高僧法號「曇真」,這老和尚活了一百多歲,雖年事已衰,但暢曉佛理禪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講經說法時妙語無邊,有如口吐蓮花,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士農百姓,都將其視為鄙雷寺裡的活佛,曇真老和尚不理俗務,每天只在廟堂裡焚香誦經。

  鄙雷寺廟前有個放生池,當地百姓稱其為「鄙雷塘」,是個千年不枯的古潭,綠水幽深,不論天氣如何炎熱,鄙雷塘附近也是涼意森森。凡是大一點的寺廟裡都有放生池,裡面養著龜魚之屬,放生池一來有佛法好生之意,二來池中蓄水可以防火,池塘的大小則取決於寺廟規模。常有靈州城裡的大貓小貓們來到池前看魚,貓不會水,它們看著池塘裡的游魚,只能圖個水邊涼爽,空流饞涎過過乾癮,所以鄙雷寺前多有野貓出沒,寺中僧人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

  又因廟裡的和尚們都吃素,故此附近的野貓只在鄙雷塘前遊蕩,極少進寺,唯有一隻滿身生賴起瘡的老貓,一連數年,整天整夜地徘徊在這座寺廟裡。

  掃地的小和尚心善,見到這老貓,就尋些草藥給它治療身上的賴瘡,誰知藥不對癥,貓瘡更加窺爛流膿,變得腥臭無比,不用草藥倒還好些,那小和尚也就只好不敢再管它了。

  這天早上,曇真老和尚在佛堂前講罷了南無妙法,喚過掃地的小和尚,對他點手指了指伏在對面牆簷上的賴瘡老貓,說道:「此物不可再留,你行個方便,替它尋個了斷之處去罷。」這意思就是讓小和尚找個地方,把老貓宰了,而且還吩咐要在明天天亮之前料理乾淨,死貓屍體可以埋在後山密林。

  掃地小和尚一聽嚇了一跳,心想師傅一貫慈悲為本,善念為懷,今天這是怎麼了?那老貓雖然骯臟邋遢,卻不曾惹出禍事,出家人最戒殺生,如何對它下得去手?想要再問端睨,曇真老和尚卻閉上雙目入了定。

  師命難違,小和尚不敢多言,爬到牆上捉了老貓下來,想用手掐死它或是棍棒打死,可都下不了手,最後想來想去,就將老貓抱到放生池邊,打算將它扔進水裡溺死,猶豫再三,仍然狠不下心腸,他是胎裡素,螻蟻也不肯踩死一隻,在心裡打定了主意:「佛門靜地,豈容殺生害命?」就偷著把貓攆到寺外,見它去得遠了,方才回去覆命。

  等到曇真法師出了定,就在佛堂上召來小和尚,把那老貓之事相問。小和尚謊稱已將老貓淹死在鄙雷塘中了。曇真法師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當著佛祖的面怎敢口出虛言?」

  小和尚大驚,忙在佛前叩頭稱罪不已,曇真法師道:「你速去捉了那隻老貓回來,倘若天亮前還不能將它打發了,你我師徒都要憑添一場孽業……」隨後念出四句竭語來,說是「世間萬物藏因果,大海浮萍有偶然;生死來去君莫怨,電光石火夢中身。」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30 PM

四話 鬧宅童子(上)

  且說掃地的小和尚領了法旨,匆匆出了山門,一直找到後半夜,總算尋得了那只癩瘡老貓,將它抱至鄙雷塘邊,嘆道:「叵耐1你這業畜不曉事,不知怎的得罪了老禪師,卻要著落在小僧身上,今夜不得不結果了你的性命,這就唸經超度你去往西天極樂世界了……」隨即硬起心腸,將老貓投入潭中溺死,又撈出死貓屍體,埋在了後山密林,這才回轉寺廟,向曇真長老覆命。

  常言道「入門休問枯榮事,觀看顏色便得知」。曇真長老一看小和尚的神色,就知他已將事辦妥。他見此時天光大亮了,就問小和尚是如何將貓了斷,當時是否天色未明?

  掃地的小和尚破了殺戒,心中多是恍恍惚惚的,隱約記得淹死老貓之時,似乎是東方剛動,城門也還未開,當著曇真長老面前,不敢再有什麼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曇真長老聽罷,心想「看來此乃天意,人力不可強求了」。此前只因禪機不可明言,難以對掃地小和尚直說,所以不能如實相告。原來佛家講個因果循環,那只滿身癩瘡的老貓雖是墜在畜生道裡,但它生來帶有道行。每到鄙雷寺中有僧人焚香誦經,敲木魚的聲音一響,老貓必定聞聲而至,伏在堂前簷下聆聽經文。

  曇真長老慧眼相看,知道此貓是一身道骨,成不了佛,但佛道眾生,皆是眷屬,它聽經多年,早晚會有一段善果,只不過還要投胎在人間有些作為才能得大道。正值頭天夜裡,靈州城有位產婦臨盆,胎兒橫生倒長,產婦性命垂危,眼瞅著就要嗚呼哀哉一屍兩命了。接生婆和乳醫束手無策,空自焦急。

  外人不明就裡,只有曇真長老一人清楚,此貓不死,彼婦不產。這才命小和尚與那老貓行個方便,但是未承想,陰錯陽差地誤了時辰,如今只能看這老貓自己的造化了。

  當天早上果然有譚員外家喜得貴子,取名為「百徵」。譚家是靈州城中有名的書香門第,到了譚公子這代,已是人丁不旺,千頃地裡只有他一根苗。誰知這小公子自生下來起,就全身生瘡,遍求名醫也難以治癒。好在此人生來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年輕時有意考取功名,但他學問雖然到了,福氣卻不到,任憑胸中錦繡,筆走龍蛇,總是沒有登科之命,每次皆是名落孫山,好在家產殷厚,不必為生計擔憂。

  譚公子有一個怪癖,他平生酷愛養貓,各種《貓經》、《貓譜》從不離手,還常常花大價錢,從兩粵之地請人過來相貓。他在功名場上屢試不中,心意漸漸淡薄了,此後更是將全部精神命脈,都傾注在了養貓這一件事上。他散盡家財,整日與群貓為伍。

  靈州自古便有老貓能通人言的傳說,譚公子逢貓就問:「汝能言否?」看到屋頂有野貓經過,也要追著問:「瓦上郎君留步,你可能通人語?」可不論家貓、野貓,向來沒有一隻肯理睬譚公子。他的這些怪異舉止,被鄰居家人看在眼中,也多以為譚公子是失心瘋魔不可救藥了。

  有一年譚公子在城郊野外閑走,遇到一隻形態罕見的四耳花貓,正伏在樹杈上呼呼大睡。此貓全身酒氣沖天,似乎是剛從什麼地方偷酒喝過,醉臥在此。譚公子擅能相貓,一眼就瞧出此貓絕然非凡,似乎是只脫化來的四耳仙貓,不知何以如此。他看得好奇,就坐在樹下想要看個究竟,直等到夕陽西下,那只四耳貓方才醒了酒,對樹下的譚公子看也不看,打個哈欠溜下樹來,搖搖擺擺地逕自去了。

  譚公子跟在四耳貓身後進了深山,這一去就是十幾年,外人都道此人早已死了。誰知譚公子在山裡卻有一場奇遇,至於他究竟遇到了什麼,卻極少有人知道。只知他從山裡出來之後,身邊就帶著一隻四耳花貓,時常呼朋引類,聚集大群野貓招搖過市,沿街叫賣「貓兒藥」,號稱能治百病。

  世人多將他看做瘋子,誰肯吃他的野藥?但也有些行討的乞丐,病入膏肓卻無錢看病,只好拿他的貓兒藥來吃,總強過活活等死做了「路倒」。誰知竟然是藥到病除,被他治好了許多疑難雜癥,活人無算,一時間聲名大著,遠近相聞。

  那一年靈州城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土焦田裂,河港枯竭,不僅河裡沒水,水井也多是枯的。百姓們為了取水,把井打到十幾丈深,都見不到一絲潮氣,天空上一輪紅日炎炎相照,毒火相逼,不知渴死了多少窮苦人,酷暑更使屍瘟蔓延。原本的富貴盛地、繁華之鄉,在旱災中幾乎變為了一座死城。

  滿城的官吏百姓,都聚集在龍王廟前祈雨,那廟裡雖然供養著五湖四海的行雨龍王,卻沒一個顯靈落雨。這時譚公子帶著群貓來到龍王廟前,告訴眾人,龍王廟大殿樑柱中生有「火蠶」,吸乾了地脈中的水氣,若不拆毀廟堂,旱情便不會緩解。

  靈州軍民雖是求雨若渴,卻哪敢做此褻瀆神明之舉,譚公子之言觸了眾怒,被逐出城去。當夜,城中龍王廟發生大火,被燒了個片瓦無存。有人見到是幾隻野貓推翻了廟中的燈臺,引起火頭,料來也是出於譚公子的指使,正要將他綁到衙門裡問罪,誰知驀地裡一聲驚雷,四野陰雲聚合,從空中降下一場甘霖。

  眾人這才知道旱禍果真起自龍王廟,先前是錯怪好人了,此後更是將譚公子視做活神仙一般。靈州城內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人人爭服譚家貓兒藥,以求延年益壽、家門平安。除卻行醫施藥之外,還有人問他休咎禍福,所問之事,無不奇中。又過了數年,譚公子帶著四耳貓離開靈州城出外雲遊,最後不知所終。

  靈州百姓都說他得道成仙去了,就在城裡建造仙祠供養靈州花貓。自打貓仙祠建成後,香火旺盛,數百年不衰,常常都顯出許多靈異,當地拜貓之風從此興起,因此留下這段逸事至今。貓仙古跡,真真假假,奇奇怪怪,當世罕聞,各地少見,雖是說來好聽,卻未必都是屬實,傳說中涉及了「釋、道、儒」三教六眾,也是本地民風使然。

  老軍鐵忠對此深信不疑,他指著巷子深處說:「槐園老宅就是在龍王廟舊址上所建,向來是處兇宅鬼府。你們前去過夜,務必多加小心,但盼著貓仙爺顯靈,保佑你等平安無事。我是年老膽薄,不敢再往前邊相送了,咱們就此別過。」說罷,他借了一隻燈籠給張小辮三人,就佝僂著身子轉身離去了。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30 PM

第四話 鬧宅童子(下)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都是有些潑皮膽量、潑皮手段的人,滿腦子想著到槐園中發筆橫財,根本不肯將鐵忠的話放在心上,帶上小鳳和黑貓,提著燈籠放開腳步,逕直來到槐園門前,取出鑰匙開了大鎖。只見裡面好大一座園子,門第森嚴,屋宇連綿,雖非天上神仙府,也是人間富貴家。

  天黑後的槐園中靜夜沉沉,四周皆是悄然無聲,唯見頭頂明月高懸,腳下銀光瀉地,園中的庭廊水榭、樓臺花木,在月影之中看起來顯得分外清冷淒涼。張小辮到得此處,心中也自打鼓,林中老鬼只說帶黑貓進這兇宅,就能挖出金山銀山,其餘細節卻未做交代。不知究竟要如何作為才能取了那樁富貴。此行是兇是吉,還要全看張三爺自己的造化。

  眼見這座槐園樓閣院落眾多,不知該從何處著手,只得先打開正堂屋門落腳。但見樓中蛛網閉戶,灰塵滿佈,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房裡的傢俱擺設,早被搬了一空,三人找個角落,胡亂收拾掃抹了一番,就在屋中分吃剩下的幾塊乾糧,想要先填了肚子,再到園中各處巡視。

  白天奔波多時,三人都已餓得很了,此時狼吞虎嚥,誰也顧不上說話,正吃著半截,就聽後宅裡傳來一陣孩童啼哭之聲。哭聲淒慘飄忽,時遠時近,那黑貓極是警覺,它原本蜷伏在地,此刻聽到響聲,貓耳朵一動,噌地躥了起來,貓眼充血。它如臨大敵,顯得十分懼怕。

  張小辮聽得真切,又是出乎意料,不免又驚又奇,險些被嘴裡的乾糧一口噎死。他翻著白眼好不容易才強嚥下去,暗罵一聲作怪了,在這荒園廢宅裡,怎會有小孩哭泣?

  小鳳被那陣揪人心肺的哭聲所嚇,驚道:「莫非是兇宅裡有小鬼作祟?」張小辮抱起黑貓來,對小鳳說道:「怕什麼?黑貓、白狗專能辟邪。縱然是厲鬼,也要懼怕它們幾分。聽這哭聲有異,也說不定是園中埋藏的銀子成精了。」

  孫大麻子說:「世上之所以會有鬼魅妖邪之物,多是因為人心不平。所謂一正壓百邪,倘若問心無愧,就算真是鬧鬼又有什麼可怕?」說話聲中,他便抄起桿棒在手,壯起一身虎膽,當先循著哭聲找向後院。

  後院是片荒廢園林,種有數百株刺槐,如今這些槐樹多半都已枯死了。枯樹在月光下枝杈戟張,猶如一片片猙獰的鬼影。滿院子全是沒膝深的荒草,草窠牆縫中沒有任何蛙鳴蚓叫之聲。一派死寂中,只有那斷斷續續的小孩啼哭聲,不時從草木深處傳來。

  早年間曾有許多埋銀化物的傳說,說是大戶人家深宅大院,地下常會藏有隱秘的銀窖,埋下許多金銀財寶,以防後世子孫坐吃山空。但是把銀子埋得年頭太久了,物老生變,就會變化成人形作祟,民間稱之為「銀魄」。張小辮財迷心竅,認準了兇宅藏銀、荒園埋寶,思量著那哭聲定是積銀之兆,挑起燈籠,放開腳步撥草折枝,逕向槐樹叢中走去。

  孫大麻子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糙人,仗著會些拳腳,掄著桿棒同張小辮並肩上前,正待打它個「棒開方舒五內憤,棍發助得一身威」。誰知撥開面前一片枯枝敗葉,卻見到古槐叢中竟有一座兩層的木樓,碧瓦朱漆,樓閣玲瓏,門窗卻都不全,顯得破敗頹廢。小兒啼哭之聲正是從此樓中傳出。

  三人在樓前站定了腳步,耳聽哭聲甚近,觸人心神,皆是又驚又疑,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闖進去看個究竟,就見樓中黑暗處,有團白花花的影子在緩緩蠕動,恰好是月光照不到的所在,看不清是個什麼事物。

  有道是財迷人眼色亂心,張三爺是窮神轉世,眼裡只認得一個財字,哪裡曉得此間厲害,問聲:「誰家孩兒死得苦惱,在此哭鬧不休?」舉著燈籠往前一照,三人都藉著燈光看得真真切切,不看萬事皆休,一眼看見了,頓時驚得心酥腳麻,不知自家身子是橫是豎了。

  原來黑洞洞的樓閣中,哪裡有什麼銀精銀魄,只趴著一個白白胖胖的童子,僅有八九個月大,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在脖子上吊了個長命銀鎖。那童子正自號啕大哭,嗓子都哭啞了。它見燈籠晃動,立即轉悲為喜,竟然「咯咯咯」地怪笑起來,一陣風似的朝著樓口爬將過來,須臾之間便已到了張小辮三人面前。

  有道是:「婁氏槐園藏兇靈,三更半夜索命急。」欲知張小辮等人在槐園中有哪些險惡遭遇,且留待下回分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31 PM

第五話 筷子樓(上)

  有道是「從來人死魂不散,何況死得有冤屈」。且說正值深更半夜,卻從槐園孤樓中爬出一個頭紮紅繩、頸掛銀鎖的童子,張小辮三人好生吃驚,目瞪口呆地怔在當場,魂魄都從軀殼中躥蹦出來,不知飛往哪裡去了。

  這時那黑貓似乎也有感應,突然「喵嗚嗚」叫了幾聲,黑夜裡一對貓眼精光暴增,閃爍如炬。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正沒擺佈處,聽到旁邊貓叫,直如雪水兜頭潑身,當即回過神來,心道婁氏槐園果然是個極兇險的所在,若被屈死的小鬼纏上,恐怕這輩子再無翻身出頭之日。

  靈州當地是十裡不同鄉、五裡不同俗,但黑貓辟邪驅鬼的風俗卻是自古已有,無人不知。張小辮念及此節,正想把黑貓扔出去抵擋,一不做二不休,這叫做先打後商量。可是卻見眼前一花,那全身光溜溜的孩子從面前一閃而過,轉瞬間蹤跡全無。樓堂深處黑漆漆的暗不見物,竟不知躲去了什麼地方。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又驚又奇,不知是什麼直娘狗日的邪祟事物如此作怪,兇宅裡還真有鬼魅不成?但他們心中認定在槐園中埋著金銀財寶,正在興頭上,人住馬不住,如何肯善罷甘休?當下挑起燈籠,要壯著膽子去樓中一探究竟。

  小鳳可沒他倆這等潑皮的膽識,見樓中鬧起鬼來,先自慌了手腳,加上終日裡擔驚受怕,又不曾吃過什麼正經東西,身子極是虛弱,頓時一頭栽倒,人事不省了。

  孫大麻子是個仗義的人,見小鳳倒地不醒,趕緊回身把她架住,招呼張小辮道:「三弟,小鳳這妮子吃不起驚嚇,再不管她可就要出人命了。」

  張小辮跺足罵道:「這寡婦偷漢養出的賊妮子,專壞三爺的好事!」但他見槐園中淒風凜冽,怨氣彌天,心中不禁發毛,獨自一人萬萬不敢涉險進樓,只好和孫大麻子抬了小鳳,一道煙似的往門外便跑。

  誰想這一跑就成了熱地上的螻蟻——半刻也立腳不住。但見天上已是黑雲遮月,四下裡陰風颯然,那荒廢寂靜的槐園之中,枯枝亂杈搖晃作響,深夜聽來,好似有無數小孩子躲在各處角落裡不住啼哭。偌大的一座婁氏廢園,竟沒半個安穩去處,只得奪路出了大門,直逃至街首的貓仙祠才停下腳步。

  夜深後,這古祠中常有大群野貓聚集。野貓們伏在梁簷屋瓦上,好奇地打量著三個不速之客。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搭著手,把小鳳抬到積滿灰塵的供桌上,又是掐捏人中,又是順氣活血,好一番忙活,才算把她救得醒轉過來。

  小鳳仍是面無人色,剛醒來就哭道:「你們兩個都被鬼迷了心竅了?那座大宅子裡也不知出過什麼血案,使得陰魂纏繞不散,竟至顯出如此兇相來。如今留下性命逃出來便好,千萬別再回去找什麼金銀財寶了。」

  孫大麻子說道:「看來陰魂厲鬼果真是有的,而且那小孩子死得煞是不平,恐怕也沒個親人得知,使它至今不得超度,說不定有什麼滔天大變千古奇冤在內。既然令我等撞見了,自然要還它一個清平公道,豈能袖手旁觀?小鳳妹子你是個女子,不必擔這樣的風險,只須留在此地等候,待俺同張三弟再去探個究竟。」

  張小辮雖比那二人小了一兩歲,但論起看景生情、隨機應變的見識和急智,卻遠遠勝過同輩許多,常有些自作聰明的念頭。他此時細細回想,除了在孤樓中見到一個童子,槐園中好似還有許多小鬼夜哭,動靜極不尋常。若說兇宅中鬧鬼,那也是在情理之內,但槐樹叢中死了這麼多小孩,可就顯得大有古怪了。

  按道門裡的講頭,童子鬧宅乃是家破人亡的兆頭,不過槐園之事大有蹊蹺。張小辮幼年時曾隨一位老道雲遊賣卜,自小耳聞目染,知道許多方外之言,又對金棺墓中遇仙之事深信不疑,連做夢都想在槐園中得上一注橫財。

  靈州是有千年歷史的繁華古城,自古便有許多奢遮的富商大戶,因為在舊社會,許多財主都有埋金藏銀的習慣,所以老宅埋錢的傳說數不勝數。金銀埋在地下年頭多了,就會結成精怪,所謂物有其主,也只有遇到真正有命收這筆錢財的人,才會顯出靈異。

  據傳在前朝永樂年間,靈州城裡也有一座鬧鬼的荒宅。有個外省來的落第秀才,身家貧寒落魄,又無從投奔,整天只能依靠替人寫信為生。一天天降暴雨,窮秀才無意中躲進鬼宅。他初到此地,自然不知厲害,見房捨齊整,就夜宿於此。

  誰知到了晚上屋裡就開始鬧鬼,床頭的蠟燭無緣無故就亮了起來,從門縫裡鉆進一群滿身素服的小人兒,身高尚且不足一寸,男男女女皆有,前呼後擁地抬了一口小棺材,敲鑼打鼓地邊哭邊行,正從秀才床頭經過。

  那秀才見狀驚得呆了,不知是什麼怪物,只得側臥在床上不敢稍動。卻見一眾出殯發喪的小人兒走到床頭,忽然停下腳步止住悲聲,一個個擠眉弄眼,湊到一處嘀咕起來。秀才聽在耳中,好像是他們在問:「今天這屋裡怎麼有生人氣?」

  秀才正自驚駭莫名,忽見人叢中走出一個披麻戴孝的小婦人,雖只盈盈寸許,但濃妝艷抹,身態婀娜,打扮得花枝招展。誰知她爬到床上,也不問青紅皂白,當即指著秀才鼻子破口大罵,污言穢語句句歹毒。

  秀才向來文弱,雖然莫名其妙地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卻根本不敢還口,只顧求饒討命。一眾小人都上前來,七嘴八舌地放出狠話,聲稱這仙宅豈是凡夫俗子能隨便進出的所在,非要把秀才生吞活剝了才算解氣。

  在秀才苦苦哀求之下,才有人說:「想活著回去原也不難,只是我家主子日前駕鶴西遊了,現在發送的靈柩在此,你這窮酸到棺前磕幾個響頭,再喊兩聲好聽順耳的稱呼,逗得咱家主母一笑,就先饒了你的性命,只痛打一回了賬,權且寄存你這顆驢頭在頸上。」

  秀才見有活路,哪敢不遵,當即起身對著小棺材恭恭敬敬地磕頭,口稱:「大仙爺爺。」

  一眾戴孝的小人兒似乎有意刁難,連連搖頭道:「咱家本就是神仙,大仙的稱呼雖然尊貴,卻一向聽得膩了,沒什麼新鮮。」

  秀才唯恐它們反悔了要生吞活剝自己,趕緊又改口拜道:「賢大王靈柩在上,受小人一拜。」

  發喪的小人兒們頓時大怒:「稱大王絕然不妥,大王之尊尚不如大仙,你這窮酸敢欺吾輩無知?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31 PM

第五話 筷子樓(下)

  正所謂「運倒奴欺主,時衰鬼弄人」。那秀才一向是窩窩囊囊逆來順受,被別人欺辱時從不敢說半個不字,只好再次告饒道:「列位仙家恕罪則個,小可實在想不出別的稱呼了,難道……難道竟要稱萬歲爺才合心意?」

  那些窮兇極惡的小人兒們仍然不依不饒,紛紛說:「萬歲爺是皇上的稱呼,吾等位列仙班,怎會喜歡俗世君王的名號。看你這廝倒不像是個不可救藥的*蟲,如今教你一個乖,不妨尊我家主子一聲至聖至賢老夫子。」

  這回輪到秀才生氣了,原來他讀書讀得迂腐了,不懂世故高低,只知尊師重道,把聖賢書看得比自家性命要重萬倍,先前茍且求饒也就罷了,一群妖物怎敢妄充儒道聖賢?他聞聽此言,當時就火撞頂梁門,心中動了無名之怒,一跳蹦起多高,脫下鞋子擎在手裡,罵道:「我日你們先人,真真是有辱斯文!」喝罵聲中抬手掄起破鞋來,往著人堆兒裡便砸,把棺材靈幡多打散了,那位為首的主母,當場被爛鞋底子拍作了一團肉餅。

  那些抬棺哭喪的小人兒大驚失色,同時奔向門縫往外逃竄。秀才惱得很了,莫道老實人好欺負,把老實人逼急了更可怕。只見這秀才真似困水蛟龍遇雲雨,猙獰虎豹露爪牙,發瘋一般追在後面只顧打,直趕到廚房灶間,就見那些小人兒,都鉆進一口水缸的裂縫裡不見了蹤影。

  秀才打得順了手,就勢砸破水缸,卻見缸底早已漏了,缸內空然無物,只接著下邊藏的一個地窖,裡面裝滿了金元寶。再回剛才睡覺的房間去看,也多是黃白之物,這才曉得是金銀之魄物老成精作怪。他記得孔子曾曰「物老為怪」,自己每每難解其意,原來真有此理的。看來古人誠不欺我,合該他命中容得下橫財,也算物遇其主,最後竟借此得以暴富。

  這件事在靈州城裡廣為流傳。張小辮此時說將出來,只道那槐園中出現的異狀,多半同屬此類,也是埋了什麼財帛,卻不知是何等珍異寶貨,竟能化為童子模樣在夜間出沒,再不趕去將它掘出來,怕是早晚便要成仙成魔,可就再也無跡可尋了。

  孫大麻子性急,恨不得立刻探明真相,張小辮更是受窮等不到天亮的脾氣,二人都覺得小鳳是天生貧賤之命,命薄之人納不得大財,就將她獨自一個留在廟中等候,然後收拾燈火,把正同野貓們廝耍的月影金絲虎捉在身邊,兩人一貓再次回去槐園尋藏掘寶。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狠下心腸甩脫了包袱。估摸著快到四更天了,天亮後鐵掌櫃必然要來收鑰匙,容不得再多耽擱,真是「心急忙似箭,足底快如風」,二人當下一溜小跑著回到槐園舊宅門前,按原路找到後宅樹叢中的孤樓。那樓中此時是鴉雀無聲,也不見半個人影。

  二人一前一後提燈摸進樓中,就覺落足處不太對勁,像是有什麼東西硌腳,按下燈籠來一看,就見房中地上散落著許多筷子。這些筷子雜亂無章,不僅有新有舊,更是根根不同,連雙成對的都找不出來。有平民百姓家粗糙簡樸的,也有那富紳大戶家精製考究的,只粗略一看,就有犀角的、烏木的、竹子的、象牙的、包銀的種種材質。

  張小辮心下驚疑起來,槐園中怎有這許多亂箭般的百家筷子?一時不得要領,只是隱約覺得不妙,便舉燈籠在周圍照看。這時忽聽得身後有一陣小孩子的哭泣之聲,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全沒料到,不禁有些吃驚,急忙循聲去看身後,一看更是驚奇。原來門後角落裡有個地洞,洞口寬可容人,裡面深不見底,把手往近前一探,冷颼颼的陰風襲人,哭聲就從洞中斷斷續續地傳將上來。

  張小辮緊緊抱住黑貓湊到洞口向底下張望,這孤樓中格外黑暗,若不走到近處,就不會輕易發現門後地上有個大窟窿。黑貓到了洞前越發顯得不安,貓尾巴上的絨毛都豎了起來,「嗚嗚」低叫著想掙脫下來遠遠逃開。張孫二人卻未留心於此,反倒在想:「先前那光屁股的小孩兒,可能就鉆到地洞裡去了,此間究竟是個什麼所在?」又尋思:「男兒若無富貴志,空負堂堂七尺身,如今說不得了,這裡邊就是森羅閻魔的鬼殿,也要先進去探它一遭再做道理。」

  他們這等窮怕了的人,以為有樁富貴近在眼前,那就如同是蒼蠅逐臭,心裡動了大火,還有什麼事是不敢做的?「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了,立即循著哭聲,提燈鉆進洞中,卻不知這一去,竟是「自找弔客兇神難,身陷喪門白虎災」。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0-18 01:32 PM

第六話 貓兒眼

  書接上文,話續前言,說的是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這倆傢伙,都是膽大頑賴的遊俠之徒,向來不知天高地厚。他們見樓內地面上有個黑洞洞的大窟窿,便以為是找到了槐園中埋藏金銀珠寶的密室暗道,忍不住心中竊喜,哪還管它什麼七長八短三七二十一,當下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挑著燈籠摸進了地洞。

  地洞下果然是處寬闊曲折的暗道,遍地都是碎土爛泥,還有許多到處散落的筷子,周圍又有無數大小各異的洞穴交錯相連,洞壁上凹凸不平,走勢高低起伏,忽寬忽窄,挖掘得甚是粗糙簡陋,毫無章法可言。

  張小辮見槐園下邊有如此一處迷宮般的所在,不禁暗暗咂舌,低聲對孫大麻子說:「多半是婁家老宅底下埋藏的珍寶年頭太久,才使得它成精成怪,變成了光屁股童子在樓根裡亂刨亂鉆。聽我以前的老道師傅說過,那一千載的枸杞根須能變做小狗,長了一萬年的人參可化為女子,卻不知槐園裡究竟藏了何等奢遮的寶物,竟能有這般靈異?要是能教咱們兄弟找出來,你我二人可就是當今靈州城裡的鄧通和沉萬三了。」

  孫大麻子喜道:「鄧通和沉萬三可不得了,俺也多曾聽說過他們兩家財過北斗,乃是富甲天下聞名四方的古人。咱只要能及得上沉老爺家底的一半,每天都有燒雞和豬蹄子啃,就該心滿意足了。」

  張小辮笑道:「麻子你這真是寒酸的見識,只曉得啃燒雞啃豬腳。咱們要是能有沉萬三的一半家業,便是讓你整日龍肝鳳膽的大吃,也花銷不盡那許多錢財。」

  別看孫大麻子大字不識幾個,但他和張小辮平時喜歡跟著草臺班子聽書看戲,沒事自己還喜歡哼哼兩句,一肚子民間小唱本。當時的地方戲戲文裡,有一齣戲叫《招財進寶》,演起來很是熱鬧,表的是各朝各代的降世財神,凡是逢年過節或是喜慶擺設,需要找綵頭的場合,都會請戲班子來演這齣戲文。

  那鄧通是漢代的人物,曾被皇帝封賞銅山,可以自行採銅鑄錢,有道是「多少金錢滿天下,不知更有鄧通城」,說的就是此人鑄錢之地。沉萬三則是元末明初時期的江南巨富,傳說明太祖朱元璋開國建都,都要向沉老爺借錢造城,真正是一位富可敵國的大財主。

  這兩位古人,歷來被老百姓看做是財神爺投胎轉世下凡塵,要是拿現代的話來說,就是被視為發財致富的偶像了。所以即便是孫大麻子和張小辮這等無家可歸到處亂撞的窮小子,也對鄧沉二公在戲文評彈中的演義事跡耳熟能詳。他們連做夢都想當一回同樣的豪富人家,卻不知那鄧通、沉萬三兩人,到最後都是沒得著好結果的。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各念了幾遍「貓仙爺和各路財神老爺們保佑弟子大富大貴……」當下抖擻精神就要尋寶,奈何樓根暗道裡的洞口極多,看得人眼花繚亂,一時竟不知該向哪裡尋找,正沒舉措之際,隱隱聽到深處有孩兒啼哭之聲。二人聽到動靜,趕緊矮身鉆洞,循著哭聲向前找去。

  張小辮雖然財迷心竅,但他畢竟是偷雞摸狗的老手,端的有些個賊智和賊見識,曉得要給自己留下後路以備脫身溜撤。他見槐園下邊的暗道錯綜複雜,就先將那只黑貓揣在自己懷裡,讓孫大麻子用短棒挑了燈籠在前開路,他則跟在後頭,手掌和膝蓋撐著地,邊爬邊把地上散落的筷子收攏起來,順手鋪排成一字長蛇之形當做路標,以防回來時找不到路困死在地底。

  那只黑貓的膽子不大,不知被什麼東西嚇得瑟瑟發抖,似乎預感到大禍臨頭,此時蜷縮在張小辮懷中一聲不出,僅露出兩個精光閃爍的貓眼,驚恐地盯著四周。

  張小辮暗自抱怨從藥鋪中換來的這黑貓沒用。《雲物通載》遍述世間萬種生靈,正所謂貓有貓譜、犬有犬經,其中的《貓譜》一篇裡寫得十分清楚,古時靈州產黑貓極佳,名為「月影烏瞳金絲貓」。這種黑貓金絲穿眼,全身柔若無骨、輕如御風,能夠翻瓦躍牆,是爬壁上樹、捕蝶捉雀的能手,更可以入戶進宅偷金竊玉。此貓行動之際,敏捷輕盈如風,即便是光天化日裡在眾人面前來來去去,人們也僅見其影,不見其形。

  但靈州城有拜貓仙的風俗已久,所以當地的貓兒,不論家貓、野貓,儘是又饞又懶。張小辮千辛萬苦找來的這只黑貓,就是一隻名副其實的懶貓。雖然身為罕見的純種月影烏瞳金絲貓,但它祖宗早在幾百年前著稱於世的那套本領,到它這早已全部失傳了,只留下些爬樹捉雀兒的微末能耐。

  張小辮還記得前些天在金棺墳貴妃墓裡,林中老鬼曾囑咐他道:「你想到槐園兇宅裡取樁大富貴,必須先到松鶴堂裡,用殭屍美人換來他家養的那只月影烏瞳金絲貓。沒有此貓相助,槐園中所藏的金山銀山就拿不到一厘一毫,切記,切記。」這些話早被張小辮當做聖旨箴言一般,牢牢印在腦中了,在睡夢中尚且不忘反覆念叨。如今黑貓和槐園裡的暗道都找著了,但林中老鬼當初卻沒明說究竟如何用黑貓取寶。

  張小辮心想,所謂天機不可明言,即便是遇到仙人指路,他們給凡人指出來的道路,也多是在雲裡霧裡,還要靠自己參悟破解才能領會。他胸中見識畢竟有限,連日裡搜腸刮肚,也只推想出八成是要用黑貓的「貓兒眼」辟妖克邪。此貓雖然懶散,取寶時也未必沒有它的用武之地,眼下尚未探明槐園地下究竟藏了什麼事物,自然不肯輕易放黑貓逃回去。

  他心中胡思亂想,在狹窄的暗道裡鉆出數丈,忽聽前邊水流輕響。孫大麻子也停了下來,原來洞穴走勢雖然逐漸寬闊起來,延伸到一處大空洞裡,但前邊有條深不可測的陰河攔住了去路。槐園中造有大片景致巧妙的亭廊水榭、樓臺殿閣,如今園內的幾座水池泉眼雖已乾涸了,但地下水脈尚存,而那孩兒的嗚嗚啼哭之聲,就從陰河對面的黑暗處傳來。

  地底洞窟的暗河兩側陰風凜然,小孩的哭聲斷斷續續,好像離得並不太遠。張小辮長這麼大,從沒聽過如此淒慘的哭聲,聽起來喉嚨多半都哭破流血了,心下不禁發虛,為了給自己壯壯膽子,就朝著對面的黑暗處罵道:「操你們祖宗十八代,可聽過你家張三爺張大膽的名頭?想是你們這些金精銀魄有了幾分道行,竟然知道今晚要被三爺挖回去,就躲在黑處鬼哭神號地嚇人,卻不知你家張三爺是鐵石心腸的狠角色,豈能怕了你們這點小動靜。」說罷他就伸手去揪懷中黑貓的尾巴,想讓黑貓在此處叫喚幾聲,把那些金銀財寶變異出的妖物嚇回原形。

  孫大麻子心中正直,見不得天下有不平之事,聽到哭聲泣血,顯得好生可憐,不像是有意嚇人的動靜,便攔住張小辮說:「不對啊,三弟你仔細聽聽,這分明是小孩子在哭,莫非真有鬼魂訴冤?要托咱們替它洗刷生前冤屈……」

  張小辮道:「一兩歲大的小孩兒能有什麼冤情?肯定是有什麼珍寶聚住了天地間的五行靈氣,又躲在地下千年百年,才煉成了孩童之形。這會兒子趁它道行不深,還只會啼哭爬行,正可抓住它換樁富貴回來,否則再等些年,讓它得了大道,咱們哪裡還尋得到它的蹤跡?」

  孫大麻子搖頭不信:「這小孩也許是被人拋棄餓死在地洞裡的……」他一琢磨推測得不對,又說,「可是頸中掛著銀鎖,也不像是窮人家的孩子。那多半是被謀奪他家產的奸人偷拐到這裡害死的,自然是有滿腔怨恨。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不平的事,真教人氣炸了胸膛,總之你我兄弟二人絕不能袖手旁觀。」他本就是個不信邪的莽撞人,自道「身正不怕影子歪,腳正不怕鞋歪」,而且深信「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門」之理,所以向來不懼鬼怪,這時犯了牛脾氣,把麻虎臉一繃,硬說那小孩的哭聲是鬼魂申訴冤屈。

  張小辮嘴皮子雖然滑溜,卻也說不過他,心想:「不管它是鬼是怪,還是什麼寶物成精,反正都得等到近前才能看個清楚,此刻同孫大傻子在這掰扯不清又有何用?」當下也不再多說了,見陰河水深難涉,二人只好想辦法繞路過去。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打算找個水流狹窄的地方,然後縱身跳過去,當下沿著河水又走出數丈,就覺腳下筷子越來越多,借燈籠的光亮往四週一照,凹凸起伏的地面上,同樣散落著許多雜亂無章的筷子。

  木筷、竹筷都是居家過日子裡最尋常不過的事物,尋常到什麼地步呢?就好比有飛賊走千家過百戶,行偷竊的勾當,一天誤入了一戶窮人家,發現四壁陡然、缸中無米,根本沒有東西可偷,但賊不走空的規矩不能壞了,只好抽幾根炕席裡的爛稻草偷走。即便如此,樑上君子們都絕不會去拿人家碗櫃裡的筷子,因為干稻草能保暖,湊多了還可換錢換物,卻從沒聽說有人肯出錢,來買窮人家用過多年的幾根破爛筷子。

  洞窟裡的筷子各式各樣,顯然不是一家之物,亂箭般的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支,誰會吃飽了撐的把這些筷子拿到地洞裡?張小辮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其中名堂,只好見怪不怪。他又向前探了幾步,卻見地洞深處的水面上,橫跨著一座橋樑。

  那橋通體都用筷子搭成,雖然筷子有長有短,材料新舊各不相同,但粘合得甚是堅固平整,橋面微成拱行,寬不足兩尺。挑起燈籠來照向筷子橋對面,原來黑暗處還藏有一座城門樓子,也是全部用筷子拼造而成,顯得極不工整,可是形神兼備,也有城門、城樓,那敵樓上竟然還留有數十處觀敵的箭窗,兩側都是由無數筷子搭建的城牆。

  這座筷子城和城前的筷子橋,遠比真正的城樓橋樑微小得多。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提住一口氣踩著筷子橋,能夠勉強過河通行,但到了城樓下,才發現那城門根本就不是給人走的,城門洞比起狗洞來也大不了多少。

  筷子城城門大開,只聞一股股刺鼻的腥風從中飄出,異臭撲面觸腦。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趕緊扯塊衣襟,裹住口鼻,遮掩了呼吸,再看那無數筷子搭建的城樓子底下,遍地都是殘骨狼藉,都被啃得稀碎乾淨,白花花的沒剩半絲皮肉,分不清是人骨還是獸骨。二人心下大驚:「婁氏槐園底下究竟是個什麼所在?怎會有如此奇怪的一座城子?筷子城裡住的又是哪個?」

  此事完全出乎意料,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雖然膽大,也不敢立刻輕舉妄動,屏住呼吸趴在城門洞前,偷眼向裡邊張望。只見那筷子城中燈火通明,一排排屋宇連綿不絕,全是用五花八門的筷子搭成的房屋建築,陰森的街道又寬又深,可城中的樓閣房捨都是小門小戶,雖和人間無異,卻也只有貓兒能住,那小孩的哇哇大哭之聲就從中不斷發出。不祥的哭泣聲詭異莫名,聽得這二人一貓的全身皮膚上,都立刻結出一片片毛栗子來。筷子城中的情形非同小可。

  這正是:「聽來驚破英雄膽,看去嚇殘壯士心。」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19770622    時間: 2008-10-19 09: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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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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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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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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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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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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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5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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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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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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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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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12:5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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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01: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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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01:0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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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2101367    時間: 2008-11-3 01: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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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1:48 AM

第五卷 雁營  第一話 雁排李四
    有道是“耕牛無宿草,倉鼠有餘糧”,拉犁耕田的黃牛一生辛勤勞苦,卻連果腹的草料都未必夠吃,臨到老更要受一刀之苦,還不如那些竊糧搬倉的鼠類,吃著精糧,養得肥胖安逸。人世之中,往往也是如此,真正任勞任怨出力氣做事的,未必討得到什麽好處。馬大人不知耗費了多少心機,籌募團練守城禦敵,但那個酒囊飯袋般的旗人提督老圖海,卻唯恐馬大人在靈州城擁兵自重,處心積慮地剪除此人羽翼,首先就是要除掉雁營。

    這雁營之中皆為“雁戶”出身,也就是以打雁為生的“雁民”,在靈州城西有好大一片蘆葦叢生的沼澤地,被稱為“黃天蕩”,水草茂密無邊,不知覆著多少裏數,那些南來北往的大雁途經此地,多會在黃天蕩落腳,雁乃守信之物,每到遷徙之期,天空中雁陣翩翩,一隊連著一隊,漫天皆是,觀之不盡。

    世上打獵的獵戶,無非是挖陷阱下套子,或是用弓弩、火統擊射獵物,如能依法施展出這些手段,要打什麽熊羆虎豹,或是狐狸黃狼,自然不在話下,卻唯獨是打雁最難,俗話說寧吃飛禽一口,莫吃走獸一隻,野雁乃是禽中之冠,自古被視為“五常俱全”的靈物,哪五常?“仁、義、禮、智、信”是為五常。

    說雁有仁心,是因為一隊雁陣當中,總有老弱病殘之輩,不能憑藉自已的能力打食為生,其餘的壯年大雁,絕不會棄之不顧,養其老送其終,此為仁者之心。

    大雁不僅有仁,更有情義,雌雁雄雁相配,向來是從一而終,不論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單的一隻孤雁,到死也不會再找到的伴侶,這是其情義過人之處。

    天空中的雁陣,飛行時或為“一”字,或是“人”字,從頭到尾依長幼之序而排,稱作“雁序”,陣頭都是由老雁引領,壯雁飛得再快,也不會趕超到老雁前邊,這是其禮讓恭謙之意。

    雁為最難獵獲之物,是因為大雁有智,落地歇息之際,群雁中會有“孤雁”放哨警戒,所謂“犬為地厭、雁為天厭、酆為水厭”,這三種生靈最是敏銳機警,一有什麽風吹草動,群雁就會立刻飛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論是獵戶還是野獸,都很難輕易接近地上的雁群。

    雁之信,則是指野雁是南北遷徙的候鳥,因時節變換而遷動,從不爽期,至秋而南翔,故稱秋天為“雁天”,這“仁、義、禮、智、信”的五常,即便至聖至賢的人也未必能夠做足,所以依靠獵雁為生的雁戶,無不敬重野雁品行。

    雁戶獵雁的器械稱為“雁排”,是在一個渡水木筏子上鋪設排槍,先把排子隱藏在蘆葦蕩深處,然後再由身手矯健的雁民,身披簑衣,頭插雁翎,尋著雁蹤,偷偷潛行到雁群棲息之地,約是離著一箭之地便不能再接近了,否則必然驚走雁群。

    雁戶們潛伏至深夜,看那月冷星稀之際,便突然點起一枝火把,雁群中哨戒的孤雁好不警覺,立刻振翅示警,也就在這同時,雁戶急忙把火把浸到水中熄滅了,繼續稍無聲息地隱蔽不動,那些大雁從睡夢中驚醒,正要展翅騰空逃命,卻發現四野茫茫,一片寂靜,不免懷疑是那孤雁誤報,便嘈雜著責備了牠一陣,隨後放下心來繼續歇息。

    雁戶們躲在四周,聽得群雁逐漸安靜下來,已然熟睡,就再次點起火頭,孤雁盡忠盡職,立刻再次報警,而雁戶們仍是熄滅火把,如此反覆幾回,雁群都被攪得心神俱疲,牠們長途遷徙,本就疲憊不堪,又被孤雁一而再,再而三地驚攪起來,而蘆葦蕩中哪有什麽險情?最後終於惱火起來,活活將那孤雁啄死。

    卻不知如此一來,正是中了雁戶的詭計,一是失了放哨的孤雁,再者三番兩次地驚攪,早已是困乏難擋,警惕性放低了許多,雁戶們趁此機會,牽動排槍四下合圍,待到那些野雁發覺大事不好,從睡夢中猛然驚醒過來,再想逃脫已經晚了,都放雁排的射程罩住,大多難逃中彈身亡的厄運,這個獵雁的法子,喚作“打孤雁”。

    雁戶們依靠獵雁過活,也只勉強糊口,常被官府盤剝削壓搾,趕上離亂歲月,更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其中便有許多人仗著身手敏捷,藏身在蘆葦蕩裡,劫殺過往的客商,做些替天行道,殺富濟貧的勾當,也算是綠林響馬中的一路。

    後來這夥人都被馬知府招了安,都被編為靈州團勇,號稱“雁營”,如今營管陣亡,圖海將軍就推舉張小辮去統轄此營,因為圖海暗覺張小辮查出將軍府裡藏著妖道,讓他自已十分地下不來台,以恐此人日後成為馬天錫的左膀右臂,心中自是陰恨起來,打算找個機會要一舉除掉這些心腹之患,這正是:“朝中奸黨橫行日,天下英雄失意時。”

    張小辮卻還道這是上官抬舉,他哪裡曉得官場上明爭暗鬥的險惡之處,於是帶著孫大麻子和黑貓,大搖大擺地前去應職,想想那雁營裡,少說也有八九百號兵勇,如今都要聽張三爺的號令調遣,真是得意非凡。

    雁營中的老營管死後,營中以其子“雁排李四”為首,這李四不過二十幾歲,是雁民出身的鬧銀響馬,擅能紮排使統,故此得了個綽號,喚為“雁排李四”,又素有神手之稱,手中火器百發百中,他還有個自小相依為命的妹子“雁鈴兒”,雖然生得眉目秀豔,體態綽約,卻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兒家,勝過“水滸”扈三娘,不讓“西游”羅刹女,除了能征慣戰,更有百步穿楊的手段,隨身一張雁頭彎弓,七十二枝雁翎箭,向來是箭不虛發,發必應弦,此時也作了男裝,跟隨在營中征戰。

    雁排李四早就覺得充為團勇給官府賣命,雖然出生入死,卻不似官軍那般有糧有餉,遠不如在黃天蕩裡殺人越貨來得痛快,何苦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靠吃著順氣丸才能度日?正思量著要帶兵反出城去,到時候天是王大,老子就是王二,管你什麽清軍、太平軍,只要膽敢進得黃天蕩,便隨著爺的性子,一發殺個痛快。

    正這時,忽聞靈州捕盜衙門的張牌頭要來統領雁營,雁排李四是足踏風雲,氣沖牛斗的傲骨之人,最喜歡結交天下豪傑,心想:“久聞張牌頭大名,聽得耳朵也快起繭子了,既有機緣,何不會上一會,看看他是否果真是個出眾的好漢子,然後再走卻也不晚。”當下出來相迎。

    誰知雙方一照面,雁排李四還以為自已看錯了,瞧那張小辮猴裏猴氣的一臉潑皮相,歪戴帽子斜瞪著眼,小號官服穿在身上都顯得肥大,肩膀上還架著一隻黑貓,只有旁邊那個麻子臉的,倒是生的虎背熊腰,只看那身量步法,料來也是得過些傳授的壯士。

    但靈州自古就有拜貓仙的風俗,雁民們也尊貓仙爺爺,一見張小辮肩頭蹲著隻黑貓,雁排李四等人便不敢太多看輕於他,當即上前抱拳行禮,可心中卻是有些尷尬,不太相信就憑這個潑皮般的小子,怎有本事剿殺潘和尚和白塔真人那夥巨寇?

    張小辮慣會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又得林中老鬼指點,知道雁營之中多是草莽之輩,便也抱拳拱手,直接就問李四等人:“諸位好漢,以前可都是嘯聚山林的響馬?”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等人聞言吃了一驚,“雁營”如今是受了朝廷招安的團勇,官家早就表示對以前的所作所為既往不咎,不知他又提這話是什麽意思?莫非官府變了心意,要去了我等不成?想到此節,不禁個個戒備起來,悄悄將手按在了腰刀的刀柄上,只等潛伏的官軍蜂擁上來,就亮出傢夥拚他個魚死網破。

    誰知張小辮卻大言侃侃地說:“想我張家祖上就有人做過響馬盜,當年在綠林之中,那也是有字型大小有蹤跡的人物,自古以來,響馬多為明盜,遇到過往的客商大戶,先是放出一枝響箭為號,這才顯身出來攔住去路,並要念動劫山贊子說:“此山為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想打此過,十個馱子留九個,牙崩半個說不字,嘿嘿,一刀一個草裡埋。”這就叫明目張膽,連馬頸上也要繫著鈴鐺,走到哪響到哪,如此方才算得上是梁山本色的明盜響馬了,絕不是尋常的草寇毛賊之流可比,世人愚眼俗眼,哪識得咱們“響馬子”的來歷,更不知咱這綠林義氣,就不是那些齷齪兒男能學得來的,諸位既然是響馬出身,想必都是慷慨灑脫的當世英雄,讓小弟有幸得遇,實是三生有幸。”

    張小辮前兩天曾和孫大麻子暗中掘藏,找出了白塔真人生前埋在城內的一匣子金洋錢,他信從林中老鬼之言,唯恐聚多了錢物招來禍端自毀前程,在沒做上高官之前,不敢再動貪念,此刻只好忍痛割愛,把金洋錢全部帶到營中,當場分給眾人,以表結納之心。

    古人言:“士為知已者死”,張小辮這幾句話果真是說入了巷,滿滿一匣金洋錢更是動人眼目,那雁排李四等人俱是豪傑的襟懷,草莽的性情,一聽之下無不動容,都覺得先不論“張營官”本事如何,單只這番器量,以及仗義疏財的手段,也稱得上是宰相之材了,能夠說出這等言語,絕非凡品,此時雖然只是個雁營營官,想來日後必成大事,而且同為綠林一脈所出,我等將來如能跟隨在側,怎不得他些好處受用?於是盡皆心服,當場推金山倒玉柱,呼啦啦拜倒了一片,為首的李四說道:“雖然我等多是出身於塵埃之中,卻也頗知英雄典故,曾見古今事蹟,曉得世間義氣二字最重,如蒙張三哥不棄,願先就此結納了,今後同生共死,榮損相連,不論刀山火海槍林箭雨,永遠追隨左右。”

    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在當時的民團兵勇當中,多有拉幫結夥拜把子的風氣,若不用此,便難以在軍中立足,這也該著是他們前世的緣份,命中天數近合,一見之下,都覺意氣相投,願意拜把子結為生死兄弟,擇日不如撞日,雁營眾人當即就撮土為爐,插草為香,張小辮、孫大麻子、雁排李四、雁鈴兒以及雁戶出身的哨官,一同跪在地,雙手抱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已心口,當著那隻黑貓,對天盟誓,念起“插香令”來,其令曰: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萬眾齊志,名標青史;

    江湖一把,功業千秋;香火在手,歃血為盟。”

    張小辮幸得林中老鬼點破了自身命數,只用三言兩語,便憑空得了一班好漢以性命相交,真乃如虎添翼,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此一來,何愁大計不成?這正是:“逢山必要先開道,遇水還得早架橋。”卻不知張三爺率領著雁營何去何從,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1:49 AM

第五卷 雁營  第二話 說書人

    且說這座靈州城,從古就以出產花貓聞名,故此得了一個俗稱,喚作“貓子城”,雖是個繁華錦繡的富貴之地,卻為國家正值用兵之際,連年不斷的戰亂和災荒,一邊是官府催征盤剝,另一邊又是賊寇四處洗劫,附近的十裏八鄉,多已被搜刮得民盡財窮。

    那些個指靠著捕漁獵雁為主的“雁戶”,大多沒有養家餬口的活路,紛紛落草為寇,但一打起仗來就是赤地千里,荒效野地中除了成群結隊出逃的難民,哪有什麽走貨的客商富戶經過,再也無處去殺富濟貧。雁戶們無非只剩下兩條出路,一是按照從古傳下的舊例,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在全夥被收編為團勇之後為國出力,隨著官府征剿賊寇;再者就是加入太平軍揭竿造反。總之投到哪裡都躲不開衝鋒陷陣,要怪只怪自家沒趕上好時候,身為社會最底層的雁民,又是生逢亂世,不是刀下死,就是槍前亡。

    仔細權衡起來,畢竟這第一條路有糧有餉,又是名正言順,而第二條路則是誅滅九族的不赦之罪,另外太平軍是拜上帝的,與靈州拜貓仙的風俗水火不同爐,普通民眾根本接受不了這個觀念,結果雁戶們經過商議,青壯之輩就隨著首領“老雁頭”,一同投了官府,在戰陣之中拿命換些錢糧,裝養族中的老弱婦孺。

    老雁頭死後,雁營裡群龍無首,缺糧短餉,這夥人本是黃天蕩裡的響馬子出身,又不免時時恐懼官府猜疑,正打算譁變了反出城去,卻在此時馬大人派張小辮來做營官。

    張小辮使出手段,結之以財,納之以心,雁營裡的草莽之輩果然感激不已,都願意追隨效命,眾人按照綠林規矩設香結盟,雖然只是插野草做香,酌清泉為酒,但這古禮是先賢所留,傳到後世,萬古馨香不朽,念罷了“插香令”後,各道生辰八字,序過長幼,皇天后土,貓仙爺爺在上,一個頭磕在地上,歃血為誓,結成了生死兄弟。

    那些開幫立會的綠林響馬,向來是以湖南洞庭湖賊巢中的“盜魁”為尊,在入夥插香時,都要念頌一篇“常勝贊賦”為證,當時就連綠營官軍中的兵將,都暗暗效仿此例,更別說是團練這種地方武裝了,所以才說官匪本是一家,何以見得?且聽結義頌子:

    “雁字營裡傳號令,有緣兄弟聽分明;今逢吉日開黃道,我等結義來荒郊;探得名山修金樓,地勢巍峨氣象高;南北英雄齊聚會,到來都是大英豪;正副營官先請到,十二哨頭把名標;命人巡山去望風,有無奸細聽蹊蹺;

    再把盟壇塔築好,以憑結義認同胞;香焚頭把紀週期,羊左當年訂此交;

    留下千秋香一把,後人結義勝同胞;香焚二把敬桃園,萬古義氣尚凜然;

    歃血盟咒何以似,烏牛白馬祭蒼天;香焚三把為梁山,兄弟論交把命換;

    吾輩今朝來結義,同心心德效古人。”

    這是說結義要學古人一樣,做到金石不換、生死不移的才好,古代人交結友,最重的是個然諾,不像當世的人們,只知道口頭結交,起先有酒有肉時,如膠似漆,到後來遇到困難就反目無情。

    同營之人按照古例,拜成了把子,自是歡喜無限,雖然按年紀來論,張小辮排不到眾人頭裡,但他身為雁營營官,眾人都是尊他,即便是比他歲數大的,也稱他為三哥,張小辮也就稀裏糊塗地認了,與大夥稱兄道弟,擺開酒肉來拚了一醉。

    原來自打張小辮從塔王古井中起出風雨鐘,靈州上空的塔雲翻滾,真是雲生四野,霧湧八方,使得連日裡暴雨如注,那雨下得就好似“懸河倒海”一般,河道皆滿,淹沒了不知多少低窪溝壑,靈州城地勢較高,才未被水淹,而正在城外圍困的太平軍糧草不足,本是加以挖掘壕溝困城,實際上仍是準備穴開地道炸城而入,大雨一連下了幾日,火藥多是受潮無法使用,眼看軍中糧草也已耗盡,再也無力拔城,只好聚攏部隊,準備撤圍而去。

    巡撫馬天錫在城頭上看出粵寇動向,明知賊寇接連折了幾陣,加上沒有糧草,退得必定慌亂,要是能有大隊官兵在週邊攔截,靈州城裡的團勇趁機出城相攻,來個內外夾擊,必定能殺他個片甲不回,奈河江南數省都已陷落,周圍根本沒有別的官軍可以調動。

    馬大人也清楚,正是因為靈州城孤掌難嗚,粵寇是想來就來,所以退兵時必定疏於防範,於是就盤算都要派數營精銳,繞出去在路上伏擊,但提督老圖海卻是死活不肯同意,靈州兵勇有限,僅夠固守堅城,絕不能輕易出動一兵一卒與粵寇大軍野戰,否則城防必然不穩,如果貪功丟了靈州,朝廷責怪下來可是萬萬吃罪不起。

    但圖海提督隨後又說:“撫標和旗兵不能輕動,但長毛髮逆的氣焰恁般囂張,官兵任其從容徹走,豈不是助長賊勢?依本提督之見,咱們靈州的雁營驍勇善戰,咱們不妨就調遣此營出去截殺長毛。”

    馬天錫心知圖海不僅心胸狹窄,更是貪贓枉法唯利是圖,常常以各種名目,到處搜刮財帛中飽私囊,實是肥得流油,他以有曾派人把幾大車財物運回北京,半路上卻都教雁戶中的響馬子給劫去了,所以他對這夥人懷恨在心,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早就有心除之而後快。

  自古道:“卵不擊石,蛇不鬥龍”以這區區一營兵勇,如何對付數萬之眾的大股粵寇?馬天錫本待不允,但轉念一想:“現在不能得罪圖海這老匹夫,而且如何能做到出其不意,勝敗之數還未可知。”當下籌畫一番,命雁營多攜火器,今天放假一天,好酒好肉飽餐一頓,到得晚間,讓他們在夜裡藉著雨霧從水門出城,然後繞到黃天蕩裡潛伏藏納,等粵寇經過之時趁亂截殺。

    雁營上下得了號令,皆知來日必然有場惡戰,但雁戶多是悍勇之輩,從來無懼生死,吃飽喝足以後,各自忙著整頓器械,只有李四等人,兀自陪著張小辮喝酒未散,孫大麻子和李四都是豪傑器量,拚起酒來接連乾了數碗,都是一飲而盡,又藉著酒興談論起武藝,二人各自不服,當場伸胳膊遞腿比試起來。

    張小辮量淺,他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團桃花上臉來”,只吃了兩三碗酒,便已是東倒西歪,坐也坐不穩了,可身邊的雁鈴兒和幾個哨官還在不住勸酒,尤其是雁鈴兒,千杯不醉的海量,舉杯推給張小辮道:“三哥,今天好興頭,不妨再多吃一碗。”

    張小辮眼花耳熱,舌頭都短了半截,自知再喝下去三爺就要歸位了,趕緊抬手推開送到面前的酒碗,但他喝多了手底下沒准,竟然一把推到了雁鈴兒的胸前,一觸之下感覺不是太對,便隨手抓住,使勁捏了幾捏,迷迷糊糊地奇道:“看賢弟的身量也….也不……也不肥胖,為何…為何長了如此一對好奶?”

    那雁鈴兒又驚又羞,臊得滿臉通紅,趕緊把張小辮的手從身上推開,當即柳眉倒豎,“唰”地拔出腰刀,這正是:“蛾眉變作蟬娟刃,要殺席上輕薄人。”一旁的兩名哨官見勢頭不對,立刻站起身把她攔下,雁排李四也知道自已這妹子殺人如麻,伸手五枝令,捲手就要命,她是瞪眼就宰活人,急忙和孫大麻子停下手來,大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今天是咱們雁營結義的大日子,怎能動刀動槍,妳竟敢對三哥無禮,是不是不把我這個當兄長的放在眼中了?快給我把刀收起來了!”

    張小辮原本的十分酒意,早被眼前這口亮晃晃的利刃嚇得醒了一半多,再定睛仔細一看雁鈴兒,方才赫然省悟,暗道一聲慚愧,竟沒分辨出這少年是個女扮男裝的美貌小娘子,綠林中最忌“戲嫂欺妹”,這是三刀六眼的罪過,真被人家當場剁翻在地也沒什麽好埋怨的,饒是他張三爺剛剛還自誇英雄了得,此刻也被嚇得氣也不敢出,屁也不敢放了。

    雁排李四見這場面不尷不尬的豈是了局,連忙打個圓場,他說:“早就風聞,在靈州城裡有個希奇古怪的說書先生,能講諸般“袍帶公案”類的大書,凡是經由他口中說來,果是好聽,更能蔔算吉凶禍福的興衰運數,咱們雁營今天晚上就要出城殺敵,兵凶戰危,生死難料,看現在天色尚早,既然喝過了酒,我等不如去街上閒耍一回,聽那說書先生講幾段故事,再問問他雁營此去征戰,鈍利究竟如何。”

    張小辮求之不得,趕緊說正合心意,當下隨著眾人一同前往,這正是“要知古往今來事,須問高明遠見人。”

    此時粵寇圍城,城中家家關門閉戶,茶館裡早已經沒人去了,只好到說書人的家裡去尋他,一行人轉街過巷,最後來到一座精潔雅致的小院跟前,上前叩開了門,便有一個童子出來詢問來意,張小辮等人說明要找說書的先生講古,付過了茶資,就被引到堂中,眾人分職位高低在兩邊客位依次落坐。

    不多時那說書人出來相見,只見這位先生,不過四十來歲,頷下留著短鬚,是個白淨面皮,體態削瘦,他自稱以說書講古為生,偶爾給人算命,也一向都是陰陽有准,但從來不用四柱五行,更不須推演蔔算,只須察言觀色,就能知道來都的進退生死,別人問他從哪學來的這等本事,他卻只推說是博古方可通今,講古講得多了,自然能夠明白世間造物的興廢之理。

    雁營潛出城外伏擊粵寇是軍機密事,自不能輕易洩露,另外張小辮自恃有林中老鬼指點,怎會信一個說書人說些有的沒的,只是既然來了閒耍,也不能不討個彩頭,所以就直接問那說書人,倘若我雁營臨陣作戰,兵甲鈍利如何?也就是問問他勝敗徵兆。

    誰知那說書人一見張小辮,竟然吃了一驚,當堂怔了半晌,臉上更是變了顏色,道聲:“失禮了,在下萬不敢在列位官長老爺面前賣弄見識。”說罷就要端茶送客。

    雁排李四是響馬子的脾氣,點火就著,哪受得住一介市井說書之人的如此怠慢,聞言勃然大怒,“啪”地拍案而起,拽出刀來罵道:“恁般不識抬舉?你這廝雖不長進,卻也是有兩個耳朵的人九#九書*網收集整理,難道就沒聽說過咱們營官-靈州張牌頭的赫赫大名?且看爺爺割了你這兩隻沒用的耳朵!”

    那說書先生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也是個極倔的性子,神色傲然,“嘿”的一聲冷笑,只道:“自家從來不肯說虛妄之語,但張營官的事情非同一般,說不得,不敢說,說了必死,眼下倘若用強相逼,那麽是殺是剮悉聽尊便,死得倒還俐落些。”

    正是:“只因算盡人間事,惹得殺身禍一場。”畢竟不知這位“說書人”窺破了哪些端倪,其中又有多大的禍端,才讓他抵死不肯明言,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1:50 AM

第五卷 雁營   第三話 撒豆羅刹江

    上回正說到眾人想要卜算雁營的前程運數,誰知那說書先生非但不肯明言,反而幾句話惹惱了雁排李四,李四當即拔出刀來,就要削他一對耳朵,孫大麻子卻是耿直之輩,不肯以強淩弱,趕緊在旁勸阻。

    雁鈴兒也聽得不耐煩了,從位上站起身來,對張小辮說:“三哥,這廝言語不知進退,怕不是個良善之人,休要與他一般見識,咱們回營去了。”

    張小辮心裡同樣是不怎麽痛快,自已解嘲道:“三爺以前有位老道師傅,就是在江湖上賣蔔算命多年的金點大行家,你們這些招搖撞騙的門道兒,瞞得了旁人,卻瞞不了你家張三爺。常言講得好,有卦口,沒糧鬥,若信蔔,賣了屋。”說罷哈哈一笑,起身邁步就走。

    書中代言,這位說書先生,也不是個平庸之輩,自幼熟讀經典,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無一不通,無一不精,若論起他的才華來,就連那古時的大儒蘇東坡、白樂天之流也不肯放在眼裡,真正是胸懷萬卷,筆掃千軍,辯才無對,文采無雙,更擅談人命數,言下從無落空,但他念及世道衰頹,無心功名,退居在靈州城,只憑著賣卜講古度日。

    他瞧出張小辮命數蹊蹺,只是不敢直言道破,本想把他們打發走了了事,但此人生來便是心高氣傲,此時見張小辮走得灑脫,心想:“若是讓他們如此走了,其本事豈不真要被人視為江湖伎倆?”於是叫道:“且慢,還望諸位軍爺息怒,既然來了,不妨先聽在下講段罕聞的舊事,消遣了再走不遲。”

    張小辮等人本就是來聽“講古”的,為了圖個酒後的消遣,看那說書人言語客氣下來,便消了無名之火,回轉身重新落座,孫大麻子興致勃勃,咧著大嘴笑道:“不知先生要給咱們講哪段大書?可會講武松武大郎大鬧飛雲浦?俺祖上是山東清河縣人氏,最喜歡聽這些梁山好漢的事蹟。”

    雁排李四則說:“那些短打的聽來總不盡興,倒不如說一回精忠岳武穆朱仙鎮大破金兵,或是說說大明英烈、燕王掃北,這些書才打得熱鬧。”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亂點,正不知要聽些什麽,卻聽那說書人開言道:“列位軍爺,咱自今日既不講史書袍帶,也不講公案短打,只伺候列位爺台一段民間流傳下來的奇異說話,這個說話的名目,喚作──《撒豆羅刹江》。”

    眾人都道:“這可希奇了,從未聽過甚麽撒豆羅刹江,想那江水裡也能種豆子不成?不知羅刹江是在哪裡?此事又究竟是個什麽來歷?只聽這個名目,想必應該是水路上的事蹟了?我等願聞其詳。”

    只見那說書的先生整整衣襟,清清嗓音,“啪”地一拍醒木,教聽者收斂了心神,才將這《撒豆羅刹江》的說話娓娓道來,抑揚頓挫,張弛合度,講起來有疾有徐,果是引人入勝,他先是唱了一套入話的定場詞,詩雲:

    “怒氣雄聲出海門,舟人雲是子胥魂;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擁銀山萬馬奔;上應天輪分晦朔,下臨宇宙定朝昏;吳征越戰今何在?一曲漁歌過晚村。”

    這首古詩,單贊的是錢塘江潮,此潮漲落之勢浩大無極,風波險惡兇猛,常常吞落軍民,翻覆了過往船隻,所以那錢塘江自古便得了個“羅刹江”的別稱。

    話說我國朝初年,就在這羅刹江畔,曾有一戶貧苦人家,當家的漢子,姓黃名衫字顥年,同妻子兩個,養著全家的爺娘子女,開了間磨豆的磨坊,起早貪黑,辛苦經營,勉強地度日,家中從不曾有隔夜之糧,吃了上頓發愁下頓。

    在早些年,黃家本是地方上的大戶,修道積善的人家,造橋鋪路屢有善舉,正不知是從哪裡觸怒了神靈,家業傳到黃顥年這輩,竟衰落的不成樣子,夫妻兩個每日哀歎,求天求地地禱告,不知這苦日子還要挨到幾時,要不要家裡上邊有老,下邊有小,真打算手挽著手,一同投到羅刹江裡尋個了斷才休。

    有這麽一天,黃顥年在磨坊裡給人家磨了一袋豆子,那坊中沒有拉磨的驢子,只能用人力推磨,出了滿身汗水,累個半死,收工時天色已經晚了,正待要關門回家,卻見不知從哪裡來了一位老客。

    那老客個子不高,小鼻子小眼,水桶般的身材,穿著一件白色的湖綢長袍,裝束詭異非常,在黑夜裡煞是顯眼,他逕自來到磨房的門前,滿臉堆著笑,與黃顥年深深打了一個問尋。

    黃顥年回了一禮:“不知遠客到此有何見教?”那老客道:“正要有事相求,故此討擾貴人。”原來他帶了一船貨物回鄉,行至羅刹江裡,遇到了大風浪,滿船的舟子和幫工,都被捲入了水中,這老客僥倖保住了船隻貨物,奈何沒了舟夫水手,船擱在淺灘上進退不得,此地又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故此想請黃顥年幫個忙,替他看守一夜船隻貨物,等他到城裡雇來幫手,早上再行啟航,當然也不能讓黃顥年白忙活,屆時願以一成貨物相謝。

    黃顥年雖然窮困,卻是個急公好義的男子,見不得別個有難,何況還有好處可分,當下應允了:“這等小事,何難之有,遠客只管自去,晚生在此替你看管貨物,絕無閃失。”

    那老客再三稱謝,叮囑黃顥年飛萬別使貨物丟失,即便我轉天不能回來,我家後人早晚也會來取,然後匆匆離開,連夜趕到成中雇傭幫工去了,黃顥年就連家也不回了,獨自忍著飢餓勞累,到江畔攏了堆火,坐在地上守著船隻。

    到了後半夜,家中妻子放心不下,提著燈籠來尋,黃顥年與她說明原由,妻子也說:“這是急人之難,行善的事,豈可疏忽。”當下兩人輪流看守。

    不料接連守了三天三夜,仍不見那老客回來,黃顥年雖然不肯失信,又到城裡去找,四處打聽遍了,都沒有得到下落。

    黃顥年開始有點不知所措,同妻子一商量,說不定那位老客倒楣走背字兒,遇到哪路強人害掉了性命,只是這船貨物如何處置?既然其中有咱們的一成,何不到船艙裡看看究竟是些什麽,然後再做計較。

    夫妻二人打定主意進了船艙,一看滿艙都是黃豆,不下千斤,而且顆粒飽滿,黃顥年輕營了數年磨坊,從未見過這種上好的豆子,當下拿出大秤,自取了一百餘斤,回到坊間磨了豆漿,沒想到這些豆子做成的豆漿,飄香四溢,口感醇厚,喝了一回想二回,在市上口耳相傳,很快就賣個精光。

    黃顥年夫妻兩個把生意做得順手了看又過了數日,還是不見那老客蹤影,就決定再從船艙裡取些豆子,大不了日後主家尋來,連本帶利一併償還給他,如此一來二去,還不出兩個月,就把船裡的千斤黃豆取了一空。

    黃家藉此發了一筆外財,真應了一順百順那句古話,黃顥年本就是商賈人出身,手中有了本錢周轉經營,自此趕趁時運,不出幾年就把家業賺得偌大,置辦了廣廈良田,家中奴僕成群,一日比一日興旺。

    黃顥年時常感念當年那位老客,要是沒有他那船豆子,哪有咱們黃家今日的光景,他愈想愈覺得此事不同尋常,有時與妻子說起來,都道那老客形貌裝束奇異,未必是凡間的人物,料來是五通五顯之類的神靈,看我黃家一門善男信女,特意顯出神通相助,看來咱們應當修祠建廟,每年多做幾回道場,感謝上蒼之德。

    可惜好景不常,到了第五個年頭上,黃顥年只要晚上一閉眼,就會夢到有人砸門,開門看時,見一夥兇神惡煞般的人直闖進來,這夥人個個相貌醜陋猙獰,皆是身穿白袍,頭戴古冠,對著黃顥年連罵帶打毫不客氣,口口聲聲說黃家欠了他譬老太爺一大筆錢,並且拿出一個帳簿來,一行行指給黃顥年看,那帳簿上寫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黃家用老太爺船上的豆子賺了多少多少錢,又在某年某月某日,用這筆錢做了什麽什麽生意,賺了多少多少利潤,你這傢夥悶聲發大財,還以為天大的便宜都教你佔了,如今還帳的時候到了,快快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黃顥年每天都會從這個怪夢之中驚醒,醒來之後就看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傷痕,嚇得他魂不附體,茶飯不思,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自已心裡明白肯定是惹了大禍了,趕緊請來一位能看禍福的居士,詢問此事吉凶。

    那位居士擅談因果,聽罷了始末,告訴黃顥年道:“閣下果然是惹了因果上的事,你命中本無富貴,但你夫妻不甘貧困,天天在家中對天對地訴苦不休,結果反被那羅刹江裡的邪魔外道聽見了,假意前來點化於你,騙你拿了水府中的東西,現在連本帶利都得還回去,那五通五顯多是山妖水怪,從來不會有善心感應,既有所施,必有所取,個古宿債相償,誰也救不了你,要是你家產不夠的話,恐怕就得拿全家人性命去填。”

    黃顥年被人一語點破,情知大事不好,唯恐禍及家中老幼,自然是不敢怠慢,匆忙備了整整十船上好的豆子,又有豬牛羊三牲等許多供品,行船到羅刹江中,同妻子兩個跪在船頭焚香叩頭,將帶來的所有物事全部傾入江中,就看那濁水翻翻滾騰,從江裡湧出無數大魚,張開大口爭相吞食。

    黃顥年暗自念聲“阿彌陀佛”,總算是發還了這場宿債,正自僥倖間,忽遇狂風大作,水底老龍驚,半空厲鬼哭,“羅刹江”中巨浪排空,壓頂而來,一下就打翻了江面上所有的船隻,使船上之人盡數莽身魚腹,江水氾濫之災,又吞沒了黃家所在的村鎮,可歎黃顥年不肯守命自安,雖得了幾年富貴,卻賠上了滿門性命,真教“ 憑君縱有千鈞力,命裡安排動不得。”

    這回《撒豆羅刹江》的說話,雖是半真半假,卻又無假不成真,只為勸那些怨天恨命之輩,休要眼光淺、口頭輕,指天叫地地胡言亂語,更不可貪圖非分得來之物。須知道“富貴只是五更春夢,功名好似一片浮雲,到頭來萬事皆空。”

    這位說書先生對張小辮等人講古,真正是“說話僅憑三寸舌,稱出世上深與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盼點醒夢中人。”果然指中了要害,聽得張小辮冷汗淋漓,坐立不安,卻不知他張三爺能否曉得苦海無邊,早早回頭,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1:51 AM

第五卷 雁營  第四話 三眼狐
    且說“雁營”出戰在即,張小辮酒後帶著手下哨官們聽個說書人“講古”,講的是一段《撒豆羅刹江》的說話。

   原來那說書先生看出張小辮命數奇特,知道他惹了大禍在身,而且還要連累靈州城裡的軍民人等,不分男女老幼,都得跟著一發死個盡絕,就算是雞犬貓狗也留不來一條,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敢直言相告,故此託借當年的一段故事加以點撥,但說書人講的事情,與張小辮所遇之事肯定是不相干的,只有其中的道理相通。

    所謂“書不在厚,有味則馨;言不在多,有理則重”你要問“說書人”講的這個理是什麽理?他正是想告訴張小辮:“從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隨你小子現在使盡英雄,早晚有一天宿債相償,凶神惡鬼必定會找上門來,到時候再後悔可來不及了。”

    可是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張小辮雖然隱隱聽出些意思心中也覺得頗不安穩,但他骨子裡認定自已絕非凡夫俗子,榮華富貴、飛黃騰達多是張三爺命中註定所得,哪裡肯信這說書人亂嚼舌頭。

    張小辮眼珠子轉了兩轉,又想生死總有命,富貴都在天,反正張三爺本就是窮光棍一條,無非憑著偷雞吊狗的手段,勉強度日過活,想來能有今日光景,也合著“否極泰來”之理,天為寶蓋地為池,人生在世是混水的魚,受用一天,就得一天的便宜。

   說書先生偷眼相觀,見那張小辮仍舊是一副全然不以為意的坦然模樣,知道對牛彈琴了,心中只是冷笑,抱拳拱手尊諸位:“今日有幸伺候列位爺台一段說話,也算是咱們有緣,咱這說書之人,只不過是憑著耍嘴皮子賺錢餬口,無非講些個風月,談些個異聞,圖個好聽罷了,自然做不得真,其中如有疏漏怠慢之處,還望官長老爺們海涵,奈何這良辰短暫,美景易逝,再長的故事終有個了局的時候。”說罷他就推說時辰已經不早了,命侍童送客。

    雁排李四和孫大麻子等人,更是沒聽出這段說話的玄機,只顧聽個新鮮熱鬧,雖然未能盡興,也只索罷了,都稱謝道:“先生講的果是希奇,我等今後定當再來討教。”當下拱手作別,隨著張小辮回到營中。

   這些天來暴雨不斷,靈州附近的幾處江堤都被衝開了口子,一時間洪水暴漲,吞沒了好多村莊道路,巡撫馬天錫雖是本省的封疆大吏,但還在官府手中控制的地盤非常有限,周圍各處多被粵寇攻陷,眼見賊勢之盛難以遏制,幸好天降驟雨,引動山洪發作,被大水淹死的賊人不計其數,使得圍困靈州城的數萬粵寇失了後援,加上糧草供給不上,等到雨停洪落之際,必定撤圍。

    馬天錫看這兩天的暴雨小了許多,察形觀勢,斷定太平軍肯定會暫時放棄攻城,等他們流竄到別處大肆劫掠一番,補充足了糧草兵源,才會再次捲土重來,眼下四周的道路都被洪水破壞,如果沒有水師接應,這麽多太平軍想後撤,只能經過南邊的黃天蕩。

    所以馬大人調遣“雁營”趁夜從水門出城,埋伏在太平軍的必經之路上,殺他個措手不及,雖然不可能盡數殲滅,至少能重挫粵寇銳氣,使其聞風喪膽、心存忌憚,短期之內不敢再犯靈州,這樣一來官府才能有時間整頓軍備,招練新勇,鞏固城防。

    張小辮看看天黑雨住,就率“雁營”團勇焚起大香,一同拜了貓仙牌位,叩求貓仙爺爺靈驗感應,慈悲無邊,保祐“雁營”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隨即整裝結束,教這近千名團勇,各自背負了火藥鉛丸,帶著抬槍火統,開了城下水門,乘著舢板潛出城去。

    此時烏雲壓頂,四下裡黑得如同鍋底,城外到處都是粵寇,雁營不敢用半點燈火,全仗著雁民們常年在夜晚狩獵,(後一句是亂碼)

張小辮雖然充做軍官,卻是半點不懂戰陣廝殺之道,好在身邊的雁排李四和雁鈴兒等人,皆是身經百戰之輩,“雁營”響馬以前經常與圍剿的官兵廝殺,也同地方上的民團作過戰,到後來又打太平軍,也不知做過多少殺人放火的勾當,而且黃天蕩是“雁營”的老巢,到了其中就能佔盡天時地利,就算太平軍有十萬之眾,也能在蕩中殺他個人仰馬翻。

   舢板行了一夜,到了轉天,早已雨住雷收,張小辮等人坐在船頭四下打望,但見那天地間仍是隱晦無邊,水面上漂的一片片全是浮屍,有道是:“人動殺機,物能感知,而天動殺機,人莫能知。”當時天下紛亂,遍地都有殺生害命之舉,這大概就是老天爺動了殺念,單是清廷鎮壓太平天國這十幾年的時間裡,因為災荒戰亂而死的人口,就有將近七千餘萬,您數數那時候整個大清國總共才多少人?戰事最激烈的這幾個省真是十室九空,人煙滅絕,行出數十裏,也不見半個活人,即便那些沒被洪水淹沒的村鎮田舍,也多是房倒屋塌,空空蕩蕩,連雞嗚犬吠聲都聽不到,各處都是一派死氣沉重的氣氛。

   張小辮做了雁營營官,心下原本極是得意,但在舢板上看到天災兵禍的大劫之下,滿目儘是淒涼影像,忽覺值此亂世,即便真能搬跡了,也難快活受用,便對眾人說:“我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咱們雁營捨生忘死,拚著性命平寇殺敵,不為別個,只為了早日國泰民安,讓天下百姓再不受這離亂之苦。”

   雁排李四和孫大麻子、雁鈴兒等人聞言齊聲稱是,心中盡皆嘆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卻不知張小辮心裡正在思量著:“若非是民豐物足的太平盛世,張三爺空有家財萬貫,也沒處花銷享樂,身居高官還得替上下排憂解難,所謂“將軍鐵甲夜渡關,朝臣待漏五更寒”,如此整日地奔波勞碌耗費心血,那能有什麽興頭?”

   雁鈴兒見張小辮身邊有隻黑貓,那黑貓雖是疲懶,卻生了兩隻黃金眼睛,顧盼之際好生靈動,但此貓只與張小辮一人相熟,從不和旁人接近,她好奇心起,就問道:“三哥,聽說你在靈州城做捕盜牌頭的時候,活捉潘和尚、白塔真人一干巨寇,全憑城中的貓子暗中相助,可否真有此事?”

   張小辮早就有心賣弄些豪傑的物事,此刻被雁鈴兒一問,恰是揉到了癢處,便說道:“咱和野貓天生就是有緣,提起靈州城裡那些家貓野貓之事,實是稀罕得緊,怎麽個稀罕?真教開天闢地稀得見,從古到今罕得聞,昨天那個說書先生大言不慚,還敢號稱什麽──褒貶忠奸評善惡,縱橫捭闔論古今,他也不過是能說幾套老掉牙的古舊大書罷了,連個老貓能言的說話都不會講,可恨那廝更是有眼無珠,不識咱們當世的英雄好漢,他要是肯跟在三爺身邊做個師爺,保管他這輩十能見些真世面,單是咱靈州野貓的事蹟,也足夠他編幾個拿手的段子出來。”

   張小辮乘在舢板上隨軍而行,眼見四野茫茫,還遠遠未到黃天蕩,便順口答應,趁機對身邊的幾個人侃起“貓經”,說是咱們靈州花貓,多為漢代的胡種,最具靈性神通,至少有兩百多種名品,非是外地的普通貓子可比,別看牠們整天東遊西蕩只知耍閒,其實這人世間的事情,就沒有牠們不曉得的,不僅能夠感應吉凶禍福,更有許多奇異能為。

    你看那些靈州之貓,無不是兩色相間,凡屬此類,都擅於調配“貓兒藥”,早年的貓仙譚道人,就曾走街串巷,售賣貓兒葯濟世救人,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難雜症,但這貓兒葯只有野貓能配,就連譚道人都不知全部秘方,他雖精通貓道,卻也沒辦法掌握千變萬化的貓兒葯。

   原來在靈州城內外,生長著許多草葯,如果哪隻野貓被蛇蠍咬了,或是受了什麽別的創傷,牠都會自行去銜來幾株葯草,混合了服食,用以拔毒療傷,這就是所謂的“貓兒葯”,治起病來萬試萬靈,但這配方隨著季節時令變化,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野貓們是怎麽配葯的,那可真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葯。

    張小辮正說到興頭上,雁鈴兒等人也都聽得入了神,忽聽一聲“雁哨”響亮,眾人心中一懍,情知有變,還以為在途中遇到流寇,卻不知來了多少敵人,紛紛在船上舉起抬槍,卻見從遠處的水面漂過來一件物事。

   水面上那東西隨波逐流,起起伏伏愈來愈近,頃刻間離得雁營舢板就只一箭之地了,眾人方才看得清楚,卻是一隻體形極巨的老狐狸,身上跨著一顆大窩瓜浮水而來,那老狐額前頂著個白斑,乍一看就好似是有三隻眼睛,牠擠眉弄眼地騎在瓜瓢上,遇到“雁營”這數十艘舢板和一排排抬槍弓箭,竟然絲毫也不驚慌,直將眾人視如無物。

    雁營兵勇雖然驍勇善戰,卻多是迷信鬼神之輩,見這三眼老狐騎著窩瓜渡水,而且不知避人,物性反常,多半是成了精的妖物,見著牠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殺之也恐不祥,所以空舉著排槍,誰也不敢動手擊殺。

   雁排李四見那老狐神態鬼祟,知其來者不善,必是有些古怪的,發狠道:“叵耐你這孽畜來得不是時候,看某結束了你的性命……”他擔心用火槍動靜太大,探臂膀把背後的雁頭彎弓摘下,搭上一枝白尾雁翎箭,便要抬手射去,張小辮急忙攔下,說道:“四哥且住,這三眼老狐怕是沖著我來的,不可輕易壞了牠的性命。”這正是:“勸君不可結怨仇,結得怨仇深似海。”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 本帖最後由 hc302 於 2008-11-21 11:54 AM 編輯 ]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1:55 AM

第五卷 雁營   第五話 黃天蕩
    且說風雨鐘凝聚的雲氣引得江洪爆發,城郊四野低窪之處,都被大水淹沒,雁營的舢板隊離了靈州城,隱匿了行蹤,從水路奔著黃天蕩而行,途中滿目所見,儘是洪荒浩劫過後的淒涼景象。

    誰知行到半途,忽然遇到一隻三眼老狐,那老狐胯下騎著個窩瓜,遠遠地渡水過來,轉眼間就到了眾人身邊,雁排李四見這老狐行跡詭異,不知主何吉凶,當下動了殺機,張弓搭箭就要將其一舉射殺。

    張小辮在舢板上看得親切,想起自已先前曾在荒葬嶺見過此狐,當時牠被野狗追得走投無路,被迫吐丹逃生,隨後張小辮誘殺靼子犬的時候,順手從惡犬腹中剖出了”狐玉”,這枚玉丹是那老狐吞吐日月精華多年所得,豈肯輕易失卻?它此時渡水前來,多半是想向張小辮討回狐玉。

    張小辮雖然是個好管閒事的祖宗,專撞沒頭禍的太歲,但眼下軍情緊迫,當務之急是要去黃天蕩設伏,他一生榮華富貴的成敗都系于此戰,哪敢掉以輕心,自然不肯為了一枚狐玉旁生枝節,念及此處,趕緊攔住雁排李四的弓箭,說那是狐仙也未可知,大凡物之異常者,絕不可輕易加害,否則必然招災引禍,不妨留牠一條生路。

    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救了一條赤練紅蛇,從而登基坐了江山,醫聖孫思邈年輕時治過井底的老龍,才有幸得授四卷九九書,從此醫術大進,可見凡是”非常之物”,大多有其靈性,倘若不曾為禍人間,都不應該隨便壞了牠們的性命,積德者遇福,種禍者埋怨,冥冥之中因果關連,往往都有吉凶報應跟在後頭。

    雁排李四聽得分明,奇道:”原來如此。”只得把”雁頭彎弓”收了,就見張小辮從懷中摸出狐玉,放在當中一招,那老狐遙相望見,也似是有靈有識,牠本來躲在荒山窮穀之地,大水一到,山裏邊有無數走獸都被淹死,這老狐為躲洪荒,才騎著窩瓜浮水避禍,僥倖得以逃脫性命,也不知掙扎多少時日,沒想到天數偶然,機緣湊巧,竟然遇著雁營取回了玉丹,真是”水中失寶寶再回,海底撈針針已得”,那狐待到近前,一口銜了玉珠吞落腹中,隨後再也不向雁營眾人多看一眼,自以狐尾撥水,乘在瓜上去得遠了,不多時轉入一片山坡背後,不見了蹤影。

    人心之中的善惡,原本只在一念之間,不管是在暗室之內,還是造次之間,一動惡念,凶鬼便至,反過來也是,倘若你善意萌生,自然就有福神跟隨,張小辮難得生出一念之仁,讓雁排李四放過了三眼老弧,自以為是積德行善的舉動了,卻未能辮明妖邪善惡,此事究竟是吉是凶,還留著一段後話要說,眼下暫且不表。

    雁營舢板隊又行出十餘裏,遙看前方水面浩大,叢叢生長的蘆葦漸行漸密,總算是進入黃天蕩地界,船到蕩中,四望無際,一陣陣朔風吹過,驚得散碎蘆絮漫天飄飛,灰濛濛的天空中,偶爾有幾隻離群的孤雁哀哀而過,也不知是投奔何方,正是:”水近萬蘆吹絮亂,天空雁陣比人輕。”

    雁排李四為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指點地勢:”這片蕩子本是片半涸的湖沼,歷來都是野雁南北遷徙的地經之地,北近大江,南壓六州,覆著不知多少裏數,形勢果是險惡,蕩中更有無數水鼠銜草潔泥築成的天然堤壩,形如三環套月,鼠輩造化奇絕,能夠調節湖水漲落,所以不管外邊有多大的洪水經過,蕩子裏的水位也不會變化,一年到頭,總是半泥水水,雁民自古就在這黃天蕩裏捕魚獵雁為生,識得各處坑窪沼澤和水面深淺。”

    圍攻靈州的太平軍沒有水師接應,如今斷了糧草供給,只能從陸路向南徹退,但是附近的官道多被洪水毀壞,太平軍連日激戰,始終打不下靈州城,再拖下去就會陷入進退無路的絕境,所以他們不得不從黃天蕩中的水鼠堤上南逃。

    身為雁營營官的張三爺,可對行軍打仗、排兵佈陣之事一竅不通,想那粵寇來勢極大,自已這邊只不過一營弟兄,往多了說還不足千人,相差十分懸殊,大戰來臨之際,不免有些擔心難以應對。

    好在雁排李四曾隨老雁頭久經戰陣,只因他們雁民雁戶多為響馬出身,雖然被收編成了靈州團勇後屢立戰功,卻仍有一世洗刷不掉的案底,始終難以取得官府的信任,但他與營官張小辮結為了異姓兄弟,自然要竭盡所能相助,他泰然自若地說:”三哥不必憂慮,兵來將擋,水來土埋,這段長毛中的精銳不過十之一二,其都是裹卷而來的烏合之眾,根本不堪一擊,何況這黃天蕩是雁營老巢,水路錯綜複雜,外人絕難識得,到了咱這一畝三分地,管教那些粵寇有來無回,來一個咱宰一個,來兩個咱殺一雙,我只愁他人馬來得不夠多。”

    雁排李四說完,抬手命眾團勇停住舢板,營中每個兵勇都帶著一枝”雁哨”,這哨是用野雁腦殼打穿了製造而成,吹響了嗚嗚咽咽,曲聲極盡哀愁淒苦,還可模仿雁鳴雁啼,此刻同時吹動來,四野皆聞。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個外行,不知為何滿營都吹雁哨,正待要問,就見周圍的蘆葦水巷深處,忽然湧出無數竹排,排上之輩,多是頭插雁翎,身披蓑衣的獵戶打扮,而手中所持,儘是殺人的利器,無非是土銃、竹標、漁叉、梭標、雁翎刀。

    原來當初老雁頭為了在亂世中謀條生路,帶著許多雁民去靈州做了團勇,但蕩子裏仍然留下了不少雁戶,這些人裏邊雖然不乏老弱婦孺,但真要全夥出來,其中能夠提刀殺人的,也跑有不下兩千之眾,至今還是在黃天蕩裏做些月黑殺人、風高放火、有肉同吃、無糧同餓的勾當。

    雁營兵勇都是黃天蕩的子弟,雙方相見,俱是歡喜,大夥聞聽老雁頭陣亡的消息,念其往日恩情,不免盡皆哀歎,咬牙切齒地要為”老首領”報仇雪恨,待到悲憤之情稍止,雁排李四便為一眾雁民響馬們引見張小辮,李四說:”張三哥是個義氣過人,手段慷慨的好漢,荒葬嶺神獒、筷子城老鼠和尚、躲藏在提督府的白塔真人,都被三爺親自擒殺,真是為民除害,人皆稱快,不僅如此,這位張三爺更學了一身貓仙譚道人留下的本領,深得巡撫大人的賞識,如今咱雁營兄弟們都是追隨著他殺賊立功。”

    雁排李四是老雁頭之後,論起武藝見識來,他更是數千雁戶裏一等一的好漢,那些雁民聽他是如此說的,無不信以為真,都爭著過來與張小辮結拜。

    張小辮暗道一聲:”慚愧,想我張三也能得有今日的名頭?”當下厚著臉皮對眾雁民說道:”也不知前世燒了多少高香,使得這輩子能結交到這麼多兄弟,真不枉小弟我為人一世了。我張三是個一刀兩斷的性子,從不學那黏皮帶骨、拐彎抹角的腔調,今日前來,正是要在這黃天蕩裏與粵寇廝殺一場,還望各位好漢鼎力相助。有道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與其自甘埋沒在塵埃草莽之中,何不轟轟烈烈做回好漢,若能立下一場平寇定亂的不世奇功,必能千秋萬古,傳頌不朽,也好讓後世知道天底下曾有過咱自雁營的字型大小。”

    張小辮更知雁民都是窮苦出身,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對這夥人單單曉以大義,說什麼忠君愛國、青史留名的空頭話可不頂用,於是又信口胡編說:”自從粵寇作亂以來,從南到北往州撞府,席捲了不知多少金銀財帛在身,這些非分所得,可比過往的販貨行商之輩肥得多了。而且據說這寇的首腦,曾是個有名的大海盜,在海上劫過不少的洋人貨船,,身上有大把的金洋錢在,另外想必那些做過海盜海匪的人物,也必定尋過龍宮寶藏,所獲之物自然都是奇珍異寶,珠是夜光珠,玉是盈尺璧。現在朝廷不分大事小情,無不以平賊定寇為先,只求各地儘早剿滅粵寇,而那些長毛的賊贓所得,誰有本事有膽子拿了,就他奶奶算是誰的,往後官家絕不追究。

    先前張小辮曾給雁營兵勇們分過一些金洋錢,”金洋錢”是民間的稱呼,其實就是異域海外的金幣,雖然在大清國裏不能正式流通,但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又鑄造得格外精緻考究,誰見了誰不喜愛?所以往往要價極昂,遠遠超出了金洋錢本身的市值,雁民們聽了粵寇身邊攜有金銀財寶這些消息,果然群情振奮,紛紛表示願效死力殺敵。

    另外雁排李四還與周邊的一些馬慣有勾結,安排人傳飛雁令去,把附近能加集來的響馬子都找來,眼下戰亂連著天災,各處都沒了活路,見有這能發橫財的勾當,都肯鋌而走險,一天之內就聚集了三五千人馬,水旱兩路分為數隊,各有雁營中的哨官統轄,又預備下土銃土炮,多削竹槍亂箭,乘在雁排上到處埋伏。

    等到第二天天剛破曉,就有探子來報,已經望見太平軍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軍卒密密麻麻猶如螻蟻一般,隊伍鋪天蓋地,見頭不見到尾,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馬,雁排李四命各隊人馬分散到蘆葦蕩裏隱藏行跡,聽得雁哨為號,便一齊出來廝殺,眼見一場血戰在即,這正是:”殺氣橫空紅白冷,征塵遍地白雲寒。”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1:56 AM

第五卷 雁營   第六話 貓喊
    話說雁營近千名團勇,會合了許多響馬子,在黃天蕩中設伏,布下了天羅地網般的殺人陣勢,這些人多是獵雁叉魚之輩出身,慣于施展埋伏手段,那片蕩子裏又是水草橫生,蘆葦茂密異常,滿目蕭蕭,遮蔽了潛藏的險惡殺機,水野之間荒荒冷冷,靜得出奇,在外邊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異常。

    到了拂曉時分,草尖上晨露未消,蘆葦深處的水窪子裏一縷縷薄霧縹緲,眼看太平軍就要進入黃天蕩了,張小辮急忙讓雁排李四留下調遣兵勇,準備伏擊粵寇,他則帶著黑貓,由孫大麻子和雁鈴兒兩個哨官跟隨,三人撐了一架渡水雁排,前往水沼最深處的“雁塚”。

    那雁塚本是黃天蕩裏的一座土丘,後來被水淹沒,據說以前南北過往遷徙的候鳥群中,常有許多年老力衰,或是途中傷病難愈的,它們自知永遠也飛不到目的地了,只好自行苦撐到雁塚上慢慢等死,直到斷氣之前都會抬頭望天,眼睜睜看著翱翔天際的同類,從來沒人知道-為什麼那些將死的候鳥野雁,都會停留在雁塚上。但雁民們自古崇敬義氣,延續古時舊例,從來不肯加害降落到雁塚附近的候鳥。

    而關於雁塚,還有另外一個傳說,當然就連雁民中最年老的獵戶,也講不太清楚他的年代來歷,只是一代代口耳相傳下來,說大概是唐朝末年,在五代十國那會兒,有個將軍被人害死在此地,蕩中的雁民們憐惜他死得壯烈,就在雁家上蓋了座低矮簡陋的土地廟,把將軍屍骨藏在其中,歲歲燒香,年年叩拜。

    即便是冷廟泥神,受得香火多了,也少不得靈動起來,何況土地廟裏的屍骸,是個含冤負屈的武將,不知是不是那英靈長存不減,自從雁塚上有了這座“將軍廟”,土丘就開始下陷,最終沉到水面以下,隨後天兆反常,有無數水鼠銜石投草,圍著雁塚構築起了一圈圈的堤壩,竟然綿延數十裏之長,將各條流入黃天蕩中的水系疏導貫通,養得蕩子裏水草豐足,旱澇不侵。

    只是打這開始,蘆葦蕩子裏常有陰風黑霧湧動,使得天地變色,水路迷失,這些天地間的反常異象時有時無,從來沒有一定之規可循,雁民說那是雁塚裏的將軍怨氣未散,只要一刮陰風,就預示這世上要有刀兵水火,洪荒疫病之災。

    以前的人們對此深信不疑,按照年頭從外省買來窮人家的孩子,童男童女湊成一對,收拾齊整打扮好了之後,活活投到雁塚周圍的水域裏淹死喂魚,以求水底神靈息怒,保佑一方太平無事,可始終也沒見真起到什麼作用,甭管愚民愚眾怎麼供奉,戰亂天災該來的是照樣會來,所以此地的香火漸漸荒疏了,直明朝末年,這個殘忍的風俗才算徹底廢除。

    張小辮記得當初在“貓仙祠”中,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曾被告知自已眼下將星當頭,在這亂世當中能夠武運亨通,只要依照林中老鬼的安排佈置行事,無論是平寇還是殺賊,戰則必勝,攻則必克,要想在黃天蕩中取勝,就得用黑貓將雁塚裏的將軍屍骸引出來,其中若有絲毫差錯,雁營就有全軍覆沒之險。

    俗話說:“便宜都是套人的網,說話儘是陷人的坑。”這話是一點不假,可張小辮卻鬼迷了心竅,竟把林中老鬼之言都當作了金科玉律,當真是言聽計從,自然是認定了成敗全都在此一舉,於是急匆匆趕奔雁塚,正是:“心忙似箭猶嫌緩,排走如飛尚道遲。”

    引路的雁鈴兒,自幼生長在黃天蕩裏,各處水路最是熟悉不過,撐著雁排渡水而行,穿過密密匝匝的蘆葦叢,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帶到一片開闊的水面,只見這葦叢深處,水準似鏡,煙波浩渺,幽深莫測。

    雁鈴兒下竿停了雁排,告訴張小辮道:“三哥,此處便是雁塚了,那座將軍廟就沉在水裏,底下常有吸人的漩渦捲動,水性深淺難測,這許多年來,從來沒有誰敢下去探過究竟。”

    張小辮不太擅長水性,最多會兩下子狗刨般的手段,到了水上,禁不住心下栗六,嘴上卻硬撐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們雁營都是好漢子,做事只求對得起天地良心,人言都不計較,信什麼鬼神之說?小的們只管放亮了招子,且看三爺如何把那埋骨水底的將軍請出來見見。”

    孫大麻子歷來不懼鬼神,卻唯獨敬重古時先賢英烈,此刻與粵寇惡戰在即,他也搞不明白張小辮為何突然要做這等怪事,聞言急忙勸阻道:“俺的爺,此事可由不得你使著性子胡來,想來那位將軍老爺,也債個有英靈感應的水府郎君,你怎好輕易驚動?”

    張小辮道:“倘若水中真有英靈,理當助我雁營平寇殺賊。”說完命雁鈴兒把排子撐到壩邊,那壩上都是拳頭大小的窟窿,被水鼠鑽得密佈無間,貫穿相連,水鼠這東西有點像是水狸子,同樣地牙齒鋒銳,能啃倒千年古樹,擅於築壩圍堤,但這黃天蕩裏的水鼠,在民間俗稱水耗子或陰鼠精,與水狸、河狸等物並非同類,喜歡陰冷潮濕之所,生性殘忍狡猾,可以入水拖了大魚上岸,又或是咬死棲于蘆葦叢中的水鳥野雁為食,其中的碩鼠甚至能夠搏殺老貓,它們在這片蕩子裏,趁著水中陰氣愈聚愈多,數量難以估計,只有靈州花貓才能鎮伏。

    張小辮按照林中老鬼所授的“相貓之術”,把“月影烏瞳金絲虎”推到水鼠洞前,貓的性子是聞腥即動,雖然靈州花貓從不捕鼠,但造物相克,它嗅得水鼠洞窟裏的陰腥氣息,還是忍不住“喊”出聲來。

    可能有看官要問,怎麼是“喊”出聲來?原來貓叫之聲自古分為數等,凡是貓子,都以能“喊”為貴,比如戀灶畏寒之類的懶貓叫聲是“喚”,而最威猛的則稱為“貓喊”,那貓子喊非同小可,真個是:“響到九天雲皆散,聲入深泉遊魚驚。”

    《貓經》裏有言,說是:“眼帶金線者,聲如獅虎,鎮宅臥廳堂,雖睡鼠也亡。”而水裏的陰鼠精最為懼怕“貓喊”,正是聞聲即逃,恐慌的情緒更是一傳十、十傳百,迅速蔓延開來,那些躲藏在堤壩洞穴裏的水耗子們,都以為是大禍臨頭,就見那母的銜著小的,公的拖著老的,從各個洞窟裏蜂擁而出,潮水也似地在堤上望外亂竄。

    張小辮等人都沒料到幾聲貓叫會惹出這麼大動靜,看那無數皮光毛滑、鋒牙利齒的水耗子奪路狂奔,一道道濁流般地在面面湧過,仿佛是天地傾覆的末日即將來臨,三人心下也自不勝駭異,真教人頭皮子發麻,雁鈴兒連忙把排子劃向水中,只求離得愈遠愈好。

    水耗子數目多得驚人,狹長的“鼠壩”上根本擠不下它們,就有許多被迫掉進了水裏,那些陰鼠生來便能夠涉水,落水的群鼠掙扎遊走,一時間把寂靜的水面攪得開鍋也似。

    忽然從水面陷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吸水漩渦,水鼠們離得稍近,便為捲入其中,這一來使得水耗子更加驚慌,雁鈴兒叫道:“不好,多半是潛伏在黃天蕩水底的“ 彌洞陵魚”。她識得此物厲害,知道水面上是待不得了,就把雁排駛到附近的一塊高地上,這地方本是株古木折斷後殘留下來的樹根,勉強可以落腳。

    三人前腳踏上老樹根,後腳雁排就被打翻了,只見水波分開,從中露出一個水怪般的大魚,見頭見不到尾,魚頭足比那大號的磨盤還大著三圈,魚首生得酷似人臉,皮色如石,嘴巴大得驚人,張口吸水,不斷吞吃身邊擠成一團的陰鼠。

    世上萬物依照天道回圈,有道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蕩子裏聚集的水耗子極多,自然也有專吃水鼠的彌洞陵魚,所謂“彌洞”,取的是吸水之意,此魚是個石性,整年整年地伏在水底一動也不動,但這時水面上群鼠雲集,嘈亂異常,才引得它現身出來,連帶得水底泥沙湧起,都跟著翻上了水面。

    孫大麻子不識得彌洞陵魚,還道真是水上郎君所化之物,不由得看得呆了,而雁鈴兒識得這陵魚吸水之勢能吞牛馬,她也不知張小辮如此行事,究竟是意欲為何,只好問道:“三哥,大隊粵寇轉眼就到,你現在竟要捉魚嗎?”

    張小辮卻最是疲懶不過之輩,即便身在險境,也不忘圖個嘴上快活,信口就說:“妹子有所不知,你三哥家裏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娘在堂,全指望捉住這水底的彌洞陵魚回去,好賣來養那八十歲的老娘….”

    雁鈴兒聞言甚為感動,心想:“我這位雁營營官張三哥,不僅足智多謀,手段慷慨,義氣過人,更難得的是為人至親至孝,出來征戰都不忘奉養家裏那“八十歲的老娘”,俗話說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現今世風不古,能夠如此真乃難能可貴。”自此對他更是敬愛。

    可張小辮尚未說完,就那那陵魚忽然搖尾撥鱗,竟從彌洞般的大嘴裏吐出一具大骷髏來,那骷髏好不碩大,雖然全身皮肉盡消,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饒是如此,也要比身材魁梧的孫大麻子高出半截,周身上下頂盔貫甲,盔是日月飛虎盔,甲是鎖子百葉連環甲,獸頭護肩,銅鏡護心,牛筋皮索為絛,內襯鸚鵡綠的滾繡戰袍,不知為何緣故,那一副戎裝結束,竟依然鮮豔如新。

    張小辮伏在樹根上看得分明,心道:“真是貓仙爺爺顯靈,總算是把這位“爺台”從水裏請了出來。”它埋骨水底千年,果然是因為年深歲久,形煉成大氣候了,卻不知現形後究竟要怎樣作怪?這正是“白雲本是無心物,反被清風引出來”。欲知這具將軍白骨,如何能助雁營平寇殺敵,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1:57 AM

第五卷 雁營   第七話 血戰

    話說那黃天蕩裏水路縱橫,覆著萬頃蘆葦,地廣人稀,歷來便是綠林中好漢出沒的所在,前臨剪徑道,背靠殺人崗,不知屈死過多少行人,所以蕩子裏陰氣極重。

    書裏有段交代,當年的雁塚將軍墳沉到水下之後,廟祠崩毀,屍骸被那彌洞陵魚吞下,但那是古時英烈遺骨,披掛著避火渡水的護體寶甲,使得一股無質無形、氤氳涳濛的英風銳氣凝而不散,落在魚腹中雖然皮肉消腐已盡,但白骨盔甲依然不朽不化。

    雁塚水底的彌洞陵魚貪婪無比,只顧著吞吸落水的大群陰鼠,奈何腹腔中有具骷髏堵著,難以吞個痛快,只得把肚子裏的物事倒嘔出來,就見黑水滾滾翻湧,從彌洞中冒出一具頂盔貫甲的大骷髏來,白森森、水淋淋,骷髏頭的兩個眼窩深陷,好似兩個無神的黑洞一般直視天空,被寶甲托著,浮在水面上忽起忽落。

    當初在貓仙祠裏,林中老鬼曾告訴張小辮:“只要你在水面上見著了白骨將軍,雁營必能大破粵寇。”其餘的細節則一概未說。

    張小辮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他雖然先前對此事深信無疑,事到臨頭卻也難免在心中忐忑起來,暗自罵道:“娘的娘是臭腳老婆養的,看雁塚裏的這具大骷髏,雖然生前威風八面,現如今可只是一堆無知無識的白骨,怎能指望它去上陣廝殺?林中老鬼那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麼藥?他可別一時犯了糊塗掐算不准,支給我一記昏招兒,連累得張三爺把小命都搭進去。”

    正自胡思亂想,驀地裏一陣陰風透骨,這陣陰風非比尋常,吹動地獄門前土,卷起酆都山下塵,霎時間刮得天地變色,霧氣皆散,張小辮三人全身打個冷顫,再看水面時,就見彌洞陵魚與那白骨將軍都已沉回了水底,只剩下大群水耗子在堤下奪路奔逃。

    雁鈴兒看霧氣散了,不敢怠慢,急忙拖回翻倒在水面上的排子,載著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躲入蘆葦叢中,會合了埋伏在附近的雁營團勇。

    張小辮伏在雁排上,心中兀自狐疑不止,實在想不出那葬身水底的骷髏將軍能有何作為,他卻不知道,原來那骷髏身上披掛的寶甲,是套久經戰陣的古物,其中沉積的煞氣極重,千年來不見天日,一旦出世,頃刻間就引得陰風拂動,吹得萬千蘆絮隨風擺搖,把籠罩在黃天蕩裏的薄霧都卷散了,待得煞氣散盡,那具寶甲也自支離破碎,再次與骷髏白骨沒人了雁塚的水底。

    您別看這陣風來得容易去得快,可在兵家成敗之事上,卻往往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想來古詩有雲:“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當年後漢三國,赤壁磯頭一場大戰,要是沒有“泥鰍造洞”引發東風,什麼苦肉計、連環計、反間計,也只落得奇謀無用,倘若武侯借不來東風,哪能有後來的火燒連營?所以有篇贊子,單贊這天底下風的好處,其贊曰:“風、風、風、東西南北風,無影又無蹤;收拾乾坤塵埃淨,移陰現日更有功;擒楊花,催敗柳,江河能把扁舟送;擁白雲,出山峰,輕擺花枝樹稍動,鑽窗入簾去,燭影又搖紅。”

    雁塚水底的寶甲引出了一陣陰風,與雁營在黃天蕩設伏又有什麼相干?原來太平軍起兵攻打靈州城,師久無功,又逢四周洪水陡漲,斷了糧草補給,使得軍中人心慌亂,只好趁著雨停洪落匆匆撒兵。

    可官道被洪水沖毀了大半,許多地方根本無路可走,唯一可容大軍通過的去處,只有黃天蕩了,大隊歹平軍偃旗息鼓,連夜撤退,從山路上逶迤下行,相次到了蕩邊,隊伍已多不齊整,一步懶似一步,拂曉時就見那蕩子裏薄霧彌漫,靜得出奇。

    太平軍中統兵的首領,是久經沙場之人,熟識兵機,疑心也重,能夠通過占風望氣,來相形度勢,他雖然知道靈州周邊沒有大隊官兵,但到得近前,看出那黃天蕩的霧氣裏,隱隱有殺機浮現,料來此地險惡,一時未敢輕入,正要派出探子另覓道路。

    卻在這時,忽見從蕩子裏逃出許多水鼠,就從身邊掠過,往著野地裏亂躥,而天地間又是疾風捲動,掃淨了蕩中霧氣,那太平軍的首領看得明白,反倒是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他深知水鼠習性,水耗子懼人,見人就鑽洞,既然遍野逃竄,那黃天蕩裏肯定沒有伏兵,只是物性反了時令而已,再說霧塵消散,進去就不會擔心迷失道路,就算裏邊藏著些個毛賊草寇,量也不敢衝撞我大隊軍馬,除非他們活膩歪了。

    再加上連夜行軍,士卒疲憊鬆懈,如此一來,太平軍也就大意了,連探路的前哨都不曾派遣,一隊接著一隊蜂擁而來,從各道鼠堤上進入了蘆葦叢深處,密密麻麻的軍卒猶如一條條長蛇,見頭見不到尾,穿過黃天蕩,緩緩向南移動。

    中軍行到深處,正自慌慌而走,就聽得一聲雁哨淒厲,長長的呼嘯聲,撕破了隱晦的天空,哨音未落,已從四面八方的蘆葦叢裏,冒出無數雁排,上面架著土銃土炮,更有許多團勇使用抬槍,朝著堤上毫無防備的太平軍攢射起來。

    一時間槍炮之聲大作,震耳欲聾,蕩子裏硝煙彌漫,血肉橫飛,太平軍猝不及防,做夢也想不到蕩子裏能有清兵,看情形絕不是小股人馬,蘆葦深處的雁排忽隱忽現,不知來了多少官軍。

    而且太平軍行軍時,擺出的是幾條一字長蛇陣,突然被打到七寸上,不得不倉促應戰,各隊人馬之間,難以互相接應,首毛也不能相顧,兵卒心中多是惶恐,混亂之下突然接敵,在狹窄的水鼠堤上你擁我擠,根本輾轉不開,人撞人,自相踐踏,馬撞馬,屍橫遍地,大隊人瞄一亂,十桿抬槍裏放不響一桿。

    但那“雁營”早已埋伏準備了多時,正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排火槍轟過去,太平軍就倒下一片屍體,眼見死的人多,一具具屍體不斷滾落水中,把湖水都染作了赤紅。

    這支圍攻靈州城的太平軍,大多是被裹來的俘虜和亂民,十成之中,倒有七成多是烏合之眾,遇著惡戰一打就散,他們不知蕩子裏的深淺,數萬人馬都湧向沒有官軍截殺的沼澤地,也有慌不擇路地紛紛跳水逃竄,帶隊的官長喝止無用,只好提刀砍了幾個逃兵,但此時兵敗如山倒,又哪里遏止得住。

    雁營備了許多丈許長的竹槍,這種竹槍又長又利,即使對方想欣身近戰也構不著,一排排攢刺過來也根本無法抵擋,團勇們見粵寇陣勢大亂,便從後趕殺過去,舉著竹槍到處亂刺,把落水的太平軍都刺死在水裏,其餘陷到沼澤裏的更是不計其數,死屍填滿了水面。

    唯有行到雁塚附近的太平軍中軍,都是來自粵西老營的精銳,而且太平軍裏為首的將領也清楚,要是不能在蕩子裏殺條血路沖出去,這支兵馬就會全軍覆沒,所以不顧死傷慘重,指揮著在排槍轟擊下倖存的兵卒,把那些中槍傷亡的同伴堆成掩體,抵擋住蘆葦叢中不斷射來的彈丸,並且火銃弓箭還擊,就地死守不退。

    埋伏在四周的團勇、雁民、響馬子,殺散了大隊粵寇之後,發現整個黃天蕩裏就剩下雁塚一帶還在激戰,便以雁哨相互聯絡,各隊人馬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雁營雖然驍勇善戰,但遇到太平軍精銳之部,也難輕易占到上風,雙方兵對兵,將對將,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只見刀槍並舉,劍戟縱橫,迎著刀,連肩搭背,逢著槍,頭斷身開,擋著劍,喉穿氣絕,中著戟,腹破流紅,直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這正是:“棋逢對手無高下,將遇良才沒輸贏。”

    張小辮在靈州城裏多次見過戰陣廝殺,都無眼前這般慘烈,眼見自已雁營裏的弟兄們死傷無數,也不禁咬牙切齒,兩眼通紅,正在兩軍難分上下之時,眾人遠遠地見粵寇陣中,有一個身材魁梧之人,連鬢絡腮鬍子,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騎著高頭大馬,穿了一身錦繡黃袍,身上帶著寶劍和洋槍,指揮若定,周圍有數十名軍士舉著盾牌將他護衛其中,看他那裝束氣魄皆是不凡,料來是個為首的草頭偽王。

    雁鈴兒久和粵寇作戰,能識得偽王服色,點手指道:“此賊必是統兵的占天侯。”說罷挽開雁頭弓,搭上雁翎箭,開弓好似滿月,箭去猶如流星,口裏叫個“著” 字,“嗖”地的枝冷箭射出,正好穿過盾牌縫隙,把那占天侯射得翻身落馬,摔倒在地,太平軍頓時一陣大亂,知道主帥陣亡,再也無心戀戰了。

    雁排李四見粵寇軍中首腦中箭落馬,知道時機已到,鳴鳴吹動雁哨,雁營團勇們聽得號令,都拔出雁翎刀在手,蜂擁著沖上前去,翻過堆成山丘般的屍體,捨身撞入人群裏揮刀亂剁。

    雁戶所用的“雁翎刀”,身長柄短,背厚刃薄,最適合陣前斬削,在近戰之中尤其能發揮長處,只見凡是長刀揮過之處,就是一顆顆人頭落地,整腔整腔的鮮血噴濺,真可謂當者披靡,孫大麻子也殺紅了眼,在人叢中一眼瞥見那占天侯中箭帶傷,倒在地上掙扎著想要起身,就掄著樸刀上前,殺散了持盾護衛的太平軍,打算一刀削下那占天侯的人頭。

    誰知占天侯身邊常帶著一個容貌絕美的侍童,那廝在混亂中倒地裝死,趁孫大麻子不備,朝他身上一劍刺去,孫大麻子雖是武藝清熟,臨陣廝殺的經驗卻不老道,他貪功心切,只顧著要殺占天侯,不曾提防別個,猛然間只覺後心一涼,已被利刃穿胸而過,當場血如泉湧,竟教那侍童壞了性命,可歎“瓦罐不離井上破,為將難免刀下亡。”

    雁排李子恰好在旁邊看個滿眼,但亂軍之中事發突然,想去救人已經來不及了,他與孫大麻子是結拜兄弟,兄弟死如斷手足,不由得怒火攻心,眼前一陣陣發黑,斷喝聲中抬起手來,把雁翎刀劈將過去,只一刀就剁翻了占天侯的侍童,抬腳踢開屍體,又待再去剁那為首的占天侯。

    卻不料那太平占天侯雖然帶箭負傷,卻是悍勇出眾,仍要作困獸之鬥,他倒在死人堆裏,還握了柄短銃在手不放,看見有人過來就一槍轟出,不偏不倚,恰好打在雁排李四頭上,立時鮮血飛濺,翻身栽倒,這正是:“陰間平添枉死鬼,陽世不見少年人。”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1:59 AM

第五卷 雁營   第八話 賞孤令
    且說雁營與太平軍在黃天蕩裏一場惡戰,真殺得“人頭滾滾如瓜落,屍積重重似阜山”,雁排李四在混戰之中直取敵首占天侯,不料中了冷槍,饒是他機敏過人,躲避的極快,奈何離得太近,竟被鉛丸鐵沙射瞎了一隻眼睛,倘若再偏個半毫一厘,恐怕就得當場被鉛彈射穿了腦袋。

    雁排李也也當真悍勇,不顧自已眼眶裏血肉模糊,側地後翻身便起,發狂了一般,挺著雁翎刀合身撲上,一把揪住那占天侯披散的頭髮,硬生生從地上拎起來,夾在服下勒住頸項,在陣前將其生擒活捉。

    其餘的太平軍見大勢已去,頓時四散潰退,丟盔棄甲,爭相逃命,走不及的紛紛棄械投降,雁營團勇殺順了手,根本不肯留俘,追趕上去逐一剿殺,掄著刀,看見活的就砍,撞見動的就殺,這場惡戰,直打到黃昏薄暮才停,蕩子裏的水都被鮮血染紅了。

    雁營派人飛馳靈州城報捷,剩下的大隊人馬都留下收治傷者,歸殮屍骸,從古到今,兵凶戰危,有道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雖然一舉擊潰了大股粵寇,還活捉了賊酋占天侯,但到最後清點下來,已方營中的“團勇、雁戶、各路響馬子”也死傷了不下兩千多人。

    雁排李四壞了一隻招子,滿面都是鮮血,所幸彈丸沒有入腦,有隨軍的郎中趕來,用能化五金的水銀,化去嵌在他眼窩裏的鉛子,才算保住一條性命。

    張小辮在旁,看見身受重傷的雁排李四,與橫屍就地的孫大麻子,當時就想要嚎啕痛哭一場,卻怎麼也流不出淚來,心裏邊都涼透了,要多後悔有多後悔:“要是早知道林中老鬼指點的這場榮華富貴,是要搭上自已手足兄弟的性命,三爺我寧可不要也罷,孫大麻子與我豆過命的交情,當初二人一同從金棺村裏逃難串來,向來是互相照應幫襯,如兄似弟,後來大夥拜把子結成生死兄弟,只盼著將來有朝一日,能夠同享榮華,共分富貴,想不到今天竟已人鬼殊途了。”

    以前張小辮沒少看過生死之事,可那都是與自已不相干的,見得多了,心也木了,直到此刻真正折損了手足兄弟,方才知道生離死別之苦,一場仗打下來,原本好端端的大活人,說沒就沒了,心裏如何能是滋?他便有心棄了雁營營官之職,打算遠遠逃開為上,可又一尋思,值此天下大亂之際,世上哪還有什麼太平的去處?現今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倘若不是奔著這一條道跑到黑,孫大麻子豈不白死了?他腦中胡思亂想的,好半天也沒個定奪。

    雁鈴兒為兄長裹紮了傷口,二人就過來勸解張小辮,畢竟打仗沒有不死人的,而且人死不能複生,但是經過今日一戰,咱們雁營必定名揚天下,這些兄弟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與其獻俘邀功,不如就此將那賊酋開膛摘心,祭奠陣亡兄弟們的在天之靈。張小辮心神恍惚,點頭道:“全憑四哥作主。”

    這時暮色低垂,黃天蕩裏淒風凜冽,籠罩著愁雲慘霧,“雁字營”的一眾團勇們,早已把屍骸收攏掩埋,墳前草草地設了靈棚牌位,雁排李四命手下人,將那被俘的“占天侯”,捆成五花大綁,帶到靈位跟前。

    那占天侯肩上中的箭簇尚未拔出,傷口處的鮮血不斷滴落,跪倒在雁排李四面前,乞命道:“告壯士,饒我性命則個……”

    雁排李四拔了鋼刀在手,冷冷地指著一排排靈位道:“饒你這廝性命不難,你只須讓我這許多兄弟點頭應允。”說罷手起刀落,一點清風過處,占天侯一顆人頭落地,滿腔的鮮血沖天,雁排李四又讓在旁站立聽命的兩個刀斧手,上前挖出人心,就於那靈棚下祭饗了。

    雁營中的陣亡之人,多是黃天蕩雁民的父兄子弟,設靈之時哭聲震天,有妻子哭丈夫的,有老娘哭兒子的,也有那兄弟哭手足的,按照綠林舊例,有哨官拋撒紙錢,念頌“賞孤令”。

    令曰:“山遙遙、水迢迢,兩座明天搭座橋;端起連漿帶水飯,又拿香錁並紙錢;高聲叫住眾英魂,黃泉路上停一停;站住腳步莫回頭,聽我賞孤把話傳;當日有緣結金蘭,恩義可比日月輝;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同來吃糧把兵當,共赴沙場血染袍,為兄弟命喪黃泉,陰陽相隔難相見,冥錢燒紙雖不多,還望英賢來領受,願你等早升天界,佑我等福壽綿綿,今生不得重聚首,來世還當效桃園。”

    開罷了令咒,眾人在一片悠悠鳴動的雁哨聲中,焚化發送了靈位,當夜就在蕩子裏宿了營,轉天接著軍令,雁營要返回靈州城,那些前來助戰的雁戶和各路響馬,都在戰場上的死人堆裏剝取了許多財帛,有的人得著錢物,就辭別了自行回去,更有不少野心大的響馬草寇,不把生死當做一回事情,只想趁著戰亂接著發財,便投奔到雁營之中充為團勇。

    如此一來,雁營出城時不過近千人的隊伍,經黃天蕩一戰又折損了許多弟兄,但收兵回去的時候倒反多了一倍有餘,於是就在半路上重新結納整頓了,入夥必須插香立誓,這是當時民團裏的一種風氣,只有結成生死兄弟,相互之間才能以性命相托,無非是設下插香堂,排令開山。

    以營官張小辮和雁排李四為首,底下的哨官和團勇,都依次排開,放令道:“東山的漢子西山來,鳥為食來人為財,蝴蝶只為采花死,趙老兒伴著珠光亡。有緣兄弟到山堂,管你登臺不登臺,先設三十六把金交椅,次擺七十二條銀板凳,龍歸龍位,虎歸虎位,有位的入位,沒位的站排。”

    天下的盜賊響馬雖然散佈四方,但從漢時有綠林軍赤眉軍造反以來,也自行結成一黨,在各地遙相呼應,各朝各代均有盜中魁首作為統領,那盜魁也稱“總瓢把子 ”,佔據著八百里洞庭湖,洞庭湖萬山環列,連著三江,司掌著天下形勢,歷來就是盜賊的老巢,黃天蕩裏的雁戶響馬,只不過是其中的一脈分支而已。

    由於這回進雁營入夥的多是外人,必須由雁排李四,親自拿“套口”過問新進團勇:“今日午時開山門,眾位兄弟聽真切,九道安了生死路,哪個敢進這山門?不是能人莫入門,不做兄弟你別來,身家不清早早走,底子不足早回頭,冒充行家趕緊走,查出來了要人頭,不是為兄情面冷,今日山中正兇險,上四排兄弟犯了令,自已挖坑自已跳,下四排兄弟犯了令,三刀六眼定不饒。”

    入夥之人聽清了規矩,則要各自報清身份來路,也都得拿切口套詞來講,比如說“耳聽兄長把我喚,整頓衣冠來參見,今與眾兄幸相逢,實是前生信有緣,眾兄有膽又有識,個個都是有名人,憐我愚笨是後進,言語不周望海涵,某地就是生我的絲,某鄉某村那是我家園,某年某月我母有難,某月某日我就下了凡,某山某寨插了香,今日結義投雁營,入營自當遵號令,吃咒賭誓表心跡,上不敬兄把頭斷,下不愛弟挖心肝,如不敬兄不愛弟,讓我短命落黃泉。”

    營官還要問:“有何憑證?”後進就答道:“以裁香為憑。”這時要把手裏的草香折斷,表示倘若有違此言,就如這炷香一般,落個一刀兩斷的下場。

    雁排李四把能留的人都留下,根底不清的則一律打發回去,重新清點營中團勇,共計兩千二百出頭,實力擴充了一多半,自是歡喜慶倖,只有張小辮心下犯著嘀咕,眼見兵馬愈來愈多,這可是仗要愈大愈大的兆頭,大概死的人也會愈來愈多,照這麼打下去,還不知要死傷多少手足兄弟,張三爺眼下走的這條路,什麼時候才算是個盡頭?料來多想也於事無補,聽天由命罷了。當即整頓隊伍,回城聽命。

    雁營在黃天蕩大破粵寇之事,果然震動了天下,京城裏的皇上聽得捷報,喜動龍顏,謂我國朝中興在望,當即親提御筆,寫了“忠勇雁營”四字,讓兵部破例給張小辮加了參將之職,別看是正三品的武官,也拿著朝廷的俸祿,但實際上卻是個有名無實的虛銜,還是讓他做他的營官,另外作為封賞,今後營中的團勇皆加雙餉。

    圖海提督本想藉著太平軍的刀子,除掉靈州雁營,誰想得了這麼個結束,反倒成全了此輩,又覺得張小辮和雁排李四的手段了得,在城中又是死黨眾多,要逼得他們緊了,恐怕生出別般大亂子來,也只好暫且銜恨隱忍在心,而且調遣雁營截擊粵寇正是他出的主意,當然免不了奏報朝廷給自已邀功請賞,這些事情都按下不表。

    只說時光易逝,寒來暑往,過完了秋冬,又到了春夏之交,張小辮蒙受巡撫大人賞識,充做了雁營營官,他雖不懂戰陣殺伐之道,但手下的雁排李四等人,多是當今世上驍勇善戰的將材,更肯為他用命,統率著雁營團勇,接連不斷地與粵寇交戰,到處攻城拔寨,收復了靈州城附近的好幾處重鎮。

    這一天雁營回來休整隊伍,張小辮尋了個空,獨自來到“貓仙祠”裏,那些野貓們見有熟人來了,都擁到祠中與他廝耍。

    張小辮喂那些野貓們吃了些東西,便翹起二郎腿倚倒在神龕上,這半年多來,他經歷了無數殺伐之事,驀然間生出一陣感慨,當初做夢都想求一場榮華富貴,可天底下刀兵四起,也不知張三爺何年何月才能有頓安穩飯吃?早知道作人辛苦,先前投胎的時候,還不如求那輪轉閻王給三爺托生成個靈州野貓,倒落的逍遙快活,強似整日出生入死,無休無止。

    正恁般煩惱,忽聽有個枯柴般的聲音冷冷說道:“兀呀,故人別來無恙否?”張小辮心中一驚,忙從神龕上跳起身來,抬眼看時,已見貓仙祠裏多了一人,那人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灰袍,就好像是從古墓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古舊服飾,又蒙著個面,只露出兩隻毫無生氣的眼睛,不是旁人,正是以夠指點禍福吉凶的“林中老鬼”。

    張小辮半年不見此人,想不到今天竟自已找上門來了,正有些緊要的話想問他,連忙唱個大喏,誰知還來不及多作敍談,卻聽那林中老鬼突然開口道:“張三爺,你大禍臨頭,性命都將不保了,還有心思在此閑耍!”這正是:“你自閉門家中坐,難防禍從天上來。”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2:00 PM

第六卷 截妖寺  第一話 長面羅漢
    世上歷來有種舊說,所謂“事不過三”,張小辮在貓仙祠第三次遇林中老鬼,可與前兩回的境遇大不相同了,那老鬼見面就說:“張三爺近日要惹來殺身之禍,到時候性命難保。”

    張小辮這將近一年多來,久在軍營戰陣之中出沒,隨著雁營剿過塔教,打過太平軍,經得多見得廣了,遇事已不如從前那麼慌慌張張、毛手毛腳,但他得有今日光景,全憑林中老鬼暗中點撥,知道此人有神鬼難測之機,不言則已,言則必中,見他如此一說,豈有不信之理。

    張小辮腦中一轉,心想:“當初你這個老兒可是親口許下,若是張三爺真有馬高鐙短的時日,則必來幫襯扶持,豈能說過了不算?”於是忙對林中老鬼說道:“小子當年饑寒交迫生計無著,幸得老先生不棄,三番兩次指點迷津,否則早就成了路倒喂了野狗,現在連屍骨也剩不下了,還求你老人家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指點小子一條生路,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林中老鬼仿佛是個死人般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言說道:“老夫早就說過,看你張三爺的氣色極高,必主大富大貴,才有意在暗中扶持於你。但須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雁字營殺人太多,惹得凶星犯主,所以命裏註定要有一場大劫,可只要躲過了此劫,你今天飛黃騰達再無阻礙礙,功名利祿不求自得,掃地也掃出金錠子來,可這天羅地網的劫數連神仙也算不出來,怕是不那麼好躲,真要該著你死,縱有一千條性命也就此休了。”

    張小辮大驚失色,咕咚跪倒在地涕淚齊流,懇求林中老鬼務必相救則個,張三爺前邊十幾年窮困潦倒,度日如年,水裏火裏撲騰了多時,好不容易熬出點頭緒了,可還沒等到安穩受用,就要如數被老天爺收走了,真是“早知富貴生前定,悔卻從前枉用心”。

    林中老鬼道:“暫且不必如此驚慌,老夫既然當年跟你說了,要周全你一世榮華富貴,遇此大劫臨頭之際,自然不肯袖手旁觀,古人言物有一變,人有千變,(這句是亂碼)

  林中老鬼說完,就從祠堂中的許多野貓當中,揀出一隻大花貓來,並從懷中取出一個火漆封存的竹筒子,都交給張小辮,問他:“可識得此貓?”

    張小辮也不知林中老鬼是何用意,用眼一打量看那只大野貓,只見它一身錦繡也似的花紋,生得呆頭呆腦,憨裏憨氣,而且尾長爪短,貓臉奇大,額上頂個“豐” 字。張小辮學過《雲物通載》裏的貓譜、貓經,如何能不認得,便答道:“按照貓相之說,此貓名為長面羅漢的便是,好像是個從來不會開口的啞子貓。”

    林中老鬼道:“這貓兒確是喚作長面羅漢,生來就是個佛陀的性子,金童耳、玉女腰、仙人背,雖然馴服木訥,但它並非是不會叫喚的啞子貓,只是愚民無知,認定此貓妨主,是個降禍的太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總有災殃出現。其實不然,它是能見凶相徵兆,開口必主不祥,故此輕易不肯開口,從今日開始,你要時時刻刻將它帶著身邊,形影相隨,寸步不離,什麼時候你聽到長面羅漢開口,也就是你命中劫數來臨之兆,到時候你須立即打開竹筒,這竹筒中自有回天之術,務必依照其中指引行事,切不可有絲毫怠慢,否則你張三爺必死無疑。”

    林中老鬼又告訴張小辮:“日月有盈虧,星辰有失度,為人豈無興衰?老夫雖然深知此理,又看出凶兆已近在眼前了,但天機最巧,天意難料,卻也說不準這劫數究竟是幾時來,又是如何來,故在竹筒子裏留下回天保命之策,如今老夫所能幫襯於你的,僅此而已,到頭來能不能留下小命,就看你張三爺自已的造化了,咱們之間的緣份到此也就盡了,今日一別,此後再無重逢的時日,所謂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三爺你就好自為之吧。”說罷揚長而去,逕自轉入貓兒巷中不知去向了。

    張小辮聽了個一字不漏,真教人心驚肉跳,自知此劫厲害,怕是避不過去,難免惶恐不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低頭看見身前伏著一隻長面羅漢貓,自已手中又握著個函封牢固的竹筒子,裏面沉甸甸的,觸之有銅聲,似乎裝著幾件細小金屬器物,這才明白剛才經歷的真真切切,絕非南柯一夢,忙朝林中老鬼離去的方向拜了幾拜,心中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張小辮想到自已在“金棺墳遇仙、甕塚山挖出僵屍、松鶴堂藥鋪換貓、槐園掘藏、筷子城撞著老鼠和尚、荒葬嶺擒殺靼子犬、從古井中打撈青銅風雨鐘、提督府捉拿白塔真人、黃天蕩大破粵寇”,這種種離奇絕險的經歷,算來都與林中老鬼脫不開干係。

    俗話說得好:“幸災樂禍千有人,替人分憂半個無。”這世上冷眼看熱鬧的人,向來是要多少有多少,可一旦你有了難處,要尋個能在關鍵時刻提攜幫襯一把的人,卻總是找不出半個,張三爺命中能遇到林中老鬼相助,已然是福份不淺了,有道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等奇人異士的蹤跡也正該如此。

    張小辮胡思亂想了一陣,又將林中老鬼最後留下的話語仔細揣摩了幾遍,雖然不得要領,卻也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索性橫下心來,揣了那枚竹筒,抱起羅漢貓,逕自回到營中。

    自此一後,一連數日,張小辮只在營中守著“長面羅漢貓”,這一人一貓,朝夕相對,寸步不離,他不知究竟禍從何來,整日整日地提心吊膽,唯恐此貓忽然開口,給他來個措手不及,可那羅漢貓一如常態,始終不見有絲毫異狀。

    這一天晚間,張小辮在營中憑幾而坐,長面羅漢貓就伏在他身前桌案上睡得正香,忽聞飛檄傳至,急如星火,原來有官軍與粵寇在雷州激戰,上鋒要調遣靈州連夜馳援,接令後一更擂鼓聚兵,二更點將出城,片刻不得延誤。

    那軍令如山,張小辮自然不敢有違,又思量著與其在城中苦等劫數來臨,實在太過煎熬,倘若三爺命中真有一場大劫,須是避得過初一,避不過十五,躲了霹靂,也躲不開雷公,但人挪活,樹挪死,倒不如隨軍出去見機行事,當即便同雁排李四等人聚攏本營團勇,收拾披掛齊整了,列隊開拔,二更前離了靈州城,從官道上往西進發。

    “雁營”的兵勇足有二千之眾,營中以“雁戶”為主,另有許多投效的綠林響馬,若論陣前廝殺之事,歷來是靈州諸營之冠,但雁營殺賊再多,應得的封賞也都被老圖海那種欺軍誤國,冒濫居功的貪官污吏搶佔去了,恰似鷸蚌相爭,到頭來反被漁人得利。

    張小辮和雁排李四等人,眼看著仗愈打愈大,自已這夥兄弟們在陣前出生入死,論功行賞的時候卻總是沒分,心下難免都有憤憤不平之意,甚至曾經打算山上落草,但趕上這種荒廢年頭,就連殺人越貨的響馬子,都是沒處去殺富濟貧的,山賊們連日發不得市,最終揭不開鍋餓死的也有,要是不來當兵吃糧,絕沒有別般生路可尋。

    這時剛得回城休整,又奉命前往雷州馳援,人在矮簷下,怎得不低頭?軍令一到,恰似星急火急,只好匆匆忙忙連夜趕路,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裏夜裏了九-九書 Λ網,正是急不辮路,待雁營走到天亮時分,前邊被一片嶺子攔住了去路,仔細看那綿延起伏的山脈,真是:“高峰千丈沖霄漢,瀑布飛簾百尺懸;山巒起伏多怪樣,亂石橫陳少人行。蒼陰蔽日藏猛獸,懸崖陡壁心膽寒。野草閑花鋪滿地,古藤荊棘把路攔。”

    雁排李四騎在馬上,手搭涼棚看了多時,就提起鞭子指著前邊的山峰,對張小辦說道:“看這山勢果是雄勇,卻不知是個什麼去處?”

    張小辮正自魂不守舍,冷不丁被人問起,才連忙抬眼打量,發現竟離以前金棺墳不遠,他是向來識得這片山嶺的,便答道:“此地喚作青螺嶺,險峻非凡,過了嶺子即算離了靈州地界,要去雷州,只好取山路穿嶺而過,否則咱們兄弟還要多繞上一天的路程。”雁排李四:“兄弟們趕了一夜,沒耐煩繞路轉山,既然如此,穿嶺而過就是。”當下帶隊進山。

    青螺嶺群山環繞,當中抱著一塊盆地,自古便有個偏僻的鎮子,稱為“青縲鎮”,雁營的隊伍經山路進來,翻過了嶺子,就已望見山坳深處,一片片蒼松翠柏,古木盤龍,樹叢掩映之中青磚碧瓦,屋宇連綿,赫然是個古鎮模樣。

    雁營本打算避開青螺鎮,直接穿嶺過去,但山裏的天氣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涼風一起,轉眼間吹動烏雲,遮得昏天蔽日,雲層中霹靂滾滾,眼看著風雨就下,雁鈴兒對張小辮說:“聽天上的雷聲響得不善,看來這陣暴雨必然不小,雨中的山路陡峭濕滑,恐有意外發生,咱們全營走了整整一夜,都疲乏得緊了,不如先到青螺鎮裏稍事休息,避到雨住了再走不遲。”

    張小辮也正有此意,他向來偷懶耍滑慣了,眼下雖然軍情緊急,但回頭只要推說“途中遇到暴雨難以前行”也就是了,便說道:“妹子所言極是,看來這有智的婦人,果然是勝過男子。”招呼左右道:“弟兄們,都隨三爺到鎮中歇腳去也。”說罷便告之各哨哨官,指揮著雁營掉轉行軍方向,逕投隱在深山中的青螺鎮而行。卻不料這一去,竟是:“豬羊拱進了屠戶門,一步步自投死路來”畢竟不知青螺鎮裏究竟藏有什麼古怪兇險,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2:03 PM

第六卷 截妖寺  第二話 方良牛
    且說山中雷雨將至,張小辮就命雁營的兩千多兵勇,都到青螺鎮裏避雨,但一旁的雁排李四是個常在廝撲叢裏行走的,最是敏銳機警,他在高處下望,看那古鎮裏寂靜異常,毫無人煙蹤跡,想來那些居民因為戰亂天災,早都逃得一空了,可是深山古鎮裏邊又黑又冷,陰氣森森,怎麼看都不是個善地。

    雁排李四心念一動,就告訴張小辮說:“這青螺鎮四面環山,地形險要,咱們都到古鎮中安營歇息倒不打緊,可萬一附近有粵寇出沒,肯定會趁著風雨交加,居高臨下地攻打過來,到時候‘雁營’難免要吃大虧,卻不如把大隊人馬都留在嶺子上,只帶一部兵勇前往鎮裏探明情形,如此上下分兵,就可以形成相互照應的犄角之勢。”

    張小辮不想冒著風雨隨大軍留在嶺子上睡帳幕,就派前哨探路,又帶著雁排李四兄弟和一隊團勇,直奔山中的青螺鎮而來,漸行漸近,卻不見鎮中有半個人影,天上密雲不雨,四周愈來愈是陰暗,除了滾滾悶雷作響之外,偌大個古鎮,竟然空蕩蕩的連雞鳴犬吠也聽不到。

    只因當時天下大亂,官司王法形同虛設,無論是造反的賊寇,還是清廷的官兵、團勇,都和山賊土匪沒什麼兩樣,在營時飲酒吃肉,出路時搶劫金銀,殺人放火之類的勾當更是家常便飯,不管是到什麼地方,百姓們無不望風而逃,地方上十室九空。

    所以雁鈴兒等人雖然那鎮中空寂,一處處死氣沉重,卻也並不感到太過意外,知道鎮子上縱然有些逃不開的老弱婦孺,此時見了清軍,也早都關門閉戶躲了起來,於是讓跟隨的團勇們各持刀矛抬槍,緊緊護在營官兩側,仔細提防戒備。

    張小辮隨軍而行,他根本不去理會青螺鎮中的動靜,自顧盯著那長面羅漢貓,只要此貓不曾開口,天塌下來也砸不到張三爺半根毫毛,可一旦它見著凶兆開口出聲,自已這條小命也就快到頭了,卻不知能否躲得過去。

    張小辮外邊戎裝披掛了,內穿能避水火的黑蟬輕甲,暗藏了利刃火槍,他雖然外松內緊,仍是難免流露出心神不寧忽喜忽憂的模樣,跟在身邊的雁排李四看個滿眼,就出言相詢說:“咱們雁營兄弟多是響馬盜賊出身,時時都被官府防備猜忌,而那些粵寇也是恨咱們入骨,不過三哥不必掛懷,只要教兄弟們還有一口氣在,管他來的是明槍還是暗箭,都能替三哥擋了。”

    張小辮知道雁排李四義氣過人,但林中老鬼之事詭異難言,無法如實相告,便推說並非是擔心自身安危,只是一進青螺鎮,就想起以前的舊事來了,雖然時隔數年之久,可回想起來,至今恨得牙根兒發癢。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聽得此言,心中更覺奇怪,不知是件什麼舊事?其實這話倒不是張小辮信口胡編的,原來靈州是千年繁華之地,魚龍變化之鄉,自古以來便有“七絕”之稱,頭一件極有名的,當屬雲中塔影,以前塔王寺高入雲霄,每到城外遠山霧氣凝聚,日影照射之下,就會出現群塔來朝的異象,民間有“塔市”之稱,向來與登州海市齊名,不過隨著靈州塔王毀於戰火,塔市奇景早已經不可複見了。

    其次是靈州城裏的貓仙祠,想國朝上下,大江南北,關內關外,雖然地大物博,但是拜貓為仙的奇風異俗,也只有靈州才有,故此才稱得上是一絕。

    這靈州七絕有的是指古跡,有的是風俗,各不相同,其中最後一絕,指的是“青螺燒餅”,在靈州地界邊緣的青螺古鎮,出產上好的五香牛肉,以及牛油酥麻燒餅,把燒餅夾了牛肉,合在一起吃更不得了,那可真叫回味無窮,鎮子裏有許多燒餅鋪子,各家都有獨特的民間手藝和祖傳秘方。

    頭兩年張小辮還未發跡之時,曾到過“青螺鎮”裏偷雞摸狗,他嘴饞了想從燒餅鋪裏順點吃的,結果被人家揪著辮子當場抓住,人贓並獲,不但燒餅沒吃成,還吃了一頓好打,至今回想起來,還是耿耿於懷。可他對雁排李四和雁鈴兒就不能這麼說了,三爺可丟不起那分人,只說當年英雄末路,窮困潦倒,途經此地遇到有個燒餅鋪子,有看那老板子做燒餅的手藝,確實是得過些傳授的,於是對他好說好求,想要討幾個燒餅回去,好養活家裏那八十歲的老娘,誰想那做燒餅的吝嗇無比,又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器量,非但不肯施捨,反倒舉拳就打,三爺的肋骨也被他踢斷幾根,到現在只要趕上天陰雨濕,骨頭縫裏就疼得難挨。

    雁排李四聽得惱火:“這廝實是欺人太甚,要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三哥你可還記得是哪個燒餅鋪子?待兄弟們尋上門去,先殺他全家良賤,再放把大火,燒他一個乾乾淨淨,片瓦不留,才算出了這口惡氣。”

    張小辮故作灑脫道:“時過境遷,還理會那些舊事做甚?只是觸景生情,想起當年四處流落,忍饑受餓,總以為將來發跡了,就可以衣食無憂,終日地逍遙快活。可到了今時今日,雖是一身混入公門,正三品的頂戴花翎扣在腦袋上了,再也不用為了吃穿用度發愁,誰知卻又有了許多以前連想也想不到的苦處,看來人生在世,活這一輩子,真是野花不種年年有,煩惱無根日日生。”

    眾人說著話就到了青螺鎮街心,這古鎮當中是個千年古刹,當年繁華鼎盛的時候,也是在靈州境內有名的一座廟宇,喚做“瓦罐寺”,裏面供的是城隍老爺,如今早也已荒廢多時了,只見廟門頹敗,堂上泥塑的“小鬼、判官、牛頭、馬面”,一個個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腦袋。

    正在這時,半天裏一個霹靂炸雷響起,震得古刹屋瓦顫動,滿天布烏雲,電閃又雷鳴,狂風發怒吼,大雨就來臨。初是濛濛細雨,繼而如傾盆覆甕,恰似翻江倒海之勢,雨霧蔽野太空迷。簷前垂瀑布,陸地把舟行,街市湧波濤,屋舍泡洪流。河道條條溢,溪港處處通,須臾暴雨如注,頃刻懸河注海。

    雁排李四急忙帶這眾人避入瓦罐寺,行軍打仗之輩沒那麼多忌諱,到了廟堂裏席地而坐,看這雨勢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下來,就命營中團勇燒水造飯。

    張小辮心裏有事恍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焦躁間,他見廟裏還有後殿,想要圖個清靜,便信步走去,雁排李四兄妹恐他遇到刺客,形影不離地跟在左右,三人帶著幾個親隨,從廊下轉到得後殿門前,忽聽從門裏傳來“嗡”一聲牛鳴,不禁覺得古怪,這鎮子裏的百姓早就逃了一空,哪里還會有牛?何況又是在這座荒廢的古刹之中?

    張小辮道:“這牛多半是哪個酒肉和尚偷來養在此地的,在破廟裏殺生吃肉,正是野僧的本事,既被三爺撞上了,正好給營中兄弟們燉鍋牛肉,豈不強似啃那些粗硬乾糧。”說著抬腳踢開殿門,往內一看,只見殿內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滿地積塵,遍掛蛛網,神龕裏五道神君的泥像,早已沒了面目,門口的柱子上栓了一頭青牛,角落裏還搭著鍋灶面板,鍋裏是生牛肉,旁邊的籮筐裏堆滿了燒餅,看這擺設,倒似是個屠牛打燒餅的鋪子。

    這種鋪子往常在青螺裏裏再是尋常不過,可不知為何藏在寺廟裏,而且更奇怪的是屋中停了一口油亮漆黑的棺材,張小辮等人都覺詫異,因為莫非是棺材裏的僵屍成了精,在這開了間鋪子宰牛燉肉打燒餅?

    雁排李四出身綠林,膽智超群,從軍以來殺人如麻,出生入死都不放在心上,哪里會在乎這些怪事,他冷哼了一聲,就叫左右上前,把那頭青牛牽出來,就地宰剝了吃肉。

    張小辮學過鬼仙所傳的《雲物通載》之術,不僅能夠相貓辮狗,連各種牛馬也都識得,要論起名馬良駒,往往價值巨萬,其中的名目,無非是“烏騅馬、胭脂馬,艾葉青、乾草黃、火焰駒、青鬃獸,白龍駒、玉頂驥”之類,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古時候伯樂就懂得“相馬”,這些個事體,倒也不在話下。

    但要說起這“相牛”之術,想來其中只不過青牛、黃牛、水牛之分,體形雖巨,卻多是用來耕田拉犁,“相牛”豈不是有名無實的屠龍之術?其實牛中也有吉凶醜惡之粉,張小辮看見屋裏拴的青牛極是怪異,原來凡是溫順健碩之牛,必定是“歧胡橫長,膺庭欲廣”,也就是要額寬、角長,但這頭無主的青牛,卻是毛少骨多,舌冷蹄高,額底珠泉處都是旋毛,睫亂角偏,怎麼看都是個觸人的“鬼相”。

    那青牛看見有人進來了,就昂起首來,目露凶光,打著響鼻不斷低鳴,雁排李四動了殺機,對張小辮說說:“三哥,李某見得牛馬多了,可從沒看過這等不知死的孽畜,此牛可殺不可留。”

    張小辮也奇道:“據說老牛常鳴,多半是腹中有寶之兆。”說著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牛背,想看看此牛究竟是衰末之牛,還是正值健年,凡是青牛,三歲生兩齒,四歲生四齒,五歲生六齒,其後每一年,便接脊骨一節,不料剛把手放到牛背上,卻觸到一片片肉麟,張小辮心下猛然一緊,才知道眼前這青牛根本就不是牛,他急忙低頭去看地上跟在身後的“長面羅漢貓”,那貓正自張口欲叫,這真是:“千驚萬嚇心俱碎,腸斷魂銷膽亦飛。”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2:03 PM

第六卷 截妖寺  第三話 蛇母

    在舊時的民間傳說裏,牛為通冥通天之物,陰司裏就有吃鬼的牛頭惡神,名為“方良”,在陽世間也有種體生肉鱗的怪牛,此牛專吃人肉,它可以驅鬼起屍,令死者自解其衣,脫光了之後才上去啃吃,驅鬼起屍之事雖然未必真有,但美身鬼相的“方良牛”生性反常,窮兇極惡,不食草而食腐,自漢代以來,就是早已絕蹤滅跡之物。

    張小辮識得此牛,或許是塔教餘孽所留亦未可知,心中頓生厭惡之情,正焦躁間,忽見那“長面羅漢貓”張開口來,頓時驚得頭頂上飛去三魂,腳底下走掉七魄,慌得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打開竹筒,接照其中所藏的“回天之策”救回自已這條小命。

    可他剛要拆開封著竹筒的火漆,卻見那羅漢貓懶懶的地打了個哈欠,並未作聲,張小辮知是虛驚一場,覺得腳都有點軟了,重新揣好竹筒,抬手在貓頭上敲一個“爆栗兒”,隨後就喝令左右,把瓦罐寺後殿的這頭青牛牽出去宰了,但肉不能吃,抽筋扒皮,牛屍大卸八塊,用牛皮裹住,找個豬槽裝了,然後挖地埋藏。

    幾名親隨答應一聲,就要上前動手捆綁那牛,就聽屋裏的棺材蓋子“嘎吱吱”響了一聲,外邊大雨如注,炸雷不斷,眾人吃了一驚,還道是有屍起之事發生,紛紛拽出腰刀來,護在張小辮身前。

    雁排李四罵了一聲,抬腳踹開棺蓋,提刀便剁,誰知棺內卻躲著個披麻穿孝的女子,叫道:“軍爺不須粗魯,奴家還是活人。”說話聲中已從棺材裏爬了出來,給雁營眾人道個萬福,自稱是本地人氏,出身于書香門弟,奈何生來命蹇,嫁與了青螺鎮燒餅鋪的趙六為妻,夫妻兩個起早貪黑,辛苦經營燒餅鋪子,雖然只夠度日,倒也過得安穩,稚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趙六被賊寇所殺,連鋪子也一併毀了,沒了安身之所,只好搬到荒廢的瓦罐寺後殿孀居,打些牛油燒餅,托人到鎮外販賣,換了錢糧為生,獨自伴著放置亡夫衣物的空棺守靈至今。

    那孀婦又說:“這青螺鎮裏的人大多逃難去了,鎮子裏只剩下些孤兒寡母,老弱病殘之輩,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大夥早都成了驚弓之鳥,遠遠望見有許多人馬在嶺子上出沒,便急忙卷了家當躲避起來,我一個婦道人家,慌不擇路,就藏進空棺材裏。如今舉家產業,僅剩這一頭青牛,聽見軍爺們要將此牛牽出去殺了,故此驚出聲來。”

    雁排李四見這女子妖妖嬈嬈的,形跡十分詭異,便逼問她說:“咱們雁營都是官軍,又不是山賊草寇,兵甲旗號甚是鮮明,你們這些賤民都不帶眼睛嗎?看見官軍為何躲藏,莫非暗地裏敢與賊寇相通?”

    那孀婦低著頭,輕聲細語地求告道:“軍爺切莫見怪,咱們安分守已的良民百姓,趕上這麼亂的年頭,不管是山裏來的還是水上走的,可都是惹不起的,猛然見山裏來了這許多手持刀槍的兵勇,怎能不慌?”

    雁排李四見她對答如流,處處遮掩得滴水不漏,話中竟沒破綻可尋,但如此鎮定自若,哪里像個守寡獨居的孀婦,這番鬼話瞞瞞旁人也就罷了,又怎瞞得過雁營的四爺,心想:“我若現在一刀剁翻了你,卻壞了雁字營的名頭,四爺倒要看看你如何興風作浪。”於是假意理會了,收起出鞘的“秋水雁翎刀”,冷眼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雁鈴兒和其餘幾名親隨,也都是心明眼尖的人,知道這小寡婦果是蹊蹺,不免暗自提防起來,此時就見那趙氏孀婦兩手捧起一缽燒餅,緩緩遞上前來,要請雁營的諸位軍爺享用。

    雁營眾人劍拔弩張,只要那孀婦膽敢輕舉妄動,就能當場將其亂刃分屍,而張小辮看羅漢貓並未開口,自知劫數未到,暫且不會有什麼兇險,膽氣也隨即壯了幾分,,就問道:“小娘誘饃氈缳䦉墒喬嗦菖H庀詰?”

    那孀婦道:“先夫傳下的手藝,是上好的拆骨牛肉餡料。”說著就將青螺燒餅捧到眾人眼前。

    張小辮看到燒餅中的肉色黑紫,連皮帶骨剁得稀爛,全不似牛肉成色,雖然醬汁濃重,卻蓋不住隱隱約約的一股屍臭,他偷看一看腳旁的“長面羅漢貓”,那只斑玟如畫的大花貓,正自蜷伏在地上,蹙眉瞪目,頗有厭煩之意,凡是通靈之貓,最憎惡吃死屍腐肉的東西,張小辮見了羅漢貓的神態,已知燒餅餡是人肉作的。

    張三爺斷定那婦人必是漏網的塔教餘孽,正要喝令手下發難,豈料那始終低著頭的孀婦忽然抬起臉來,露出一張厚施重粉的慘白面孔,兩眼含恨,似是要流出血來,張開口吐出一條長舌,舌尖分為兩叉,“嘶嘶”作響,竟像是毒蛇吐芯一般,直奔張小辮激射而來。

    好在雁營眾人早有防範,雁排李四最是眼明手快,怎能容她刺殺營官,罵聲“妖婦”,一刀揮去,說時遲那時快,雁翎刀早剁在她肩胛骨上,砍翻在地,抬腳踩住,其餘的團勇蜂擁上前來,當場捆作了五花大綁。

    塔教不過是會些造畜的邪術,專做偷屍盜骨,拐賣童男童女之類見不得光的勾當,撞在雁營面前,根本不堪一擊,那孀婦雖然有些詭異手段,但得分碰上的是誰,雁排李四豈是易舉之輩?她既然失手被擒,肩頭又傷可及骨,疼得實在是熬不住了,自是和其同黨一樣醜態畢露,不斷開口討饒。

    張小辮也不命人給她裹傷,只教人拿刀子挑去她舌上的慣囊,然後就地加以盤問:“如今你落在雁營手中,趁早絕了活命的念頭,按理就該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但小娘子如此青春貌美,三爺怎會忍心加害,只要你如實招來,怎麼什麼都好商量。”

    那孀婦見大勢已去,只好和盤托出,原來這孀婦是塔教中的“蛇母”,自從教主“白塔真人”被官府處決之後,整個教門都被徹底剿滅,蛇母躲在青螺鎮瓦罐寺裏,從死屍身上割肉,打成肉餡,裹在燒餅裏販賣,置了一具空棺材作為教主靈位,暗地裏發誓要報仇雪恨,但多次潛入靈州行刺,都因為戒備森嚴,沒能得手。

    今天一早,她看見官軍進了鎮子,本想遠遠逃開,但仇人相見,份外眼明,遠遠瞧見了雁營的旗號,自道真是冤家路窄,看來不是冤家不聚頭,一狠心就躲入棺中等待機會,可事先準備不足,上來就已經失了先機,只好冒死動手,想要拚個同歸於盡,最終還是難以得逞,自知躲不過一死,只求留個囫圇屍首。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都道,倘若派兵將蛇母押解回去獻給官府,此輩身懷邪術,恐怕走在路上不大穩妥,塔教的妖人丑類作惡多端,殺一個少一個,所謂“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斬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發”,如今落在咱們手裏,還留她作甚?就地打發了便是。

    張小辮心想:“看來塔教餘孽已把三爺視作了眼中釘、肉中刺,不把這夥人徹底剿除,我今後睡都睡不安穩,這賣燒餅的小寡婦陰險妖媚,肯定做過白塔真人的姘頭,為她那老相好的報仇心切,既然擒住了,理應趁早除去,免得夜長夢多留下後患。”於是命團勇取塊髒布過來,蒙在那蛇母臉上,用麻繩吊頸,把她活活勒死在廊下,發後攏起火來焚化屍體。

    雁營曾經受命在靈州城大舉殺塔教教眾,凡是捉住了可疑之輩,不用問青紅皂白,一律就地處決,殺的人也不計其數了,動手弄死這寡婦,就如同撚死了一隻臭蟲。

    張小辮隨即帶人搜查瓦罐寺後殿,見那棺材底下,都是腐爛的死人殘肢,那鍋灶中煮的,連人肝人腦也有。

    雁營眾人捂著口鼻,把腐臭的屍肉都搬到廊下焚毀,又遣了幾個粗壯剽悍的團勇,拿著解骨尖刀在手,捆翻了殿內所拴的青牛,在大雨中屠剝起來。

    那“方良牛”常被飼以屍肉,性情極是兇惡,但它鼻環被扣住了就掙脫不得,被雁營團勇們放翻在地,用利刃割開了脖頸血脈,鮮血決堤般湧了出來,它臨死前掙扎欲起,圓睜著二目,向天長鳴,最後這聲牛鳴沉悶劇烈,穿透了重重雨霧,伴著天上翻滾的霹靂,在青螺山中反覆迴響。

    這時也不知是由於震地的雷聲,還是驚天的牛鳴,引得整座千年古刹的地底下,發出一陣轟隆隆的回應,殿頂上的瓦片都跟著顫了幾顫,山牆木柱“嘎吱吱”地搖晃不休,動靜極不尋常,使得滿營皆驚,就好像是瓦罐寺下邊埋壓著什麼龐然巨物,受了牛鳴吸引,將要破土而出。張小辮預感到事情不妙,雖然還沒見到羅漢貓開口,卻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腳,他抬眼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方良牛,心感猛然一動,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來,叫得一聲“不好”,這回怕是中了塔教的詭計了。

    看來流年不利,倒楣事都教三爺趕上了,這人要走了“背”字兒,真是連喝口涼水都要塞牙,時運一旦衰退起來,就好比是遇著了“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月霜”。畢竟不知瓦罐寺中究竟有哪般驚天動地的怪事發生,且留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2:04 PM

第六卷 截妖寺  第四話 青螺鎮
    張小辮猛然想起一事,當初在提督府密室之中,夜審白塔真人,使出酷刑折磨逼供,問出了許多塔教邪徒藏匿的所在。造畜放蠱一類的詭異勾當,早在唐代就已有了雛形,結成教門之後,又從南宋流傳至今,這夥人始終都尊靈州古塔為通天神明,其始因到現在幾乎不可考證了。

    後來督撫衙門根據白塔真人搭供的線索,派出大批公人,到處搜捕造畜的妖邪之流,曾查獲了幾張教眾們燒香供奉的圖書,那些畫中都有一座黑塔,塔影朦朧歪斜,不可細辮,那座怪異的黑塔底下,還有一頭啃吃死人的青牛,在牛背上盤著一條五花蛇。

    這幅畫描繪的內容十分離奇古怪,誰也說不清書中藏有什麼隱晦之意,只知道塔教信徒將其視為“教祖”的真身,繪成影像,代代焚香膜拜。

    張小辮雖然也見過此畫,但時間久了,就逐漸淡忘了,加上張三爺眼下是泥菩薩過河,正不知自身如何避禍渡劫,哪有閑功夫思量這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他在古刹瓦罐寺中殺了蛇母與那青牛,又發覺大雄寶殿地下出現異狀,這才念及前事,心想:“難不成那幅塔教教祖的畫像中,所描繪的地方正是青螺鎮?如今地動山搖,莫非是‘黑塔’要現出真身了?”

    拴在殿前的馬匹都受了驚,急欲掙脫韁繩逃遁,雁營眾人自是查覺到了勢頭不對,各提刀槍從殿內出來,此時大雨傾盆,古刹瓦罐寺裏的積水成渠,雨水都已經沒過了腳面。前殿后殿之間是個鋪設青磚神道的庭院,就見那神道間的積水深處,有幾條寬大的裂溝,好像是早年間鬧旱災的時候,平地拔開的裂子,裏面深不見底,不管有多少雨水淌入其中,也灌注不滿。

    就見從那裂開的的水溝中,忽地探出車輪般大的一隻巨蛙,全身碧綠,背上黃邊黑紋貫頂,猶如一片漆黑的塔影,怒瞪其目,閃爍如電,鼓動兩腮,從闊口中射出一條長舌,直接探入牛屍的腹中,翻探攪動之際,早將一枚拳頭大小的牛黃掏出,收舌吞入口中。

    靈州自古多蛙,尤其是附近的甕塚山上有大量野蝦蟆,那蝦蟆也叫“鱗蛙”,是席上的珍饈美味,張小辮早先在山裏挖掘僵屍的時候,曾在山洞中遇過一隻“雨蛙 ”,可跟瓦罐寺裏這只猙獰碩大的巨蛙一比,雨蛙也算不得希奇了,自是看得咋舌不下,雁營裏其餘的哨官團勇,也從來沒有見過此物,盡皆駭異莫名,一時之間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使用手上的火器弓箭。

    此時從地底湧出數千蛙屬,種類不同,钜細混雜,難以盡數辨別,只粗略一看,其中就有“土蛤、紫蛙、金蛙、蟾蜍、蝦蟆”等等,大的如同大碗公,或如量米之鬥,小的不過拇指一般,群蛙冒著瓢潑大雨,從地下洞穴裏爬至神道,砌牆也似地聚攏起來,將為首的巨蛙托在高處,鼓腮齊鳴,淒厲的蛙鳴蚓吹之聲傳遍四野。

    書中暗表,此事還真就被張小辮猜著了,靈州百姓大多拜的是貓仙,而造畜的教眾視古塔為尊,不過這塔可不是土木石頭塔建的,而是青螺中裏生存著一種奇形怪狀之蛙,這是種依靠穴地食屍為生的地蛙,此蛙背上有斑酷似塔紋,它們實際上是山蛤的一種,因其群聚之時猶如黑塔蠕動,故此在民間超渡陰魂的水陸道場當中,又稱其為“冥塔”。

    山蛤平時不見天日,一旦從地下出來,必然成群結隊地砌攏堆積,似乎是想要爬上天空,這就如同群狼嚎月,是其生性使然,據說如果天底下將有改朝換代的巨變,或是天翻地覆的大災難,才會有地蛙聚塔的異象出現,當年南宋滅亡之前,臨安城裏就出現了“群蛙結陣遊城”的怪事,而且各門皆有,三日始散,沒過幾年蒙古鐵騎南下,就徹底滅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所以說這是絕惡的徵兆。

    而塔教表面上是拜塔為仙,實際上拜的是蛙仙,這種視蛙為青神的風俗,最早源于苗裔,冥蛙是食腐屍的祖帆,所以造畜之輩都尊此蛙為仙,塔教的蛇母畜養方良青牛,就是為了等到牛腹中結出寶來,宰殺了投到地洞裏祭祀青神,以免山蛤從地下逃竄出來,使得世間災難蔓延,是種罕見的奇風異俗,在苗裔中從古就有,可傳到明清兩代,當初為善的念頭早就沒了,塔教至今仍然保持埋藏牛寶的舉動,卻是意欲為禍作亂。

    張小辮雖然對此事的細節無從知曉,但他看到瓦罐寺中群蛙築塔,也知道這是天下大亂,難以平復的徵兆,自已連做夢都想著的清平盛世恐怕是沒指望了,心頭無名火起,高聲叫個“殺”字,四周的雁營團勇早已張弓搭箭,聽得營官號令,當即發箭如雨,照著高處的山蛤攢射過去。

    靈州自古就有吃蝦蟆的習俗,當地民諺稱“大蝦蟆有酥在背”,這個“酥”是指巨蛙老蛤背上有毒腺,不可食用的意思,那車輪般大的山蛤背上斑紋如畫,中箭後腐液飛濺,有幾名團勇躲避不及,手背和面頰上沾到了些許,頓時被劇毒噬骨入腦,慘叫著翻身倒在雨中水,只滾得幾滾,便沒了聲息。

    雁營團勇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兵銳卒,見後殿前邊的庭園局促,便在發喊聲鬥紛紛退讓,那山蛤是龐然蠢物,中了幾箭渾如不覺,從蛙群堆積的塔丘上爬落下來,撞開殿牆後門,鑽入大雄寶殿。

    張小辮剛剛帶兵從四面圍住正殿,那山蛤就撞破了牆壁,頂風冒雨,莽莽撞撞地沖到街上,巨蛙口中以氣籲人,凡是碰到的團勇,便被這股腥臭的陰氣迷悶在地,雁營雖是人多勢眾,竟然也攔它不住。

    雁排李四冷眼相看,知道山蛤雖然兇惡殘忍,但卻是個蠢物,竟然爬入鎮子的街巷之中,房屋錯落阻隔,稍減其勢,當可以力治之,於是讓雁鈴兒帶幾名親隨護衛營官,他自已則縱身上馬,指揮手下團勇分頭登房上樹,遙據屋頂樹冠,向下放箭擊射,隨即鞭馬狂馳,其行和風,逕自穿過門牆倒塌的殿堂,緊緊追在山蛤背後。

    山蛤落在街心,剛轉過一處街角,身上就已被亂箭射成了剌蝟,它也慌了起來,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可四面八方射下來的箭雨愈來愈密,最後只好退到一間民房裏,可那房牆古舊破敗,不勝重壓,被山蛤一撞就塌了半壁。

    倒塌的牆壁將山蛤蓋住,只能露出半個頭來,山蛤挺起前肢,剛想從廢墟中起身,就被雁排李四帶著十幾名團勇從後趕至,亂刀砍去,剁下半個蛤頭,雨中沖得鮮血遍地橫流,有人過去踢了踢那死不閉眼的蛤頭,只覺重如磨盤,怕是有不下數十斤的重量。

    雁排李四用馬匹拖了那顆血淋淋的山蛤腦袋,回來向張小辮覆命,說:“此蛤腐臭如屍,並非常物,萬沒想到這座青螺鎮,竟會是塔教的老巢,多虧雁營弟兄們身手了得,又事先有些防備,否則還真難對付此輩。”

    張小辮趕緊抱拳稱讚道:“四哥是常山趙子龍轉世,百萬雄兵也視如無物,料理這夥塔教的妖邪丑類哪在話下,如今塔教上下都被官府斬盡殺絕了,再也不足為患,只是山蛤築塔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這離亂荒誕的世道還不知幾時才算完,看來今後的仗會愈打愈大,咱們雁營算是有得打了。”

    雁排李四聞聽此言,也不免神色黯然,正要命營中團勇在青螺鎮裏各處搜查,忽聽遠處號角嗚嗚鳴動,鎮外的山嶺殺聲震天,這時有團勇一路奔過來稟報,說在嶺上遭遇了大股粵寇,雨天火器難以發射,雁營只好憑藉地勢,以強弓硬弩禦敵,但粵寇來得不少,又趁著雨勢來襲,占了天時,照這麼打下去勝負難定。

    雁排李四和張小辮聽得軍情有變,急忙帶人回到後殿,雁排李四把幾個哨官聚集起來,以黑炭草草畫出青螺嶺地形,又在地上擺了幾個柴枝石子,代替兩軍之間的兵力部署,藉此交代眾哨官:嶺子上正是狂風暴雨,倘若在此時拚死突圍,咱們雁營就得在半路上被粵寇殺散了個個擊破,如今別無出路,只好固守待援,各哨團勇應當據住何處禦敵,又如何如何攻守進退,如何如何相互接應支援,眾人聽了長官佈置,就隨著雁排李四急匆匆奔出去,分頭冒著大雨率部迎戰。

    古刹瓦罐寺後殿裏,就只剩下張小辮和雁鈴兒等幾個護衛,張小辮一屁股坐在棺材板子上,心中暗自咒駡:“不知今天是個什麼日子,先是暴雨如傾阻了路途,落腳落在這荒涼古鎮的破廟之中,又遇到刺客行兇,見了山蛤築塔的惡兆,現在更與大股粵寇遭遇,怎麼這些要命的事情都趕到今天了?”

    可轉念一想:“張三爺畢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身邊有得是生死相交的弟兄,量那些塔教粵寇之流雖狠,又能奈我何?只要這長面羅漢貓未曾開口,三爺我就能事事逢凶化吉,處處遇難成祥。”

    張小辮又想起林中老鬼說過,只要自已能躲過命中這場大劫,別說是三、四品的頂戴花翎,將來就是一品的大員也取如坦途,榮華富貴舉手可得,可有道是“在劫難逃”,這場天大的劫數究竟從何而生?到時候真能躲得過去嗎?

    雁鈴兒站在張小辮身旁,手持雁頭彎弓,弦上扣著三枝快箭,只等萬一有粵寇打入瓦罐寺,就發出連珠快箭射殺,她見張小辮的神色忽喜忽憂,以前多臨戰陣,從未見他如此心神不定,就勸三哥休要憂慮,雁營是百戰勁旅,眼下雖然陷入重圍,也足可以固守三五天,再說此地距離靈州城不算遠,大雨一停,援兵必然趕到,到時裏應外合,還不殺這股粵寇一個片甲無回。

    張小辮可不想在雁鈴兒面前自墮威風,強打著精神,硬充作談笑自若的模樣,說是“鳳凰沒毛飛不遠,虎無爪牙難發威”,我張三爺率領雁營轉戰南北,幸得有四哥和六妹在身邊,這就如同是鳳得羽翎,虎添爪牙,咱們雁營是橫掃千軍的虎狼之師,豈會把粵寇撚匪這等烏合之眾放在眼中,只是心下時常….時常為了亂世難定而深感焦慮,又難免要惦念家中那八十歲的老娘。

    張小辮說順了嘴,正待對著雁鈴兒繼續誇口而談,可忽見那只臥在地上的羅漢貓,“嗖”地一下躥到棺蓋上,雙眼精光閃爍,臉沖臉,面對面,緊盯著張小辮“喵嗚嗚”地叫了一聲。

    只這一聲貓叫,就嚇得張小辮魂飛天外了,口中“啊呀”一聲大叫,一個跟頭向後翻下棺材,四仰八叉地重重摔在地上,他顧不得爬起身來,就先忙不迭地去掏藏在懷中的竹筒子,想要看看林中老鬼留在其中的“回天之策”,究竟是個什麼法子,誰知伸手在懷中一摸,卻是摸了一空,那回天之策竟然不翼而飛了。有分教:“造化自有乾坤定,命裏安排動不得。”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2:05 PM

第六卷 截妖寺  第五話 回天
    俗傳"描有描語、犬有犬言",凡是物有靈性者,皆有心念感應,據說蛇能吸蛙,蛙就一動不動默然待死,猛描伏鼠,鼠也不敢躲避,在古時候的觀念裏,就認為這是由於心念震'曝之故,而野描又是諸般靈物之首,貓中的"長面羅漢",雖是滿身憨懶氣質,卻能感知主子的生死吉凶,它平時如同啞描一般悶不作聲,但是不開口則可,開口必然"妨主".

    張小辮在靈州城廝混得久了,城中野描都視其為主,就在瓦罐寺這座千年古刹的後殿裏,那長面羅漢貓突然盯著張小辮叫了一聲,嚇得張小辮一個跟頭翻在地上,急忙伸手入懷,去摸林中老鬼留給他的救命之策.

    誰知一摸摸了一空,三爺腦袋裏"嗡"地一下就炸開了,心道:"遭糕,張三爺這回算是真要歸位了,這一路上奔波輾轉,誰知道那竹筒丟在哪里去了?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從靈州城裏出來,早知落到今日這般地步,還不如一直躲在貓仙祠裏,不錯眼珠地盯著那竹筒子,可三爺我也沒有來卜先知的法兒,誰知道這老貓早不叫晚不叫,偏趕到這節骨眼兒上給三爺來這麼一嗓子."

    雁鈴兒看張小辮剛剛還談笑自若,可這時突然栽倒在地,臉色的神色也都變了,忙將他扶起來,詢間究竟。

    張小辮怔怔地道:"這老貓能知主子生死,它開口一叫,三爺就要死到臨頭,恐怕是過不去今天了."他又覺自已這輩子活得太虧,幾番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混上個正三品的參將之職,可這官位還沒坐熱呼就要死於非命,愈想愈是不值,不由得垂下淚來.

    雁鈴兒勸解道屍"三哥,有咱們雁營兩千多兄弟在此,誰個不要命了,敢來動你一根毫毛?再說老貓怎會知大生死,從來說貧好斷,賤好斷,只有壽數難斷,就連靈州城裏算卦奇驗的陳半仙,也難以斷人陽壽,這只大花描又不是閻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怎麼能夠開口就定人生死時辰,這般有准?"

    張小辮抹著滿臉的鼻涕和眼淚說道:"妹子你可不知,常言道得好一金風未動蟬先曉,暗送無常死不知.這長面羅漢描是通靈之物,按那傳古的《描譜》所說,只要它開口出聲,其主必難活命,絕無反轉的餘地.只可惜咱們今生有緣結為異姓兄妹,還沒聚夠呢,這就又要生離死別了……"

    他啞咽著說了一半,自知今日之劫是萬萬躲不過去了,想起還有些話需要趕緊交代,就狠下心腸說道:"他奶奶的混帳烏鱉羔子,三爺死就死了,一死百了,又他娘有什麼大不了的,可臨走之前還有個託付,將來趕上清明冬至,妹子可別忘了給你三哥和孫大麻子多燒些紙錢,我們兄弟今生在陽世上做了半世窮神,死了可不想再作那枉死城中的餓鬼.還有馬大人府上有個小鳳,那也算是我的半個同鄉,你想著就別她接出來,別讓她再作奴牌聽人使喚了."

    張小辮說到這裏,連自已都覺得佩服自已,心中更覺煞是不平,暗想:"我這死到臨頭了,還不忘舊時患難之交,可見張三爺最是心善的人,這等好人要是說死就死,老天爺豈不是瞎了眼睛?"

    雁鈴兒見張小辮說得煞有介事,不由得信了幾分,但還是出言寬慰道:"三哥,你別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好端端地如何說死就死,就算今天粵寇打進青螺鎮來,我等拚著性命不要,也得保著你殺條血路突圍出去."

    張小辮深知雁營之眾精銳絕倫,營中雁排李四等軍官更是指揮有方,青螺嶺上粵寇來得雖多,卻來必真能打得進來,此節根本不必擔心,而且自已全身披掛戎裝,裏邊還套著能避水火的"黑蟬"輕甲,懷揣短槍,腰懸長刀,從頭到腳頂盔貫甲,絕沒半點破綻可尋,就算是迎面被洋槍洋炮轟到,都不會立時斃命,守在身邊的雁鈴兒,也有百步穿楊的手段,只要有她一張雁頭彎弓,和七十二枝雁翎快箭在手,誰也別想接近三爺百步之內.

    按說如此佈置,稱得上"穩妥"二字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豈不知天意難測,那生死命數絕非常人所能預料的,倘若真是命裏該著要死,隨你上天入地的本事,橫豎是躲不過去,說不定吃飯時也會噎死,喝水時也能嗆死,就連諸葛亮那麼大的本事,稱得上燭照古今算無遺策,他料到自已命數將盡,才擺出七星燈借壽,最後還不是遇著魏延闖帳,一腳踢翻了燈盞,使得諸葛武侯"星碳五丈原",可見時可變,運可變,唯有命數難變,難於上青天.這正是:"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天明?'"

    話說這人生在世,不管是貧富貴賤,還是聖賢愚俗,有一生就有一死,等大限一到,生死簿上勾了姓名,難免要兩腿一蹬,嗚呼哀哉.即使你貴為當朝天子洲身居萬萬人之二有金山銀山之富可敵國的家私,也買不來命外的一日之壽,所有怕有何用?

    只是天下最殘酷之事,莫過於知道自已的死期,張小辮年紀輕輕,眼前的花花世界,日後的錦繡前程,豈肯甘心就死,自然是六神無主,驚慌失措,難以走得從容.

    雁鈴兒也是替他焦急,難道這羅漢貓真有憊般靈驗?它對著主子開口出聲,主子就必會死於非命?其中就沒有半分反轉的餘地了?

    張小辮喪氣道:"你三哥我本來命不該絕,先前曾在描仙祠裏遇到異人,得了一道回天保命的奇策,只等這老貓對著三爺開口,我依著其中安排行事,就可渡劫避禍,誰知我時時刻刻貼肉藏在身邊,眼下該用看它時,竟而失落無蹤了,這豈不是天亡我也?看來老天真要收我這條小命了."

    雁鈴兒心細如發,提醒張小辮道:"三哥,既是你隨身藏納的緊要事物,怎會輕易丟失?適才咱們剛進這後殿,我看你在手中擺弄一個竹筒,莫非就是那筒子?"有道是"當事者迷,旁事者清",張小辮被人一語點破,恍然省悟過來,抬手一拍自已腦門:"可不是嗎,起先撞見方良午之時,瞧見那懶描望天打個哈欠,嚇得三爺以為是它要開口叫喚,就伸手從懷中摸出了竹筒,然後…"他將前事在腦中轉了幾轉,料想必然是當時遇到蛇母行刺,自已慌了手腳,沒有將竹筒子重新藏入懷中,天幸沒有失落在途中,只要出不了瓦罐寺後殿,不愁尋它不著.

    張小辮重新見到一線生機,不待說完,便趕忙同雁鈴兒提著燈燭,在殿門廊下各處找尋,果然發現那竹筒子掉在角落裏了,火漆封得牢固,尚未脫落,想是先前雁營團勇們捕殺從地底冒出的群蛙之際,在混亂中碰撞滾落到這裏.

    張小辮猶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心中一顆石頭落地,止不住狂喜起來,一面不住口地稱讚雁鈴兒,一面手忙腳亂地拆開竹筒,見那裏面竟是九隻小巧的銅描,古紋斑讕,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舊物,此外赫然有張圖畫,配著幾行字跡,舉在燈下細首了幾番,二人都是又驚又奇,張大了口,半天也合不攏來,依照此圖行事,果真可以躲避這場生死大劫嗎?

    原來這圖中所繪的情形,是九隻花貓,圍著一個人形,張小辮熟知《貓經》,識得這幅畫裏畫的,是靈州城裏古時流傳的一則傳說,據說貓有九命,除卻自身本命之外,尚有"靈城、木官、天玉、地奧、兔師、發微、見金、定火"八命,多能渡劫擋災,可是一命只過一劫,而且其中唯獨沒有水命,所以俗傳老貓.俱水.

    在當年靈州貓仙祠香火鼎盛的時候,如果有人得了重病難愈,就備下豐厚供品,宰殺豬牛羊雞鴨鵝,共是三牲三禽,到祠中求貓仙爺借命,那時的善男信女無不深信此道,遇著刀兵水火的劫難,就家家戶戶懸掛"九貓圖",以求貓仙爺保著全家老幼平平安安,不遭橫死暴亡,到了明末,這種事描供貓的風俗逐漸沒落,雖然時至今日,民間普遍還拜貓仙,卻無人再信,"問貓借命"之說了.

    畫旁注釋大體是說:雁營營官張小辮命中要有一場大劫數,躲過去了就是雲開霧散,榮華富貴指日可待;躲不過去就是死於非命,榮華富貴全成過眼雲煙.有道是:"人的命,天註定."該當水裏死的,必不在火中亡,可到最後究竟是水裏死,還是火中亡,只有天知地知,人莫能知.

    "長面羅漢描"生來就是佛陀的良善性子,更具慧眼,能看吉凶因果,可以通過觀察世人顏面氣色,感知主子的生死禍福,它只有看見自已主子印堂間死氣纏繞,才會開口出聲,這是其心傷哀歎之意,誰要是聽了此描開口,誰就是死到臨頭了,必定看不見第二天的日頭,此事萬試萬靈,不爽毫釐,以前就常有高僧,養著羅漢獅子貓在佛堂裏,以便知道自已圓寂之期.

    可林中老兔看出張小辮不比別人,天生是個貓主的命格,命局中的變數奇絕,或是極貴,或是極賤,總能夠躲劫避災,自身的造化也大,眼下雖然行到了山窮水盡之地,即將有無邊的劫難臨頭,可是只要能在命中生出變數來,也許有機會渡劫得生,扭轉乾坤.這正是:"路至盡頭重開徑,水到窮時再發淵."畢竟不知張三爺能否真有回天之命,且看《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2:06 PM

第六卷 截妖寺  第六話 涼變
    話說林中老兔為張小辮留下了扭轉乾坤的回夭之策,這個法子可邪了,只待羅漢貓對著主子開口出聲,劫數也就到眼前了,此時一定要回避風雨,怎麼躲?有宅的進宅,沒宅的進洞,不管是寺廟道觀,或是民房客棧,趕緊進去把門關上,等到第二天夭光一亮,這場要命的劫數就算躲過去了.

    倘若落在荒郊野嶺,身邊沒有房屋瓦舍,就想辦法鑽山洞子,鑽樹窟窿,總之要藏在“仰不見夭”之地,躲進去之後,不管外邊山崩地裂,還是房倒屋塌,縱然有天大的動靜,也要不聞不間,只管坐住了不動,不到時辰絕對不能出來,否則橫禍立現,當場就會死於非命,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你這條小命.

    這九隻銅鑄的小描,是唐代皇宮大內裏司掌時辰的古老器物,“九貓換命圖”中描繪的描子,都是依此銅描為原形,端的靈驗非凡,那描兒眼裏嵌有熒石,亮若曙星,能隨著日月輪轉,會在夜裏依次產生明暗變換之異,等到來日天亮之時,九對描兒眼都會變得黯淡無光,那時就說明劫數已過,今後的榮華富貴,不求自來,高官厚祿,唾手可得。

    張小辮把那竹筒裏的物事,反復看了三五個來回,他是死中得活,真好比是“月被雲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心想自打出了靈州城,一路上趕前趕後,陰差陽錯,恰好落腳在這瓦罐寺千年古刹之中,看來張三爺果然是命不該絕,只消在此間躲到天明,何難之有?即便有皇帝老兒下旨來傳,三爺也要橫了心腸一步不挪.

    張小辮是市井間的潑皮光棍出身,除卻一條性命之外,再無別般牽掛,他頑賴的性子發作起來,抗旨不遵的事情也是真敢做的,心中打定了主意,就把後殿的空棺擺好,當做一條案子,案上點了燈燭,又將那九隻銅貓,按照大小模樣,依次放在燈下.

    隨後張小辮席地而坐,周身上下披掛整齊,洋槍短刀就放在手邊,守著九隻熒石銅描,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苦挨起來,這時天還沒黑,但青螺嶺裏狂風驟雨,雖是在白晝裏,卻如同暗夜一般,風雨交作之聲雖然猛烈,仍然掩蓋不住古鎮外邊的殺聲陣陣.

    有許多傳遞軍情的團勇,走馬燈似地趕來飛報,原來青螺鎮四周環山,只則兩條道路可通嶺外,雁營事先扼險據守,太平軍本想趁著雨勢偷襲瑞營,結果都被打退下去,雙方互有死傷,有戰況最激烈的時候,兩軍在風雨中以白刃相搏,殺得分不清敵我了.

    張小辮借機充了好漢,命手下都出去助戰,並且告知全營,說自古道“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蜷蟻只偷生”,張三爺就留在青螺鎮中,半步不退,與全營兄弟共存亡,要是打退了粵寇,大夥一同回去請功邀賞,銀子和妹子要多少有多少,倘若被粵寇殺敗,咱就精忠報國,豁出去不要性命了,拚一個夠本,拚兩賺一個,當初雁營的弟兄們都曾結義為盟,說好了同生死、共富貴,今天就應了前誓,死也要死在一處,埋也要埋到一起.

    張小辮說罷,就命雁鈴兒把隨身攜帶的酒肉取出,擺出一幅"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的架勢,他神色自若,坐在棺材板子前,,背後依著廟裏的泥神塑像,自斟自飲起來,竟像是對四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充耳不聞,那些在他身邊的團勇見了,無不欽服,讚歎營官高義出人,今時罕有,哪曉得他還另藏了一幅肚腸在心裏,只是覺得張大人如此膽魄氣度,視賊兵猶如無物,真顯出了幾分"月黑風高英雄膽,殺人放火壯士心"的綠林本色,我等在陣前交戰,怎敢不用命殺敵.

    卻不知張小辮心裏正自,謊得打鼓,他是想借著酒勁兒以壯膽氣,又盼著喝多了昏昏沉沉睡上一夜,等醒來滿天的烏雲也都散了,有道是“飲得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可心中沒底,酒喝下去也都穿腸而過了,反倒是愈喝臉色愈白,滿頭冷汗淋漓,連半分醉意也是沒有,以前只道是光陰迅速,容顏易老,誰想眼下的光陰,會是憊般難熬.

    張小辮自在棺材上飲酒,扔了塊肉脯在地上,要與那長面羅漢貓吃,可羅漢貓卻顯得焦躁不安,她不飲不食,對地上的肉脯看也不看一眼,描尾來回擺個不停,時不時地嗚嗚哀叫.

    雁鈴兒奇道:"天底下哪有不食葷腥的貓兒,這羅漢貓可真怪了,她似是在擔心什麼?青螺鎮瓦罐寺裏是不是要出什麼大事了?"

    張小辮也有同感:"今天的雨也下得邪了,傾盆倒海般地下個不停,先前地底的群蛙蜂擁而出,也是個極為反常的徵兆,不過青螺嶺地勢獨特,周圍三十裏並無江河,故此從來不遭山洪侵害,想來還不至於有大水沖中鎮中.

    正說著話,一道閃電掠過,映得殿中雪亮雪亮,跟著就是炸雷霹靂之聲響起,震得屋瓦樑柱都跟都顫動,一時間電閃雷鳴,就好象在半空中,擦著頭皮子滾動,張小辮和雁鈴兒都抬頭向上觀瞧,見殿頂是個穿心獨梁的結構,古刹年久失修,在震雷暴雨之中,好像隨時都會轟然倒塌.…

    雁鈴兒聽這雷聲響得不善,擔心殿閣被雷火擊中,就勸張小辮到別處躲避,可張小辮認准了林中老兔之言,抵死也不肯挪窩,眼看著已經入夜了,現在出去肯定要功虧一鑒,這天象雖然反常,但只要不離開瓦罐寺後殿半步,穿心梁砸下來也落不到三爺頭上,'再說身上穿著官服,還會懼怕閃電霹靂不成甯三爺是鐵路打成的心性,今夜索性就拿身家性命當作乾坤一擲,不等到那九尊銅貓的貓兒眼都滅了,絕不走出後殿,是死是活都認了,所謂“世事變化不定,英雄能屈能伸”,胳膊雖粗,卻擰不過大腿,凡人別跟老夭爺過不去,到底是生是死,只好聽夭公任意擺佈了.

    張小辮雖然口上用強,也不免暗中忐忑,思量平生所為,絕沒犯過該遭電擊的罪過,自從受了督撫大人提拔,為官從軍以來,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從沒有半日清閒,帶著雁營一眾兄弟出生入死,一下了許多汗馬功勞,摸著良心想想,雖然從來沒做像什麼“齋僧佈施、蓋塔造寺、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之類的大善舉,但張三爺自}司也沒做過真教人皺眉切齒的缺德事,在自已手底下了結的幾條性命,無不是大奸巨惡之輩,要說“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糟蹋良女” 這些天怒神怨的惡行,可是沒有半點瓜葛,張三爺滿腔子都是仁義心腸,專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不得別個受難,見了就必要出手相助,倘若今日果真躲劫不過,身遭橫死暴亡,兀得不屈煞我了.

    張小辮又怕自已是。“前生註定今生案,天數難逃大限催”,那冥冥之中的事,誰能猜想得到?他被那一個接一個的炸雷,嚇得心驚肉跳,但自道張三爺以前混得好不落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只在寒窯破廟裏容身,若不是得遇林中老兔,哪有今時今日的作為?眼下只當這條小命是撿來的罷了.

    想到這裏,張小辮狠下心來,端起大碗公來,“咕咚咚”灌了兩口燒刀子,耳根子發熱,膽氣頓生,再不去理會響徹雲霄的霹靂雷嗚,這陣炸雷聲剛剛從頭頂響過,就聽殿堂神凳裏一陣聳動,似乎在暗中有個什麼物事,正自寒寒牢牢地移動.

    雁鈴兒發覺有異,回過頭去就是一箭射出,隨後舉燈察看原來殿后有尊執著《生死簿》的判官泥像,腦袋都已沒了,一隻比描子小不了多少的老鼠,被“雁翎箭”射個對穿,活活釘死在了泥簿的冊頁上,鮮血滴落地面,染紅了好大一片.

    張小辮見是老鼠,就放下心來,稱讚道:"六妹真不愧是我雁營第一神手,看來這碩鼠…"。他語音未落,就見從那神晃、殿柱、牆縫、屋樑間,鑽出無數蟲鼠蛇蠍,其中連少見的黑頭蜈蚣和夾板子也有,也不知這些東西平時都藏在哪里,更不知此刻是為了哪般,她們就好似預感到大渦臨頭一樣,沒頭沒腦地只顧往殿外逃竄,把那長面羅漢貓也給嚇得不輕,避之唯恐不及,立刻騰起身形,無聲無息地躍上棺材.

    張小辮和雁鈴兒兩人也都,慌了手腳,手撥腳踢,總算是把殿內的蟲鼠蛇蟻都趕散了,說著話就已是後半夜了,夭上雷聲漸收,山裏的大雨也止住不下了,由於戰況險惡,駐守在瓦罐寺裏的兵勇都被派去助戰,偌大備廟宇中只剩二人一貓,除了殿外偶爾有幾聲蛙嗚,四周再也沒有半點響動,靜得連根頭發落在地上都能聽得真真切切.

    二人聽不到嶺子上的交戰之聲,心知雁營多半已經殺退了粵寇,這一陣又不知折了多少兄弟,雁鈴兒黯然不語,張小辮見到窗外的夭光隱隱放亮,耳中隱隱聽得金雞唱曉,不覺竟已到了黎明時分,急忙去看九尊銅鑄的小描,發現側山良裏嘟的螢石色澤如灰,都變得黯淡無光了。

    張小辮自道撿回了性命,雖然吃了些驚恐,卻終歸是死裏逃生了,腦中的這根弦子都快繃斷了,至此方才長出了一口大氣,自言自語道:“都說人是苦蟲,看來這話是半點不假,活人只有享不了的福,卻沒有受不住的罪,這一夜過得好不艱難,總算是被三爺熬到頭了.”他也惦念著雁營裏的一眾兄弟,心裏翻翻滾滾的感慨萬端,也說不上是喜是憂,他伸了一個懶腰,收起洋槍和寸青短刀,張口吹熄了棺材上的蠟燭,隨後抱起那長面羅漢描,叫上雁鈴兒,一腳踢開房門走到外邊.

    可張小辮剛剛走到庭中,就猛然發覺事有蹊蹺,'隱惚之狀蕩然無存,心裏邊也清醒過來了,這夭色何曾亮了?外邊濃雲墨染,天黑得跟鍋底似的,幾乎是伸手不能見掌.

    張小辮全身如觸寒冰,顫了一個不住,刹時間三魂縹緲,七魄幽沉,嘴裏叫聲:"見鬼了"他知道劫數還根本未來過,急忙抓住雁鈴兒的手,轉身就往回跑,不料剛一回頭,就發現在身後的黑暗中,悄然無聲的戳著一個人影,距離近得幾乎是臉貼著臉了,那身影如鬼似魅,絕然不是活人,好似陰魂附體般緊跟在背後,半點生氣也無,若不是張小辮冷然轉身向後,哪里能夠親眼得見.如此一來,可就把他回天保命的退路給斷了,這正是:"屋漏偏謹連陰雨,船遲又遇打頭風."畢竟不知瓦罐寺中究竟生出什麼變故,且聽《賊描》下回分解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2:08 PM

第六卷 截妖寺  第七話 截妖寺
    且說那瓦罐寺荒廢了幾百年,等閒怕是只有孤魂野鬼才來投宿,一向多有古怪,張小辮分明聽得雞叫,又見到殿外天光已亮,還以為三爺命裡的這場劫數躲過去了,他惦念營中的兄弟,急於離開瓦罐寺,恨不得三步併作兩步挪了,誰知出了後殿,抬眼一看,就覺情形不對,估摸著也就三更剛過,還不到四更天,

    他慌了手腳,趕緊轉身要逃。

    沒想到身後黑濛濛地戳著一個人影,正是黑燈瞎火之際,張小辮和雁鈴兒也瞧不清楚別的,只是離得極近,看見對方那張臉毛絨絨的不似人形,兩個眸子裡閃過一抹詭異的寒芒,就算他二人膽子再大,也不禁被嚇得魂飛天外,腿肚子都轉筋了。

    張小辮驚駭莫名,忽見面前有陣精光吞吐不定,定睛一看,卻原來有隻老狐狸,學作人模人樣站在殿門前,那狐狸神態鬼祟,額間有塊白斑,

    看著有幾分相熟,正是自已當初在荒葬嶺遇到的“三眼狐”。

    那三眼狐口中含著珠玉,身前咬死了一隻金冠紫翎的大公雞,牠正對著張小辮擠眉弄眼。張小辮這才知道,原來是這老狐弄丹,欺得銅貓熒石失了光彩,又不知從哪偷來了一隻大公雞,竟在深夜裡作出了一場“天亮雞鳴”的鬼戲。

    張小辮雖不知這老狐打的是什麼主意,但自已的大事可都教牠敗壞了,他火撞頂梁門,從懷中掏出洋槍,就想將三眼狐當場射殺,可正在這時,就聽得頭上天崩地摧般的一陣巨響,聲如裂帛,震得人耳鼓齊鳴。

    張小辮和雁鈴兒兩人,以及那三眼老狐和長面羅漢貓,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驚得呆了,一同抬頭上望,在那陰雨密佈漆黑一片的

    天際,不知何時裂開了一條血紅的縫隙,隨著陣陣不斷的雷聲,就見東南有一大星,亮如明月,夾雜著幽藍色的烈焰,從空中一震而墜,正落到瓦罐寺後殿,轟的一聲巨響,將那座飛簷斗拱的殿閣砸了一個粉碎。

    張小辮和雁鈴兒兩人站在殿前,見了天墜異象,都已是面如土色,腦中再無半點念頭了,就覺有股怪風吹至,灼熱酷烈異常,身不由已地被熱流沖出幾個跟頭,好半天也爬不起來。

    天有星墜之象,在古代向來被視為凶兆,那三眼老狐與羅漢貓似也識得厲害,也各自抱頭鼠竄,一溜煙似地跑了,轉瞬間就已逃得無影無蹤。

    天墜之處隨即燃起了熊熊大火,映照得天地間一片赤紅,地上雖是積水成渠,卻仍然阻不住火勢蔓延,把千年古剎瓦罐寺的樑柱木閣都引著了,初時只如螢火,次時彷彿燈光,愈燒愈大,變作千盆鮫油焰,化成萬爐燒天火,簡直是五通神推倒了火葫蘆,宋無忌放翻了赤騾子,這場大火燒的,瀉燭澆油般的煙飛火猛,就如同是“ 周郎赤壁施妙策,項王縱火燒阿房”。

    張小辮盔歪甲斜,連水帶泥滾了滿身,多虧雁鈴兒拖著他逃到廟外,回身望望沖天的烈焰,二人皆是害怕不已,倘若適才沒有

    離開後殿,此刻早已被天墜壓成虀(jī古同“齏”。)粉了。

    兩人都覺心驚膽寒,據說天崩地陷之類的災難之前,往往會有許多妖異的先兆,諸如貓鼠蛇蟻一類的生靈,也遠比世人的感應敏銳,怪不得青螺鎮古剎裡面的萬物反常,地底牆洞裡的山蛤和老鼠都要爭相逃命,原來竟有大星墜於此地。

    張小辮思量著自已能活到現在,恐怕是那老狐狸活得久了,能夠靈通感應,故意將三爺從瓦罐寺裡引出,報答了此前在“荒葬嶺擒殺神獒”,以及“黃天蕩裡水上還珠”的恩德,看來連畜牲都知道有恩必報,可比那些忘恩負義的世人強過百倍了。

    但是張小辮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瓦罐寺裡如此兄險,為何“林中老鬼”為三爺如此佈置?說什麼回天保命的奇策?所謂“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那林中老鬼到底是安的什麼心?他一時間心亂如麻,也想不出什麼頭緒了,正自恍惚之際,雁排李四已帶大隊團勇趕到鎮中,原來“雁營”惡戰了

    一天一夜,終於殺退了圍攻而來的粵寇,正在嶺子上休整的時候,見到有大流星下落,墜地有聲,雁營與太平軍上萬人看得心驚膽寒。

    雁排李四唯恐張小辮與雁鈴兒被天墜砸死,急忙一路奔下嶺來,見各人俱是安然無恙,才算安下心來,他告訴眾人說:“此地不可久留,這回粵寇來得太多,一旦對青螺嶺形成合圍,倘若沒有大隊官軍在外接應,咱們想走可就走不脫了,趁著狂風暴雨停歇,又有天墜異象出現,使得粵寇軍心慌亂,得趕緊收攏隊伍衝出山外。”

    張小辮險些被天墜嚇破了膽,只道是撞上了薑子牙的老婆掃帚星君,還不知接下來要有哪些禍端,好漢不吃眼前虧,自不敢在此多耽了,忙說:“正該如此。”當下率眾拔營起寨,從嶺下的山口殺將出去,打破一條血路,丟盔棄甲,偃旗息鼓,匆匆退回了靈州城,不在話下。

    只說星霜屢改,歲月頻遷,自從天墜青螺鎮瓦罐寺之後,當地的老百姓們重建家園,以為星隕不祥,便聚眾在焚毀的古剎廢墟前,動手挖掘星石,打算挪到別處的山洞裡加以埋藏。…

    眾人發現隕石穿地數尺,竟把殿內的地面砸出一個大窟隆來,等清理開倒塌的殘磚敗瓦,看那洞中有一黑石,表面疙瘩凹凸不平,有微熱留存亙久,半像是鐵,半像是銅,分辮不出是種什麼物質,權其重,不下數百斤,若以鏟斧劈磨,就會火光四射,堅如生鐵,根本分解不開。

    由官家出面,徵集軍民壯夫,用牛牽馬引,使出了種種手段,更費了許多力氣,好不容易才把隕石從坑裡拖拽出來,再看那坑內,卻有一具焦臭的屍骸,辦認殘缺不全的屍骨,竟似貓骨,多半是個貍貓之屬,只不過大得

    出奇,不類常貓,已被隕石燒灼得面目不存,若非是藏在地底最深處,恐怕連焦炭般的殘骸都留不下半點。

    當時的愚民愚眾,認為天墜就和雷劈一樣,絕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生,更不會沒來由地擊殺世間生靈,這肯定是什麼妖邪躲在“瓦罐寺”裡,此輩生前不知造下過多大的孽業,受了鬼神對忌,竟至有星墜相擊,看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瓦罐寺荒廢了多年,還能顯出如此靈異,果然是佛天甚近,報應從來不虛,欺心瞞天的勾當是作不得的。

    於是就有那些專門好出頭的大戶人家,誠心誠意,出了大筆銀錢,購買磚石木料,聘請巧手工匠,在廢墟舊址上,重修廟宇,再塑金身

    ,因有天墜擊妖,故將“瓦罐寺”的舊名,改稱為“截妖寺”,並且造了一座偏殿,單獨供奉“隕石”,後來延續了過往的千年香火,又漸漸興旺起來,每到廟會或是菩薩降誕的時節,方圓數百里內的善男信女,便會接踵而來,絡繹不絕。

    這些風聞傳得極廣,張小辮在靈州城也多曾聽說,卻始終不知其中原委,自已勸慰自已“不應當以一時失勢,就自墮其志”,又混了幾時,到後來見也無其他異狀出現,索性就不再多想了,他這是“只因上岸身安穩,忘卻從前落水時”。

    雁營從青螺嶺退下來不久,便又有飛檄傳至,張小辮趕緊接了令,初時還以為是要調兵繼續征剿粵寇,但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原來英法聯軍逼近北京,朝廷急調各地精兵進京“勤王”,巡撫大人親點了驍勇善戰的靈州“雁營”北上。

    “雁營”不敢怠慢,立刻整頓兵甲動身,誰知剛要出城,又傳來消息,朝廷已和洋人議和了,各路人馬繼續就地征剿粵寇,不必進京勤王護駕了,張小辮聞訊鬆了口氣,便在營中與眾兄弟商古談今,最後說起那英法聯軍能有什麼本事,只不過幾千人馬,就竟然能打到北京,要是咱們“雁營”去了,還不一刀剁了“夷酋”的腦袋回來下酒,忽有部下來報:“有位說書先生要來求見營官。”

    張小辮一聽,立刻想起了血戰黃天蕩以前,帶著眾人到城中聽書的事情,那時孫大麻子尚未身亡,兄弟們相聚一堂,是何等地暢快?既是勾起舊事,自然免不了一聲歎息,他心知那“說書先生”是個有極見識的人,應該以禮待之,便命手下把此人請了進來,一見面就招呼道:“先生先生,你來得正好,叵耐這閒日難過,快給我等講些古往今來的奇聞異事。”

    那先生先對眾人施了一禮,笑道:“張三爺,不知想教在下伺候哪段說話?”張小辮道:“公案史書類的說話無非就那幾般,早就聽得厭煩了,先生今日不如說說我們雁營的事蹟。”他異想天開,竟打算教那說書先生臨時胡編一段,單講皇帝在紫禁城中,得知靈州“雁營”平寇定亂,真有百戰百勝的手段,便在金鑾殿上設下禦酒,傳“忠勇雁營”全夥進京,供皇上御前校閱,到時京城裡萬人空巷,不分男女老幼,盡皆爭相來看,只見“雁字營”盔明甲亮,繞行九門之後,再從演武樓前經過,那“短刀手、長槍手,弓弩手、藤牌手”,一行行一列列,隊伍齊整森嚴,真是兵如雲,將如雨,軍容肅穆,陣勢威武。

    眾哨官聞言都是哈哈大笑,齊聲喝采,喧聲如雷,那說書先生卻聽得冷汗直冒,心道:“這小子可真敢誇口,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還是先說正事緊要。”便告訴張小辮道:“在下此來,正有件異事要說與三爺得知,但這件事關係重大,不便張揚出去,只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就罷了。”

    張小辮早知這說書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當下摒退左右,又思量“隔牆猶如耳,窗外豈無人”,便壓低了聲音問道:“早看出先生是個有遠見卓識的非凡人物,今日特意到此,卻不知有何見教?”

    那說書先生也低聲道:“張三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可曾識得金棺墳裡的林中老鬼?”

    張小辮暗自心驚,他向來口風甚緊,除了早已在陣前殞命的孫大麻子之外,此事並沒有再對誰吐露過分毫,想不到這說書人竟會知道,既然教他說破了“海底眼”,想必也是局中之人,何況正有許多疑惑未解,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當下不再隱瞞,點頭認了,又問:“先生何以得知?”

    那說書先生道:“這事說來話就長了,山自青青水自流,要想知道其中的原由,且聽在下從頭道來,靈州城外的荒山野嶺裡,有座埋香掩骨的舊時墓塚,民間俗稱其為金棺墳,此墓非同小可,倘若講開來,真正是-話到迷霧寒千古,語出陰風透九霄。”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說。
作者: hc302    時間: 2008-11-21 12:10 PM

第六卷 截妖寺  第八話 貓奴
    那說書先生曉得前因後果,就在營中為張小辮講出一件事來,說起金棺墳古塚的來歷,原來墳中埋葬的貴妃娘娘,生前能歌善舞,容顏絕美,有傾國傾城之姿,皇宮內苑的三千粉黛,都及不上她,故此深受皇帝寵愛。

    這貴妃專喜歡畜養珍異之貓,凡是世間的名貴佳貓,她都要想方設法得到,單是常跟在身邊的獅貓就不下十餘隻,群貓中有只兩色妖瞳的波斯獅子貓最為名貴,更是與貴妃形影不離左右。

    誰知有一天正在御花園賞花,妖眼獅子貓瞧見有白蝶在花間飛舞徘徊,便撲躍追逐,一路離了大內,從此不知去向,遍尋無果,使得貴妃娘娘終日垂淚,茶飯不思,害了好一場大病,把皇上急得團團亂轉。

    有些朝中大臣為了討好貴妃,特意從民間收羅來千百隻波斯獅子貓,可這些獅貓都不對娘娘的心思,又有大臣不惜重金,教那能工巧匠,費盡心思,造了與真貓大小無異的一隻純金獅貓,神態憨然慵懶,兩隻貓兒眼各嵌異色寶石,像極了當初那貓,裝在精美玉匣裏盛了,獻入宮中,才哄得貴妃轉悲為喜,由此可見她當年確是榮寵無邊。

    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貓是通靈之物,群貓聚集的地方,難免有些怪事出來,終於驚著了當朝的太后,就有許多失寵的嬪妃趁機進言,所謂“欲加其罪,何患為詞”,謊說那貴妃整天與群貓私語,她肯定是古墓中的狸貓成了精,進宮來用妖法迷住皇上,致使朝政荒疏,如此下去必然斷送了江山社稷。

    太后久在深宮,養了滿腹的陰狠性子,隨便找個由頭,就吊取了貴妃性命,皇帝事後得知,雖然懊惱無及,卻也發作不得了,他傷心愛妃慘死,就下旨送其還鄉安葬,先在“金棺寺”裏停棺三年,等到造好了“金棺墳”才正式下葬掩埋。

    貴妃以前養在宮中的群貓,連同飼貓的貓奴,也都被逐了出來,貓奴們感念舊主恩德,就帶著大群貓子,遠遷到靈州城裏居住,為貴妃的金棺墳守墓,繁衍生息至今,所以靈州城裏的野貓格外多,而且皆是品相俱佳之貓,使靈州得了個“貓兒城”的別稱,倘若究其根柢,那金棺墳才是源頭。

    當年的貓奴都是越人,懂得相貓之道,在靈州馭使群貓守墓的時候,曾擇了些門人弟子,授以古術,歷來都有貓主,後來名動天下的“貓仙”譚道人,正是此脈傳人,只不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譚道人熟知世間方物,廣有奇異能為,但他因不控貓入宮盜取夜明珠一案事發,隱埋了姓名,改頭換面,雲遊四海去了,終於不知其下落所蹤。

    譚道人的一身本事,都錄入了一部《雲物通載》當中,傳到後世,靈州城的貓主就是“林中老鬼”了,此人無名無姓,只得一個道號在身,不僅承接了“貓奴、貓盜 ”所留衣缽,自身更有離奇際遇,他擅能以貓打卦,看幹象遍知天文,觀地理明識風水,深曉五星,決吉凶禍福如神,秘談三命,斷成敗興衰似見。

    但這“林中老鬼”早年間心術不正,意圖要貓兒藥練就金丹,用之點石成金,服之長生不老,故此入了塔教,吃了不少童男童女,做下了許多傷天害理的勾當,一日入山尋藥,遇了暴雨,竟被天雷擊中,周身半毀,燒沒了面目示人,躲在金棺墳裏一藏就是十幾年。

    他是道門中人,明白自已雖然避過了雷劫,但也丟了半條性命,又知他那“造畜”的所作所為,還要再受天譴,這一場大劫要是躲不過去,只能落得個化作荒煙衰草的結果,終歸難成正道,便深藏形跡,一直不敢在世上露面。

    如今想得大道,只用有當年“貓奴”傳下的法子,找個造化大的人來同自已換命,於是他在古墓中苦等了多年,總算是等來了能數清《百貓迷魂圖》的張小辮,這張小辮天生是個造化奇大的貓子命,格局隨著時運起落,可貴可賤。…

    林中老鬼便自稱“鬼螩=”,?D4要結善緣為名,傳了張小辮幾件“相貓”的本事,又唬他有榮華富貴高官厚祿可求,在暗中點撥指引,借了張小辮的手將塔教連根剿除。

    林中老鬼是靈州群貓之主,他見那“長面羅漢貓”屢有異狀,自知劫數將至,只等此貓開口出聲,就是他命喪之時了,這時候張小辮也把這段因果宿債差不多都填滿了,林中老鬼就想借張小辮這三品武官,來替自已擋過天劫。

    林中老鬼這件事情要是做成了,此身出有入無,非止一城一地之禍,卻不想人算不及天算,也合該著張小辮命不該絕,竟在瓦罐寺古剎當中,被三眼老狐引出來躲過一死,那林中老鬼雖然推測如神,但他欺心瞞天,最終也是棋差一著,事到臨頭回天乏術,被天墜隕石,擊得粉身碎骨,又遭業火燒化了殘骸。

    看來那長面羅漢貓開口出聲,其主果然必遭橫死,只不過“貓主”不是張小辮,而是林中老鬼,此事陰錯陽差,卻也正應了“天意難違”之語。

    張小辮先前也曾隱隱猜到了一些端倪,這時聽了此事前因後果,知道多半都是真的,必定不是眼前這說書人胡亂捏造來的,事後想想也覺脊背發涼,要不是得那老狐相救,張三爺早就給別人充作替死鬼了,恐怕到死還都被蒙在鼓裏,但不知為何,他對林中老鬼,也並無太多怨恨之意,聽說此人已經在天墜時死在瓦罐寺了,心下反倒有些難過。而且張小辮總算知道了自已根本沒有“富貴不可限量”之命,雖是如此,卻也落得一個輕快,正是“一朝識破因果事,月自明兮鶴自翔”,他問那說書先生道:“想來此事埋根極深,不知你這位只會說書講古的先生,卻是從何得知得如此周全?”

    那說書先生誠惶城恐地答道:“說來慚愧,在下與林中老鬼皆屬金棺墳貓奴一脈,雖然彼此之間有許多年不相往來,但看到張三爺在靈州城的種種作為,就知道必定是此人在背後指點,只是那林中老鬼是在下的前輩,又是個料事如神的人物,手段厲害得緊,滿城的野貓都是他的耳目,所以當初不敢明言道破,唯恐得罪了他,引火焚身。”

    張小辮心裏惱火,暗罵這說書先生真是臭腳婆娘養的,便說:“現在連黃瓜菜也都涼了,說來又有何益?”

    那說書人忽然給張小辮下拜道:“林中老鬼已經死在了瓦罐寺,如今三爺你就是靈州城群貓之主了,相貓憋寶之術亦正亦邪,唯看何人用之,善用則善,惡用則惡,在下不才,今後願意追隨張三爺左右,做個雁營中的師爺。”

    張小辮聞言大喜過望:“軍旅之中,向來枯燥寂寞,咱們雁營裏倘若有了先生這等人物,在一起談講講講,今後還有甚麼難過的日子?”可轉念一想,又覺此人雖是胸藏錦繡,博古通今,但三爺這“雁營”也不是他想來就來的所在,出謀劃策的本事究竟如何,還得試試才行,於是又對他說:“上水泊梁山入夥還得先納個“投命狀”,你這先生想做“師爺”,得先替三爺去提督府當回“說客”,要是能說得老圖海把他的女兒下嫁給張三爺,才算是你的能耐。”…電腦小說站

    那說書先生見張小辮命數離奇,才有心要跟隨左右照看於他,當下笑道:“何難之有。”隨即講出一個計策來,原來在靈州城貓兒巷的野貓裏,有只小巧的花貓,周身都是銅錢般的花紋,喚作“千文錢”,古稱“喜錢兒”,按照相貓之說,這只貓最能向人討好,牠跟在誰的身邊,誰就會格外招人喜歡,帶上此貓上門提親,還不等開口說話,這門親事就已經先成了三分,另外那老圖海迷信命祿,只要這先生給張小辮偽造一張極貴的命格,再加上他以三寸不爛之舌遊說,不愁此事不成。

    張小辮本來只是想難為難為這個說書先生,沒想到娶親之事竟然被他說得易如探囊,不覺喜動顏色,急忙就要起身到貓兒巷裏去捉“千文錢”,先教老圖海那狗官曉得他些手段。

    誰知那說書先生又道:“如今這世上大亂未定,正值朝廷用兵之際,眼看各路官軍都要南下征剿粵寇,值此天地失常的時節,還暫且不宜談婚論嫁,此事應當徐圖後計。”

    張小辮心想:“這可倒好,三爺我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也罷,反正是好飯不怕晚,既然有此良策,又何必急在一時。”於是召來營中兄弟,暗中開了香堂,讓這“說書先生”插香入夥,立下盟誓大咒,其中經過自不必說。

    那“說書人”入營不出三日,果然如其所言,雁營要奉命南下進剿,看來官軍與粵寇之間,即將展開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張小辮經那先生指點,在離開靈州城開拔之際,帶了幾隻“得勝貓”在身邊,率領著雁營兵勇,會合了大隊官軍,浩浩蕩蕩而行。

    此後數年,雁營跟著大軍轉戰南北,掃平了粵寇,征塵未洗,便又北上圍剿撚匪,直到隨著左師的楚軍揮師西進,一舉收復新疆全境,才得以功成身退,其間輾轉萬里,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更有許多奇蹤異跡,卻不在本回話內,這正是:“海深能容蛟龍隱,天高可使鳳凰遊。”到此,暫且告一段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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