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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安娜 -【冥帝與小魚精的三生三世:青痕札記】《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09:38 PM     標題: 安娜 -【冥帝與小魚精的三生三世:青痕札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4-20 12:39 AM 編輯

【書名】:冥帝與小魚精的三生三世:青痕札記

【作者】:安娜

【內容簡介】:

  他是冥帝,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卻生得讓人想起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梨花。

  第一世,她是桃花溪內的青鯉,一隻道行最淺的小小鯉魚精。

  「你只有三世的機會。」

  「青痕願意。」

  「好,三世之後,你若還不能得到他的眼淚,就會變回桃花溪內的青鯉。直至天荒地老,再也不可能幻化做人形。」

  「青痕,你在記什麼?」

  「青痕要將每一世都記下,下一世,才不會忘記。」

  碧水長天,草榮草枯,三生三世,竟然就這樣去了。溪內的青鯉,果真多了一條最小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這一句偈語,是這本札記的最末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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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09:41 PM

上卷:第一世

楔子

  我是一隻小小的青鯉。

  桃花溪的上游,是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溪裏,有很多和我一樣的鯉魚,但他們都比我漂亮,紅色的鱗片,在日頭的映照下,好像那些女子的衣裙。即便不盡是紅色的,也至少有著粉色的漂亮花紋。

  不像青痕,通身青得發黑不算,尾上,還有幾條顯眼的黑斑。

  其實,我已經算是一隻小小的鯉魚精,只不過我的道行尚淺,我只能變成半個人身,而且只能在月光下。不像他們,可以任意幻化為世上最美麗的女子,四處遊歷,一直到天明都不歸。

  那一夜,桃花溪內的鯉魚精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我獨自坐在岸上,看著水底的月亮發呆。桃花溪水很清很清,清得可以一眼看見水底的物體,水面上,尚有枝頭飄下的落花,水底還有我的魚尾。

  他們都說我的身量尚未長足,連魚尾都是極小的,只有再修煉五百年,我才可以長成人的腿足。或者,我得到世間任何一位男子的眼淚,我就可以即刻上岸,並且,再也不用擔心隨時會現出魚尾。

  他們說,那男子的眼淚其實並不需要太多,只要一滴即可。但,在這之前,我必須要先為他落下眼淚。

  可是,鯉魚都是沒有眼淚的,除非像他們一樣修煉過千年。

  我並不難過,現在是春天呢,溪邊都是花香的氣息,是我最喜歡的香氣,花瓣也是白色的,好像冬天水面上落下的雪芽。

  我把魚尾藏在水下,背靠著身後的那棵老梨樹休憩。

  我並不太會編織衣衫,我見過岸上走過的那些女子,我的手藝跟她們比起來,似乎差出很遠,但,大致的模樣總是不差的。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09:50 PM

本帖最後由 楓拿鐵 於 2014-1-3 09:50 PM 編輯

上卷:第一世 【初萌】

第一章 剝鱗之刑

  一襲青色的袍衫,俯下身子,自那棵老梨樹腰間的空洞內取出一隻木匣,修長的手指輕輕啟開密封的匣蓋。其內,果然用一幅青綾細細裹了一摞書卷模樣的物體。

  他隨意展開其中一頁,札記之上,以女子的細楷密密書著。

  道行,畢竟淺薄,所書筆跡也是歪歪扭扭,難看之極。

  *

  天上的雲朵,舒卷著,可是,青痕的心裏,一點也不開心。

  我站在他的幽冥殿門外,和他隔著重重的宮闕,畫棟雕樑,雲山霧海。但,身內的感應告訴我,原來,他真是住在這裏的。

  身後的蝦兵見我看得入神,手中再一用力,金蟬絲登時又將我捆緊了數寸,一個失足,跌在那些人腳下。

  我強忍著痛,遙望著宮殿的瓊樓處。

  耳畔,傳出斷喝。

  “鯉魚精,小爺已經陪你一路奔波至冥殿之外了,你若真有本事,趕緊求冥帝救你,要沒本事,趕緊受刑,免得爺等白費時日!”

  “爺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是乖乖喝了這碗望川呢,還是甘願身受剝鱗之刑?”

  之於鯉魚而言,一旦,被生剝了魚鱗,非但痛不欲生,更是必死無疑。可是,若要青痕喝了這一碗望川水,來世,青痕將再也記不起與他的過往。三生三世之約,也止於今日。

  不,青痕寧願這一世死,也不要忘記他。青痕,沒有一天不想念他。雖然他不是凡人,不能輕易給我一滴眼淚,可我還是喜歡他。喜歡他身上的香氣,喜歡他抱著我,喜歡他親我的滋味。

  或許,當他得知我已經知曉了他的身份後,就不會再對我避而不見,就會和以往一樣,將我抱在懷內,低頭沖我笑。他笑起來,真是好看。

  想到此,我突然一陣歡喜,金蟬縛身之痛,竟也不覺得十分難忍了。再往前爬了幾步,向殿門之前的那幾位冥將好生求道:“青痕,想要求見冥帝。”

  豈知那幾位冥將冷聲應道:“你不過是一個逆鱗而生的鯉魚精,你以為你是何方神聖,要見冥帝,即時就可以見?”

  “可是,他一定會見我的。”

  另外一個年長些的冥將上前一步,俯身向蜷在他腳下的我勸道:“這位小姑娘,我看你確實有幾分可憐,就實話告訴你吧。今日,是冥帝與東海龍女的大喜之日,此刻,別說帝尊沒空見你,就連玉皇大帝來了,他也未必有空見他老人家。而且,帝尊一早就吩咐下來,今日,不管任何人求見於幽冥殿外,一律不見。”

  他身旁的那一個,又接腔道:“帝尊,法力無邊,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若真像你所說的,帝尊果真有意救你,你又怎會有今日之劫?別說是你此刻站在幽冥殿外,就是上天入地,帝尊若真不要你死,更無一人可以讓你死!帝尊,頒下此道諭令,不過是不想再看見你!”話音未落,臉上已佈滿倨傲之意,一旁的那位冥將也看著我,連連搖頭,似是憐憫。

  我只覺得自個心口好疼,原來,喜歡上一個人,心會疼,當那個人不要你了,心竟比喜歡還要疼。

  他為什麼要娶東海龍女?他不是說他喜歡青痕的麼?

  難道他和我說過的那些話,全都是假的麼?可是,他親了我,還有那些,還不是喜歡麼?

  青痕的道行尚淺,他們告訴我,如果一個男子親了你,並且和你有了肌膚之親,就表示他喜歡上了你,你就可以和他要一滴眼淚了。可是,他雖然不是人間男子,青痕誤打誤撞以為他是,和他有了許多次的肌膚之親,即便他不能像凡間男子一樣輕易給我一滴眼淚,他為什麼還要和東海龍女成親?他不要青痕了麼?

  就在他的冥殿之外,天雷終於響了,隨之,有暴起的電光,重重擊在我的身上。

  我大聲朝冥殿之內喊著他的名字,只盼他能出來見我。

  “岐華,救我——”

  豪雨,傾頹而下,鮮血沿著我被天雷打回原形的魚尾,迤邐而出。可我,竟然覺不出痛,金蟬絲,再也吃不住力,在我的肌膚之上,斷成數段。

  再接著,是小小的魚尾。

  它是我們鯉魚身上最嬌弱之處,離了鱗片的包裹,根本禁不起雷電之刃,硬生生自我的身上裂開,好像一隻醜陋的壁虎。

  然後,是腰肢,也斷了。

  青痕,原本身量就小,此刻,只剩下小半截身子。

  我忽然覺得臉上好癢,奇癢難忍,竟比痛還讓人難過,遂,抬起手臂,抹一下自個的眼睫。指尖處,隔著滂沱的雨注,竟看見一顆晶瑩的鮫珠,於彼處,熠熠閃光。

  青痕,在死之前,果真掉下了眼淚。

  那些蝦兵眼見我手中幻化之物,登時,一個個現出覬覦之色,這種鮫珠,極其罕見,其價可傾城,他們當然垂涎三尺。

  我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從自個懷內掏出一本札記,以最後的心力,胡亂書著。不過片刻,即已書成。再將其裝入那只木匣之內,向那些蝦兵道:“青痕的鮫珠,可以給諸位,但青痕臨死之前,尚有一個請求。”

  “講!”

  “請將這個木匣,放回桃花溪畔那棵臨水的老梨樹內。”

  青痕若不將這些記下,下一世,不知道會不會還能記得他,青痕還不想忘了他。

  那些蝦兵奪過我手中的鮫珠和木匣,再也顧不得搭理我,即刻騰雲駕霧,飛離了此處。

  因為,他們根本無需為我收拾屍骸,不過片刻,隨著青痕的心口再被劈開,青痕,也將化為飛灰。

  我輕輕合上眼睫,頭頂,又一道電光劈下,應聲而裂的,是我的胸口。一顆殷紅的桃心,墜於地上。不過片刻,即化為灰燼。

  天地洪荒,青痕的第一世,就這樣去了。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09:54 PM

第二章 初遇

  那一夜,桃花溪內的鯉魚精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我獨自坐在岸上,看著水底的月亮發呆。桃花溪水很清很清,清得可以一眼看見水底的物體,水面上,尚有枝頭飄下的落花,水底還有我的魚尾。

  我只覺無聊得緊,一連念了幾遍咒語,勉強,將自個的魚尾變成人的細足。

  一連,變了三次。

  第一次,我嫌所變的那雙腳板實在太大。第二次,魚尾之上的黑色花紋竟沒有隱去,烙在腳背上,醜得不行。直至第三次,才稍許有了幾分女兒家的秀氣模樣。

  剛幻化成形,濕漉漉地爬上岸邊,還未站穩,耳畔,卻傳出一聲嗤笑。

  我一扭頭,十步開外,竟站了一個陌生的女子。

  青痕,並不認識她。

  那一身桃色衣衫,比我身上的這件,不知好看多少倍。

  我一時看得心癢,忍不住賠笑喚道:“姐姐。”

  因著我道行淺薄,逢人叫一句“姐姐”,總是沒錯的,何況,我還有些眼饞她身上的羅裙。

  她冷笑盈盈,應我道:“怎麼,鯉魚精?”

  我一驚:“姐姐認出我?”

  她笑:“你這點道行,還想上岸風流去?”

  我有些臉紅,語結道:“姐姐,什麼是風流?”我確實見識太少,給她一頓搶白,整張小臉都燒得滾燙。

  她竊笑,啐我一口:“你爹娘是怎麼教你的,連何為風流’不知?”

  我心內有些生氣,卻並不表露出來,低低應道:“我沒有爹娘。”

  她看著我,再打量了片刻,始歎口氣道:“原來是個石頭縫裏冒出來的主,本姑娘,這會沒工夫和你在這閒扯。”一面說,一面就要走。

  我忙急急道:“姐姐——”

  “怎麼?”

  我綻開笑靨,軟聲道:“姐姐,可以將你身上的衣衫給我麼?”

  她看看我,一雙妖異的眸子,漸漸露出鄙夷之意,掉轉身,就要離去。我忍著足下的痛,再往前挪了幾步,好生再喚道:“姐姐,青痕這裏有上好的蚌珠。”

  果不其然,她隨即回過頭來,眼睛,直勾勾盯著我手內的珠子不放。

  我得意不已,笑道:“姐姐把身上的衣衫給我,青痕手內的珠子就歸姐姐所有。”

  她看看我,似有幾分興趣,含笑望著我道:“小鯉魚精,你此話可當真?”

  我仰著小臉,望著直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她,重重,點了好幾下頭,鄭重道:“青痕的法術,豈敢矇騙姐姐?”

  她側頭想了想,似乎覺得也是。隨即,指尖輕撚,不過一陣清風拂過,原本好好穿在她身上的那件衣衫,竟被她脫了下來。

  我心內大喜,足下的立地之痛,幾乎被我忘到九霄雲外,也不去看她脫了衣衫之後的醜陋形狀,伸出手腕就去接她手中遞過來的羅裙。

  另一隻手掌,將手心內的蚌珠,也捧於她跟前。

  以物易物,青痕這個道理總還是懂的。

  她驚喜之至,顧不得自個的裸身,低頭望著我手內的珠子,竟仿似癡了一般。我心內好笑,小臉上,卻不動聲色,緩緩托高了自個的手腕。

  月華如水,更映得我手心之上的物體,皎潔圓潤無比。

  那只道行足有千年的老蚌精,呆呆地看著,伸出手指來接。我佯裝鬆手,就在我與她肌膚相接的剎那,我忽然翻了手掌,指尖一用力,在心內一連默念了數遍咒語。

  不過須臾間,那只老蚌精,就跌落在我的身下,叫我的魚筋牢牢給縛住。

  我收好袖內的蚌珠,看也不看她,拾起她落於地上的衣衫,就往自個的身上套著。

  青痕,最喜粉色,我每夜坐于桃花溪的岸邊,見過成千上萬的女子,卻從未見過有如此美麗的粉色衣衫。比之青痕自個的手藝,不知強了多少倍,想不到,這只愚蠢無比的老蚌精,竟還有如此絕妙的技藝。

  地上,十步之外,她被我的魚筋愈捆愈緊,痛得低低叫喚。

  我只當聽不見,低頭望著身上的羅裙,似乎,長了一些,遂,拎起裙裾,仔細比試著長短。

  正在低頭間,耳畔,竟又傳來一句陌生人的低咳。

  我聞聲抬頭,月光下,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個男子。

  他生得真是好看,我仰著自個的小臉,提著手內的裙裾,竟,望得傻了。他見我望他,低低再咳了一聲,笑道:“在下途徑此處,不想打擾了兩位姑娘。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姑娘的衣衫,可穿好了不曾?”

  我有些懵懂,卻,聽不懂他話內的意思,低頭,望一眼自個身上的羅衫,帶笑,刻意向他討好道:“你看我身上的衣衫,好看麼?”

  一面說,一面提著裙裾,忍著足下的痛楚,在原地轉了數圈。

  粉色的羅裙,因著我的旋轉,在夜風中輕輕揚起,襯著我晚間特意才挽的的雙髻,連青痕自個,都覺得好看。

  他含笑不語,一雙眼眸,竟比九天的星子還要亮,長身玉立,背靠著身後的老梨樹,臉上,俱是青痕看不懂的神情。

  我被他望得心虛,確實,青痕固然愛惜自個的容貌,卻怎奈道行淺薄,我的樣貌一直是這桃花溪內所有鯉魚精中最最平淡無奇的那一個。

  如今看他這副神情,怕也是不以為然之意。我強抑著心頭的薄怒,順著他的目光,再看向自個高高提起裸露著腳踝的裙裾之下——素白的纖足之上,不知何時,竟赫然多了數道青黑色的暗紋,我竟然又現了形。

  我羞愧不堪,即刻漲紅了小臉,旋即,松了原本緊攥著的小手。手內的衣裾,隨即如水般落下,掩去了我的醜處。

  我瞪大自個的雙眸,一眨不眨地怒視著他,指尖,在衣袖內暗自發力,作勢就要發出。

  耳畔,是那只老蚌精,一聲一聲佯作痛不欲生的呻吟。

  眼前,青衫男子縱聲大笑。

  直笑得枝頭的梨花紛紛墜落,撲簌簌,落了他滿身滿肩,俊俏得竟仿佛枝上雪白的梨花,滿地皎潔的月華。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09:55 PM

第三章 你會親親麼

  我的法力才使出了幾成,還未碰到他的身子,卻見這位青衣男子已離了身後的老梨樹,期期然,徐步行至我跟前。

  俯身看著足下的桃花溪水,低頭,又連咳了數聲,才含笑接道:“這位姑娘的衣衫,實乃在下見過最出類拔萃的一件。”一面說,一面抬起頭,淺笑盈盈,看一眼猶在不遠處長聲叫喚的老蚌精,好像這句話,竟是對她說出的。

  我心內有些計較,足下,亦愈發痛了。

  可,當他經過我的身邊時,衣衫,輕拂了下我的。我的周遭,竟也隨之多了比頭頂的梨花還要好聞的香氣。

  我傻傻地問他:“這香氣,是你身上的麼?”

  他含笑回過頭來,摸摸鼻子。

  我愈發呆了,青痕,在這溪內修行了五百年,還從未見過一個男子,連摸鼻子的動作都如此好看。

  他笑道:“在下身上香麼?”

  我趕忙連連點頭稱是。

  他的眸子,亮得好似桃花溪內的瀲灩水波,低頭看著僅到他胸前的我,柔聲道:“姑娘方才袖內的明珠從何而來?”

  我即刻有了警惕,指尖在袖內摸了摸珠子,仰起小臉,綻開一抹甜笑,應道:“那是青痕的隨身寶物,自是不能告訴尋常人。”

  “哦?”

  我剛想再朝他笑,耳畔,那只老蚌精實在呱噪得煩人,我揮起衣袖,剛想使出十成的法力再收緊魚筋,手腕卻叫他就勢握住。

  我登時痛得直吸氣,他連忙松了手,俯身看向我,俊俏的臉上,浮出擔憂之色:“我弄疼了你?”

  其實不算是,應是我的魚尾離水太久,牽扯著全身一陣一陣切膚之痛。

  可是,我不想他看見我變回魚精的醜陋模樣,遂,只能強忍著,不肯立時回到水裏。

  眼見我臉上越來越蒼白,他,矮下身子,看著地上縮成一團的我道:“是不是很痛?”

  心力漸失,連帶著法力也無存,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旁的老蚌精,掙脫了我的魚筋,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我回過小臉,勉強搖一搖頭,望著面前的他道:“你有眼淚麼?”

  他似不解,良久,才微微頷首。

  我大喜過望,小手一把攥住他,楚楚可憐地道:“那你可以喜歡青痕麼?”

  他低頭望著我,含笑不語。

  我見他似在遲疑,忙又可憐巴巴地皺眉道:“你喜歡青痕可好?”

  他只是笑,聲音之下,卻分明有了青痕聽不懂的深意,低低應道:“青痕姑娘,想要在下如何喜歡呢?”

  我睜大雙眸,咬牙吸一口氣,忍痛軟聲向他求道:“你會親親麼?”

  他的眼眸好亮,青痕幾可看見自個在他眸內的倒影。未及他再遲疑,我緊緊揪住他的衣襟,將自個的小臉送至他近前。

  青痕雖不會,可桃花溪內的鯉魚們教過我,我偷偷藏身于水下的時候,時常親眼看見那些岸上的男女之間,也曾如此這般摟抱在一起親過。

  鼻尖處,香氣漸濃。

  就在我痛得昏厥前的那一瞬,唇齒間,突然傳出一絲甜意。

  竟是,竟是他真的在吻我。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09:58 PM

第四章 洪水

  原來,這就是男女之間的親親。

  原來,每一個夜闌,讓桃花溪內的鯉魚們徹夜不歸的滋味,果真如此好——青痕只覺得好,卻說不出哪里好。只覺他的唇舌在我的口中席捲纏繞,仿似哪里都好,連衣裙內的小小魚尾都全然不痛了。

  我忽然想起另一樁萬分緊要的大事,趕緊別過臉去,狠命用衣袖擦拭一下自個的眼睫。一連擦了幾次,彼處,哪里來所謂的眼淚。

  可,如果我沒有先為他掉下眼淚,即便他喜歡我,像這樣親我一百遍,我的魚尾也變不成人形。

  他在一旁含笑看著我,卻不再動作。

  我又氣又急,索性將自個的拳頭送至齒間,用力咬下去。才使出了七八分力氣,就痛得我松了口,果然,素白的肌膚之上,已經硬生生被我咬出了血痕。

  可是,即便如此痛,眼眶之內,仍然沒有分毫淚意。

  “你在做什麼?”

  我沒好氣地應道:“告訴我,你要怎樣才會哭?”如果他可以,我也可以照著一試。

  他卻不答。

  我心內起了疑,伸出手去,想要先摸一摸他的眼睛,他莫不是也沒有眼淚在這裏誆我吧?

  偏偏我遇到他的時候,溪內,竟連一隻鯉魚也沒有。她們遠比我有經驗,說不定僅是看一眼,就可以識破這些男人的伎倆。

  青痕在這溪內修煉的時間不算短,就曾親眼看見有七七四十九個女子,先後自溺於溪內。我潛于溪水之中,聽著她們的哭訴,好像都和這些男子的薄幸有關。

  那些女子溺死之後的形狀,實是醜陋無比,每一次,都是我去將她們的屍身逐入江去。她們的道行都比我深,此等髒活累活,自是由我來做。

  手指,才觸及他的面龐,他的大掌,就順勢擒住我的小手。就在那棵老梨樹下,俯身抱住原本就跌坐在青苔地上的我,那張俊俏無比的面孔,帶著我看不懂的笑意。

  我剛想推開他,忽覺,袖內的珠子竟煩躁起來,我生怕它墜落,連忙用另一隻手掌去攥牢它。

  就在我低頭忙活的須臾間,頭頂,竟然有一個炸雷淩空而降,力道之勁,連帶著我和他,一齊跌入溪水之內。

  衣衫,叫水蕩開,他的長臂緊緊攬著我的腰肢,似是害怕我被水流沖走。

  我偷偷睜開眼睛,瞧一眼自個的尾巴,好在它總共不過有尋常女子的纖足般大小,藏在散亂的衣裾下,他應該尚未發覺。

  可,就在那一夜,竟然所有的壞事都趕在一道,叫我和他一齊撞上了。

  頭頂的驚雷是一陣緊似一陣,原本繁星滿天的夜空,在剎那間,又突降豪雨。

  雨柱,竟足有人的手指粗細,雨點,打落了滿樹的花蕊,飄落於溪面之上,與我們的衣衫糾纏在一處。

  溪水,越漲越高,轉瞬間,竟沒過了岸。再,與遠處撲面而至的洪水,匯合在一起,卷起滔天的駭浪。

  如此之大的洪流,青痕自出生就從未見識過。

  我再看一眼濁浪之上的男子,他的長髮叫水沖散開,一如最綿密的水草,飄曳在滿是梨花的驚濤間,一雙漆黑的眼眸,隔了素白的浪花,淡然看著扶岸而立的我。雖,眉目冷淡,卻俊美得仿似天人。

  他的身子雖然高大,畢竟是凡人,眼看著,就在我跟前隨波而去,不過眨眼間,已和我相距了有丈餘。

  他為什麼要如此望著我?是怨我不去救他麼?

  桃花溪的下游,直通到江海,最深最遠處,連我都不敢輕易涉足。

  又一陣足有一人高的潮湧迎面襲來,我忙俯下身子,抱緊老梨樹的根。只覺,連自個的耳朵,都要叫那些霹雷,震聾了去。

  等到,再直起身子,數丈之外,哪里還有他的身影。

  如果我現在鬆開老梨樹的樹根去救他,保不准連我自個一齊都會被洪水沖走。可,如若我不救他,恐怕未等下一個驚雷擊下,這些水流,就已經要了他的命。

  水,越漲越高,漸漸,連天地都為之不辨。

  我咬一咬牙,攥緊手心之內的珠子,借著水流之力,松了原先用作扶持的梨樹根,急急朝下游潛去。

  洪水,沖下了許多巨石在溪穀之內,一路,割破了我的粉色羅裙,連帶著手腕和魚尾許多處,都是深淺不一的傷痕。奮力遊了足有十丈不止,才看見水下的那一副青色身影。

  我張開手臂,托住他,再繞至他身前,照著他原先的樣子,噙住他的唇舌。唇齒始接,腹內的氣息即被他奪了去,我猝不及防,害得我嗆了滿滿一口苦澀無比的污水。

  心口處,隱隱有些痛,分明是被水嗆入了心肺。但,唇齒間,卻是再清甜無比的迷醉滋味。

  我環緊他的身子,想要帶著他浮出水面,身子,卻被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他的唇舌,幾要將我窒息。衣衫相纏,發絲相纏,彼此的身軀交纏,隨著他的力道,愈纏愈緊,愈沉愈深。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09:59 PM

第五章 蚌珠

  只覺,一股淩厲至極的氣息湧進我的四肢百骸,源源不斷,渾厚無比。那是青痕修煉了五百年都不曾得到過的境界。莫非,這就是與凡間男子親近的奇效?怪不得那些鯉魚一個個夜不歸宿,樂此不疲。

  我既得了其中的妙處,自是竭盡所能纏住他,妄圖從他身內,再多得一些修為。

  為了不讓他閉氣而死,一面任由他在我的唇齒間糾纏著,再,悄悄將自個腹內的氣息,偷偷回哺給他。

  平素裏,我也曾試著潛至水底,窺視過周遭的溝壑。水底,好黑好冷,還有青痕不識的凶獸不時出沒。

  可是,此刻,我竟然絲毫不覺得害怕,恨不能就這樣纏著他,在這溪內一百年,一千年。

  水流越來越猛了,即便,身在這溪流的最深處,也聽得見頭頂上淩空劈下的響雷之聲。接著,是山石斷裂之響,轟隆隆,轉瞬就將溪水逼至絕境。

  被斷壁乍然攔截的溪水,隨即卷起數丈高的浪頭,席捲著我和他,直沖向天際。

  他松了我的唇舌,長臂,卻更緊地攬住我的身子,許是怕水沖散了我。

  我顧不得再去遮掩我的魚尾,就著水勢看去,只見,眼前赫然多了一座大山,仿佛自天而降,山上,則有更多的洪流奔湧而來。觸目所及處,俱是漫無邊際的大水,黃水,再也看不見那片雪白的梨樹林。

  水中,不斷有各色的物體冒出來。

  有四角獸,有黑蟒,有青鳥,還有許多青痕從沒有見過的鳥獸。要想活命,或許,只能逆流而上,攀上眼前這座突如其來的山峰。

  我剛想開口,卻見他正低頭盯著我的尾巴瞧,我有些不高興,故意脫了他的手掌道:“信不信我吃了你?!”其實我從不吃人,我最喜歡的不過是那些梨花而已,但我不喜歡他瞧著我尾巴的神情。

  他抬眸一笑,手臂猛地再一撈,抱緊我的腰肢,附在我耳畔低道:“姑娘的魚尾,實乃在下見過最嬌媚的一隻。”

  我有些似懂非懂,但看見他笑,就知道他定是在誇讚我,不由心花怒放,甜笑應道:“你當真不嫌棄我是一隻鯉魚麼?”

  他含笑點頭。

  “那好,那我就再救你一次。不過,你須得喜歡我,還要再給我一滴眼淚!”

  “你懂得如何讓一個男人為你掉眼淚麼?”

  我瞪他一眼,再,換了笑靨,軟聲道:“你教我可好?”我確實不懂,此時再去尋那些鯉魚,怕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暫且委曲求全,和他說些好話。

  他但笑不語,一隻大掌緊緊握住我的,奮力朝岸邊遊去。

  才遊至岸邊,水位,竟又漲了半人高。我盡力穩了心力,心內默念了數遍咒語,借著法術,拽著他的胳膊,躍出水面。

  剛,勉強落在山之巔,又累又乏,伏在地上,口中竟吐出一些血沫來。想是方才,用了太多的氣力和精血,再使出法力,一時不濟所致。

  袖中,咕嚕嚕滾出一個閃爍的圓球,通身發出耀目的紅光,竟是我一直貼身珍藏的寶物——那枚蚌珠。

  我強撐著,想要去撿拾,卻見那枚珠子竟直奔他的手心而去,穩穩地落於他的大掌之中。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01 PM

第六章 蠢貨

  我自記事起,這枚珠子就與我形影相隨,那些鯉魚精們雖也眼饞,可,這珠子仿似有靈性,從不輕易隨了人去。有幾回,險些被他們偷了去,卻又從那些做賊之人的衣袖中自個滑落出來,叫我發現。

  眼前這一樁,卻是頭一回見到。

  我沒有力氣與他厲色,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手中的珠子,指尖在袖內暗暗發力。才提了一口氣,竟又吐了幾絲血來。我顧不得其他,用盡自己最後一絲氣力,自他手中一把奪過珠子,死死攥於自個的手心內。

  他看一眼我的形容,臉上淡淡一笑,扭頭去看山下的洪水。

  雨柱,鋪天蓋地而下,仿似天缺了一角。

  一隻瘸腿的五彩鸞鳥,淋得好像一隻落湯雞,自水中掙紮著想要爬上山崖。一連試了幾次,都無功而返,最後一次,眼看著就要振翅躍上高處,幾乎就要觸到他的襟袍,一個失足,又跌入斷壁之下。

  洪水,越來越渾濁,水勢,也越來越高漲。

  它哀哀地悲鳴著,隨波逐浪,上下飄浮,眼睛,卻只望著崖上的他。我看了納悶,他雖生得俊,難道竟連鸞鳥也懂得凡間男子的妙處不成?

  就在我心思恍惚間,卻見他已飛身躍下,手中,竟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長藤。

  衣袖,輕曳,在天地不辨中,托起那只鸞鳥,再攀藤而上,絲毫不費力地來至我跟前。

  長身而立,向著指尖的傻鳥,輕道:“去吧。”

  話音剛落,那只原本折了腿的傢夥,竟然在疾風驟雨中,撲騰騰繞著他的周身,嘰嘰喳喳,上下翻飛,一連盤桓了數圈,這才依依不捨地飛離,連那些個雨都顧不得了。

  我望著他們,不知為何,心內卻有些不快。手心之內的珠子,在指尖下突突地跳,連帶著我的心口處也一陣亂跳。

  雖然那些鯉魚也曾告誡過我,一定要找個心地良善的凡人方能相許,可是,眼見他對待一隻溺水的鸞鳥都如此憐恤,我心內為何竟只有計較,絲毫覺不出半點開心之意來?

  眼角餘光,無意中又看見自個那只醜陋的魚尾,他,一定是看著方才那只鸞鳥的錦羽如此華麗炫目才心生憐憫,不像青痕這一隻,青青的,黑黑的,一絲光澤也沒有。

  我越想越生氣,越生氣,心口處,就痛得緊,禁不住伏在地上咳喘起來。

  他走過來,矮下身子,長指撫在我的腕間,淡然道:“在下略懂些醫道,姑娘是否是病了?”

  我沒好氣地搶白他:“你聽說過妖精也會生病麼?你這個蠢貨 !”其實我很少罵人,這個詞,其實是桃花溪內的前輩們贈予我的專屬。原本我也不想出口罵他,沒成想,一開口,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話音未落,我心內,倒有些後悔。萬一,他生了氣,不肯再喜歡我,也不肯再給我眼淚,青痕不是平白倒賠了?

  他果然有些氣,斂了眉間的笑意,直起身子,淡淡道:“姑娘不提醒,在下倒忘了,原來你是妖精。”

  我原本扭過頭去,不敢正眼瞧他,此番,聽到他這樣說,一時忘了避忌,側過小臉,愣愣地仰望著他。

  只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奇怪,卻說不出為何奇怪,有些像是生氣,卻又不完全像是生氣。當下,也不管他,取出蚌珠,一仰頭,吞入喉內。

  這枚珠子之所以寶貴,就在於它的奇效。

  青痕道行極淺,短短五百年,不知被人欺負過多少次,有幾次差一點就送掉了小命,多虧了有它,才勉強留下自個的性命。受傷時,只要將它吞入腹中,不過一個時辰,便可以恢復如初。

  他的眸子,又浮出青痕看不懂的深意,隔著瓢潑的大雨看著我。

  而那些雨柱,落在他頭頂之上的盼木枝椏間,再,化為絲絲的雨簾,在我與他之間,宛如隔了一層半透的薄紗。

  我看了更加奇怪,為何這麼大的雨,明明在他的四周氾濫成災,卻只在他的頭頂,化為如此輕薄的雨霧?

  但,還未等我深究,我的喉內,已情不自禁溢出一聲呻吟。原來珠子落腹,卻,不曾傳出熟悉的暖意,硬是在我的身內,急促地飛轉著,帶出一陣一陣撕心裂肺般的苦楚。

  我捂住自個的腰腹,痛得在地上,蜷成一團。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03 PM

第七章 盤算

  好痛。

  這種痛楚,青痕雖經過,卻從沒有今日這般猛烈。

  薄薄的羅裙,早叫地上尖利的岩石撕破,細細的肌膚之上,遍佈劃傷的血痕,我竟絲毫覺不出。

  這種痛,好像所謂剝皮抽筋一般難忍,我就在他的面前,翻滾著,用自個的身子擊打著泥濘的山崖,卻,始終不肯呼痛。

  恨不能讓那些鋒利如刃的山石,硬生生剖開我的身子。

  青痕並沒有爹娘和家人。

  他們說,只有喜歡你的人,才會因了你的痛楚而難過。否則,他們只會笑話你。青痕寧願痛死,也不要他們笑話我。

  一隻溫暖的大掌,輕輕撫上我的發絲。

  我絕望中抬起小臉,原來是他。那雙亮如星子的眼眸內,帶了再明顯不過的憐憫之意。

  他不再生我的氣了麼?

  我竭力忍住痛,望了他片刻,他的模樣,確實是青痕見過最美的一個男子。我再望一眼面前愈逼愈近的驚濤,心內,竟一時忘了痛,左一遍右一遍,俱是滿滿的掙紮。

  如果我此刻放他走,豈不是讓他白白親了我?那些比修行還要妙的好處,就這樣平白失掉了,或許遠不止,還要白白便宜他人。

  可是,如果我此刻不放他走,他是凡人,他此時不走,等這洪水再淹了此處,他只能坐以待斃。而我眼下這副情形,自身已難保,又豈能救得了他?

  他低頭望著我,眼中,竟多了一絲分明的笑意,好笑道:“小鯉魚,你在盤算什麼?”

  那語氣,我似乎似曾相識。

  那一年,我偷偷躲在老梨樹下,不止一次聽見花鯉向她的情郎如斯說:“李元是,你又在盤算什麼?”

  “李元是,你又在盤算什麼?”

  不知為何,每一回她如此問,他和她的身子就會又糾纏於一處,仿佛那一句,竟是什麼絕妙之極的詞句。

  我雖不懂男女之間的情事,但大概意思,我是分得出的。這一句話,既能讓他與她如此動情,必是什麼再好不過的字句。

  我心內複又有了希望,強忍著身內鑽心的痛楚,低低向他道:“你也喜歡青痕麼?”

  他不答,只用手指撫一撫我的下頷,低頭道:“很痛麼?”

  我的魚尾,早被我蹭出了血,染紅了身下的雨水。但,此刻,我周身的痛楚,因著他的話語,竟好像真減了數分去。

  他再一笑,低低問道:“小鯉魚,若我喜歡你怎樣?若我不喜歡你又怎樣?”

  我登時語結,半晌,才咬牙強道:“若你喜歡我,我就放你走。若你不喜歡我,我就吃了你!”

  他大笑。

  直笑得天地變色,山川崩塌。青痕之所以如此形容,是因為他才笑了一聲,他身後的天地都為之傾斜,就連這座飛來峰的西側岩壁,都隨之裂開,洪水猛漲了一丈不止,自崖縫中,席捲而上。

  隨著他的笑聲,半空中,又憑空落下幾聲炸雷,擊落了數棵老盼木。焦枯的樹幹轟然倒地,直向他置身之處砸下。

  他背朝著那些大樹,而我面向他,自是看得再清楚不過。

  在那一剎那間,我想也不想,顧不得自個身內的劇痛,自泥潭中支起身子,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用自個的雙臂,用力扯過他的衣衫,帶著他一齊向外翻滾。

  許是我的法力早已失盡,一時避讓不及,到底有一枝斷裂的樹杈,重重擊在我的背上。再隔了我的身子,落力於他的胸前。

  腹內的淩遲之痛,肩背處的重創之痛,我只覺眼前一黑,原本,緊緊攥著他衣襟的手心,也隨之一松。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07 PM

第八章 交合

  青痕就要死了麼?

  我只覺眼前一黑,整副身子都朝無邊的谷地深處墜去。愈墜愈深,竟連腹內的絞痛,都漸漸消去。

  不但那些蝕骨的痛楚一點一點消退,就連唇齒間,都跟著再傳出那股淡淡的清甜之氣。淡淡的香氣,好像三月早春的梨花,落滿了桃花溪水,落滿了我的發絲。

  有淺淺的亮光,滲出了水面,照著清澈的溪水。紛紛飄墜的花朵,自頭頂的枝椏間,隨風而落。溪面上,一朵一朵,飄滿了潔白的花瓣,隨著水流,緩緩曳去。那種沁人心肺的香氣,好似梨花,卻又不類似。

  我慢慢張開眼睫,心內,卻隨之一暖。眼前,真是他在親我。

  唇齒相纏,汩汩為我送入煦暖無比的氣息,隨著他的哺入,原本支離破碎的四肢百骸,像又被人一點一點拼接起。

  原來,與人親近,不但可以提煉修為,更可以續命。

  看見我複又睜開眼睛,他的眼中,也浮出一絲淺笑,長臂攬緊我的腰肢,低低笑道:“怎麼,你醒了,小鯉魚?”

  若是旁人這樣喚我,我早就有了計較,但,不知為何,每次他這般叫我之時,我竟不會生氣,心內,倒反而有些歡喜。

  我遲疑著環顧我和他的周遭,問他:“此處是哪里?”

  他並不抬頭,眼眸內,分明映著我的倒影。如此深,好像桃花溪的最深處。那裏面,卻不是我的模樣。

  頭頂之處,也不再有豪雨,我和他的身下,竟是一處極乾淨的洞穴。我心內起了疑,一把掙開他,踉蹌著支起身子,逃出洞外。

  洞口處,有一汪清潭,正位於那座飛來峰的山頂之上。

  越來越高的洪水,就在我的足下翻滾,一刻不歇地沖刷著陡峭的岩壁。觸目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面,一眼望不到窮盡。

  天與地,相接,幾乎就要分不出彼此。

  我越看越怕,倉皇間再看向自個的容身之所。頭頂上方,伸出的一方岩石,剛好為我擋住那鋪天蓋地的雨柱。我俯下身望去,水面之上,清晰映著一個女子的身影,果真不是我。

  發絲柔軟之極,好像天上的雲朵一般,雪白的肌膚,竟比那滿枝的梨花還要無暇,一雙眼眸,比我身下的這潭清水還要透亮。

  難道,與凡間的男子親近,非但能夠救命,就連容貌也可以變得如此美麗不成?

  那為何那些鯉魚們徹夜不歸,回來後,一個個,卻沒有多大長進?

  我心內狂喜之至,一時忘了那些猜疑,輕輕側過身來,抬起小臉,仰望著徐徐自洞內步出的他,喜道:“我好看麼?”

  這一次,他果真含笑點頭,一面笑,一面用手指摸一摸鼻子。那模樣,真是俊得讓人恨不能將他吞下肚去。

  我再也顧不得其他,連著方才的驚懼也一併忘了個九霄雲外,提著自個的衣裙,在水邊緩緩轉起圈來。

  衣角叫風吹起,露出了其下素白的纖足,腳背之上,竟再也沒有青黑色的印記。

  說來奇怪,我變成了另一個女子的樣貌,就連身量也比原先高了數寸,這身從老蚌精那裏騙來的衣衫,竟也變得長短正好。

  他慢慢走近我,長臂將我攬入懷內,托起我的下巴。

  我猶在問道:“我好看麼?”

  他啞聲應著:“好看。”

  我歎一口氣。早知道男人有如此之妙,青痕何苦在桃花溪內苦修,隨便什麼人,抓一個過來與我親近,說不定,我此時早就能夠長出人的雙足,別說雙足,更可以變成眼前這般絕色的容貌。青痕為了自個的容貌不如人,在這桃花溪內暗自鬱悶了五百年,早知道男人有如此之好,我豈會等到今日?

  才歎了一聲,餘下,已被他覆住唇齒。

  舌尖在口中與我糾纏,那種滋味,直讓青痕渾身都為之顫慄。但,隨著他的侵入,腰腹內的珠子竟又開始旋轉,我“嗚”了一聲,剛想弓起身子,手腕卻叫他捏住。

  說來奇怪,他的手指才握住我,腹內,竟不覺得痛了。

  隨之,身子被他抱起,輕飄飄的,仿似墮入雲端一般,來至原先那處洞穴內。

  我心內急得不行,掙紮著想要推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道:“快告訴我,如何才能有眼淚!”如果我哭不出,即便這樣跟他親個一百年,又有何效用?

  他不答,低頭望著我,用另一隻手指,輕輕撫上我的眼眉。

  低低道:“想我麼?”

  我似懂非懂,卻忍不住一連點了數次頭,一次比一次重。

  只覺那一剎,肚子倒是安生了,可是心口處,竟平白地又痛起來。癡癡地望著他,好像望住他,心口的痛就能小些。

  “叫我岐華。”

  “岐華。”

  岐華。岐華。岐華。

  我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伏在他的懷中,仿佛這具身體已不再是我自個的。又仿似,這一個名字,我早已喚了千年,萬年,亙古洪荒。

  他蒙上我的眼眸,附在我耳畔道:“不要怕。”

  可是,我什麼要怕?

  不過眨眼間,有一股渾厚無比的氣息沖入我的界內,在我身內突走,我一時承受不住,未等我反抗,身下,又傳來一陣尖利的刺痛。

  他,竟然用一把長劍樣的東西插入了我的身內,可是我被他箍住,看不到那是什麼東西。

  我所有的法術在這一刻宛如喪盡,絲毫提不起任何氣力應對,只能任由他在我身上胡為。

  我雖然身子不能動,可是嘴巴尚能夠說話。我痛得咬牙切齒,在他身上拼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唾駡道:“你竟敢謀害於我,你等著,本姑娘一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再將你喂魚!”

  雖然我說到底也是魚,可是我不一樣,我從來不亂吃不乾淨的東西。可,即便我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傳至我耳內的,竟然只比蚊蠅的聲音大一丁點。

  他的眼中登時又浮出我看不懂的神情,仿似我一下子成了陌生人。低頭看了我好一刻,這才收緊雙臂,一面將我抱個滿懷,一面在我耳側悶聲笑著:“我謀害你?”

  “小鯉魚,你懂得你與我正在做什麼麼?”

  我痛得直吸氣,無可奈何地咬牙啐道:“你等著!”

  他不再與我廢話,低頭噙住我的舌尖,翻卷挑撥,我只覺頭頂一黑,驀地瞪大眼睛,死死望住他。

  他會意地笑,低聲斥道:“閉上眼睛。”

  “岐華。”

  岐華。岐華。岐華。

  “怎麼?”

  “你在對我做什麼?”

  “你與我在交合。”

  “唔。岐華。岐華。岐華”

  “閉上嘴巴。”

  “我要你一直與我這樣交合。”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交合,我似乎聽過這個字眼,又似第一次聽見。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09 PM

第九章 心初痛

  岐華。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原來這天地間知道他名字的人少而又少,能夠有資格開口喚出他名字的,更沒有第二個。

  但那個人,卻不是我。

  岐華,岐華,岐華。

  我伏在他的懷中,汲取著他給予的芳華。

  他並不應,只是那股清香之氣越來越濃,我幾乎承受不住,本想偷偷趁他松了力道之時低頭去看他那把長劍,可是,隨著交合的深入,愈到後來,我早已忘了周遭的一切。

  忘了他的長劍,忘了我的魚尾,忘了索要什麼眼淚,只想跟他更緊地糾纏在一起。

  可,既然與他交合的滋味如此之好,我豈能白白浪費?我可以忘了周遭的一切,這一樁好事,我可不會輕易忘記。

  我偷偷提了下自個的真氣,果然,它已然恢復如初。心內一陣竊喜,指尖再一發力,可才使出一分法力,卻不想叫他握住整個手掌,握於他的大掌內。

  他低頭輕笑道:“小鯉魚,你在做什麼?”

  一面說,一面翻了個身,我快活得忍不住大叫一聲。聽見我叫,他又笑,長臂攬緊我的腰肢,附在我的耳畔低低道:“再稍忍耐些,就快了。”

  我有些不懂,但隨著他的低語,我不自覺溢出一句呻吟,卻不是因了與他相交的美妙,而是來自我腹內的絞痛。

  那枚蚌珠似應了他的話音,在我身內急速地翻轉著,連帶著他一刻不歇帶給我的交合滋味,兩種截然相反的極致滋味,宛如要將我的身子撕碎。

  方才,我不過是想用我的魚筋偷偷縛住他的身子,好叫他永世不得逃脫,等我隨時需要修煉時,即可將之抓來享用。

  以往,我可以隨時吞吐這枚蚌珠,卻不知為何,這一次,一連試了許多次,都無果。我沒有一絲力氣反抗,方才才剛恢復的法力,一瞬間又莫名其妙地喪盡。

  他看著懷內的我,眼眸中,似閃過一絲憐惜,就像先前他看著那只在洪水中掙紮的五彩鸞鳥。

  “很痛麼?”

  我眼巴巴地望著他,說不出一個字。何止是痛,其實是痛極,仿佛有一股氣息要自我身內奪路而出,要將我生生剖成兩半。

  每痛一分,他就往我的身內輸入一分渾厚的氣息與之相克。但,痛楚才剛減輕了一分,他又將那股力道減去,直至那份痛楚再一次蓋過男女交合的快活滋味。

  此消彼長,相克,卻又宛如相生。

  在我身內交纏著,仿似有什麼東西愈長愈高,恍惚中,看見他松了我的身子,幾乎與之同時,那枚蚌珠自我喉內噴薄吐出,咕嚕嚕滾出去好遠。

  原本暗淡的洞穴內,登時被它照亮,一閃一閃,皎潔晶瑩得真好像天上的明月。

  一吐出這枚珠子,原先腹內的絞痛也隨之一並消去,果真是它在作祟。只見它緩緩自岩石之上升起,朝著一步之外的他緩緩飄浮而去,徐徐落在他的掌中。

  我趴在冰冷的地上,眼睜睜地望著,心內,似有了幾分察覺。

  原來他也是和那些個鯉魚一樣,是為了我的這枚蚌珠才故意接近我,對我好的麼?

  我雖然沒有力氣啐他,手指卻在衣袖中屢屢發力,可,連試了數次,卻始終使不出一絲法術。

  我何曾吃過這種癟,眼睛瞪得溜圓,氣得連心口處,都跟著痛。

  五百年來,我渾身都痛過,唯獨心口處從不曾痛過。彼處,是鯉魚的心之所在,心碎了,性命堪虞,我自是小心又小心,焉能讓那些欺負我的傢夥傷及此處?

  我抬起小臉,仰望著頭頂之上的他,佯裝甜笑道:“岐華。”

  他低頭望著我,淡淡應道:“怎麼?”

  我好生央求著他:“我把珠子給你,你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洞穴之外,已然天地不分,別說此時我法力全無,即便法力未失,這麼高的山巔之上,我如何能躍下水去?一旦他丟下我而去,恐怕,不等洪水淹了這處洞穴,我已經活活被凍死在此處了。

  他矮下身子,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發絲,卻不應。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11 PM

第十章 不放

  洞穴之外的雷電愈加震耳,他回頭看一眼洞外,站起身,面上,籠著一層奇怪的冷意。

  我看見他大步走出洞外,也想爬起來跟著他一齊去,可是足下卻使不出一絲力氣。

  一道閃電,閃著奪目的光芒,淩空劈下,映得洞穴之內都跟著亮如白晝。緊接著,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巨響。

  大小不一的碎石,自身旁的岩壁上震落,間或砸在我的身上。

  我蜷起自個的身子,眼看著羅裙之下的雙足,一寸一寸,還原為原先那只醜陋的小小魚尾。

  此處,並沒有水源,他丟下我,失去了人的雙足,沒有了法力,沒有了那枚曾經可以屢屢救我性命的蚌珠,不等洞外的電閃雷鳴擊到我,我的小命已然不保。

  更大的石塊,自洞口高處落下,我匍匐在距離它十步之處,一眨不眨地看著它被更多的石塊一點一點堵上。

  忽然,一個高大的青色身影,現身於那些紛紛墜落的亂石之中。隔著顫抖的天地,隔著幾可遮蔽人眼目的漫天塵灰,我看見他含笑的眼眸,淺淺落在我的身上。

  不知道他是怎麼來到我身邊,就在他俯下身抱住我的那一剎,我在他耳畔輕輕喚道:“岐華。”

  他不答,長臂抱起我,沖出搖搖欲墜的山洞,踏著足下不停撕扯搖晃的山巔,來到天幕之下。

  方才的暴雨,竟然停了,原先仿佛缺了一角的天穹,也好像被人補好了一般,隨著暴雨的停歇一齊恢復平靜。山不再動,水漸漸止息,有萬丈陽光,自雲層內射出,射於天地萬物之上,也射在我與他的身上。如此煦暖,如此璀璨,映照得他宛如天人。

  他低頭看一眼懷中的我,沉聲道:“閉上眼睛。”話音未落,一隻大掌已撫上我的眼眸,頓時,我的眼前只餘一片無邊的漆黑。

  耳畔,是呼呼的風聲,身子,卻隨著他一齊急促飛落。他竟然是帶著我自那座飛來峰的山巔處一躍而下,直奔山腳之下的水泊而去。

  我埋首於他的懷內,心內,非但不覺得害怕,似乎還帶了一股濃濃的歡喜,只格格笑著,大聲叫著:“岐華——”

  這一次,他居然應了,低低笑道:“怎麼?”

  “岐華,我想睜開眼睛。”

  “你不怕?”

  “你忘了我有法力?你是凡人都不怕,你忘了我是法力無邊的鯉魚精?”我有些沾沾自喜,忍不住小小地吹噓了下自個。其實我的道行極淺,更談不上什麼法力無邊,不過他是凡人,豈會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法力無邊?

  他笑,卻沒有松了手掌。

  “你放不放?”

  “不放。”

  我有些生氣,他越不讓我看,我的性子愈發急不可耐,攥緊他的衣襟,故意凶他道:“你再不放,信不信我吃了你?!”

  雖是厲色,但怎麼聽在我自個耳內,卻仿似是央求?更好像那一年,我躲在水下,聽見花鯉和她的李元是調笑的語氣。

  我真有些惱了,除了惱,更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讓我煩躁不安。

  就在此時,他果真輕輕鬆了我的眼眸,我眨下眼睫,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看得癡了。

  青色的山谷,美若雲霞的花樹,好像銀鏈一般自天而下的飛瀑,還有數不清的各色飛鳥,隨在我與他的身畔,一齊盤旋而降。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12 PM

第十一章 岐華,我好快活

  愈墮愈緩,足下的波光,已能漸漸映出我與他彼此相纏的身影。

  清風吹開了我與他的衣裾,耳畔,是那些鳥兒歡快的啁鳴,還有一些隨風而墜的落花,在我們的身旁徐徐拂過。

  我收回視線,望向自個頭頂之上的他。

  青痕長這麼大,從未有今日這般開心過。先前的痛,已經不痛了,此刻,他的笑容竟比天上的明月還要動人。

  發絲與我纏結在一起,他的手臂如此溫暖,箍在我的腰間。

  原來人間的男子是如此之好,怪不得那些鯉魚們日復一日樂而忘返。他收緊了雙臂,輕聲向我道:“小鯉魚,你望著我做什麼?”

  我傻傻地道:“岐華,你生得真好看。”

  他唯有笑,卻帶著我看不懂的深意。

  我以為他不信,忙加重了語氣點頭道:“我見過桃花溪內所有鯉魚帶回來的凡間男子,他們沒有一個有你生得這麼好看!”

  我忽然想起什麼,小臉上,不覺露出一抹自得的笑意。

  雖然我不知此處是哪里,也不知如何回去,可,我一定要帶他回去。一定要讓桃花溪內所有的鯉魚精們見識下,我青痕找來的男子,遠比他們的那些個強過百倍千倍,看他們一個個以後還敢不敢笑話我,欺負我。

  我越想越開心,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含笑斥道:“又笑什麼?”

  我不答,我自是不能輕易告訴他我的心思,只是張開雙臂,更緊地纏牢他,免得他走脫。

  只是,聽見他如是說,我心內倒是愈發得意得緊,一想到那些鯉魚精們垂涎三尺的口水,就忍不住格格笑得越發大聲。

  山谷中,俱是我一人的笑聲,驚了身旁的飛鳥,驚了落花,綿延回蕩,不斷絕。

  我覺得好有趣,遂,故意加大了音調,果然,那些回聲也跟著我愈發得大了不少。一連試了好多次,這才仰起小臉望向他,喜道:“岐華,我好快活。”

  未及我再言,他已低下頭,覆住我的唇舌。

  身下,已感覺到水流的微涼,原來這麼快就墜入了水泊之中。

  我與他的身子,漸漸沒入水下,我反倒有些不適應,心內更有些捨不得,我還沒有看夠周遭的那些美景,還有那些飛鳥的叫聲,如此好聽,遠比我在桃花溪內所聽過的都要好聽。

  水波,在我與他的身旁,慢慢蕩開。我下意識地想要偎緊他,想要從他懷內再多汲取些暖意。

  只覺唇齒間,有他汩汩哺入的濃鬱香氣,如此醇厚,如此煦暖,一點一點,如潮湧般,送入我的身內。

  岐華,我好快活。

  這一刻,我忘記了必須要讓他先喜歡我,忘記了我與他的所謂眼淚,忘記了要回那顆危難時可以保命的蚌珠,也忘記了天與地。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14 PM

第十二章 春夢

  碧綠的潭水,倒映著頭頂的山巒與晴空。

  他帶著我,越潛越深,直至可以清楚看見身側的谷底。

  他慢慢松了我,長髮在水中隨波飄拂,緩緩斂了笑意。一隻大掌自我的腰間抬起,輕輕撫上我的小臉,輕輕再覆上了我的眼睫。

  一股灼熱的暖流迎面而來,我以為他又要捉弄我,又要來捂我的眼睛,忙避閃過他的大手,別過自個的臉頰。嬌笑著急促擺動了下尾巴,繞至他的身側,瞪大了眼眸,向他道:“岐華,你為什麼總是讓我閉上眼睛,我喜歡睜著眼睛。”

  他淡淡地笑了,隔了瀲灩的水波,看著我。

  “小鯉魚。”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眸內的柔光,似有什麼撞到了我的心口處,撞得我生疼。我低頭找過去,彼處,只有一縷自水面之上射入的金色日光,並無任何異常。

  但,豈會沒有異常,因為——等到我再抬起眼睫,眼前的水深處,已經沒有了他的蹤影。

  甚至,沒有一個水泡,沒有一個暗湧,沒有一個漩渦。

  他,就這樣憑空消失在我眼前。

  我初始仍不信,自水下一躍而出,空蕩的山谷內,就連原先盤旋在我與他身畔的飛鳥也俱已散盡,只有一瓣一瓣的落花,零落在我的身旁。

  安靜得都能聽見水花被擊起的聲響。

  岐華。

  我再一次潛入水底,一寸一寸,幾乎將偌大的深潭內搜羅了個遍,卻始終找不見他的半隻衣角。

  或許是我叫得太過大聲呱噪,有一隻老烏鴉,撲撲翅膀,自半山腰處的樹枝間,飛到我跟前,停在我的對面。

  “小鯉魚。”

  他叫我小鯉魚呢。

  我怔怔地望著他,小心翼翼,雖有幾分歡喜,又有幾分忍不住的嫌棄道:“你是岐華?你怎麼變成了烏鴉?我不喜歡烏鴉,我喜歡你原來的模樣!”

  他歎一口氣,沙啞著一副難聽之極的嗓子應道:“誰是岐華?這裏沒有你的岐華。拜託你小點聲,我老了,禁不起這麼大的動靜。”

  我打量了他半天,越瞧越失望,心內,也跟著愈發生氣,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水,潑了他一身水花。

  他卻不惱,了然地看著我,問道:“他走了?”

  我被他問到痛處,更不想搭理他,掉頭就往水潭的遠處遊去。

  可是他依然不依不饒,直著嗓門在我身後高聲叫道:“那些凡人都靠不住,小鯉魚,無需太難過,你就當你自個做了一個春夢!”

  我回過頭去,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才不信,我雖然從沒有做過夢,可,只有修煉過千年的鯉魚才會做夢。怎麼可能是我做夢?他臨去前,明明還喚了我一聲。

  “小鯉魚。”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眸內的柔光,隨著他的聲音,似有什麼撞到了我的心口處,撞得我生疼。

  青痕明明都記得,這怎麼會是一個夢?我的肚子痛了那麼久,身上,還有為救他才割到的傷痕,這怎麼可能是一個夢?

  可,明亮如鏡的水面之上,清晰映著我的模樣。溜圓的眼眸,小小的臉龐,那是我自個看了五百年,再熟稔不過的模樣。

  我抬起頭,看向那遙不可及的山巔,可是我明明記得,我在山巔之上的洞穴外看見的自己,卻是另外一副絕色的樣貌。

  原來,當這些凡間男子親你的時候,雖然也可以讓你變得更美,等到他們走了,你又會變回原來的模樣。怪不得那些鯉魚精們每次再回到桃花溪之時,一個個,又還原成原先的樣貌。

  還是,這果真是一個夢麼?

  我將自個的拳頭塞進嘴巴,用盡全力咬下,這怎麼可能是一個夢,他們說做夢根本不會痛,可是青痕的手好痛。

  他明明答應過,他要喜歡青痕。

  岐華,為什麼你要丟下我,我已經答應將那枚蚌珠給你,你難道不喜歡青痕了麼?

  我對著空寂的山谷,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一聲一聲,再越叫越低,最後,仿似耳語。

  岐華。岐華。岐華。

  滿山的飛鳥都被我驚起,清風帶起落花,落滿了水面。

  有一些路過的飛禽與異獸,聽見我的聲音,匆匆歇下步子,在空中不屑地看一眼水潭中的我,有幾個,甚至還笑出了聲。

  那笑聲裏,分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之意。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15 PM

第十三章 多謝你

  我當然懂得他們的意思,這些珍禽異獸仗著自己的修為,根本看不起我們這些道行淺薄的小妖精。

  在桃花溪內的五百年,青痕不知被天上地下還有水裏的傢夥們嘲笑過多少次。

  可是,通常情形下,我並沒有還手之力。

  我只能偶爾欺負欺負那些道行比我還要淺薄的過路者,或者是那些雖比我修為高,腦筋卻特別蠢笨的,就好像那只老蚌精。

  眼下,我人生地不熟,根本不辨方向,自是不會搭理這些目中無人的傢夥們。

  見我不理會,有一些異常囂張的,索性歇在了水潭之上,沖著潭中的我指手畫腳。一面嘰嘰咕咕,交頭接耳,一面還捂著嘴笑個不停。

  有兩個,甚至還指著我故意大聲道:“小鯉魚,今天是白水神女的重生之日,大家都趕著去恭賀,要不要我們帶你一道去見識見識?”

  “是呀,我們知道你道行淺薄,飛不過情天恨海去,沒關係,我們幾個可以輪番背你過去!哈哈哈!”

  我並不認識什麼白水神女,但,他們的語氣,滿含著不屑與譏笑之意,我即便再笨也聽得出。

  我心內難受,只能矮下身子,深深潛入水底,只當聽不見頭頂之上的嘲笑之聲。

  但是,越是裝作聽不見,那些笑聲卻越發分明得自頭頂傳至水下。

  他們越說越開心,說得聲大無比,顯然蓄意要讓路過的所有人都聽見,再一齊來看我的笑話。

  倒是那個老烏鴉不知又從哪里冒出來,替我說了幾句好話:“各位仙長,這五百年一輪的浩劫大家好容易才熬過去,要不是冥帝帝尊親自出面替咱們補了這天之缺,這水患還不知要禍害到幾時。眼下天地混沌已分,依小的看,各位仙長既然要趕著去給白水神女道喜,白白在這裏為一個不諳事的小魚精耽誤了吉時,豈不是太過不值?”聲音雖嘶啞難聽之極,但,那些半空中的傢夥們聽了,倒也破天荒地不曾發作,低頭再斜睨了我一眼,竟各自去了。

  我見他們飛遠了,這才慢慢自水下而出,望著那根樹枝之上的老烏鴉,低聲道:“多謝你。”其實,我還想再多說些什麼,比如說為之前的無禮認錯,可是,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口。

  他低頭再看了我一眼,歎息一聲,撲撲翅膀,也逕自去了。

  我呆呆望著他的身影,通身漆黑,平淡無奇,甚至有些醜陋,一點一點,消失在山谷的出口處。要在往日,我根本不屑多看第二眼,可是此刻,不知為何,我心內竟然有說不出的不舍。

  再望了片刻,這才重新鑽入水底,一口氣在水下游出數十裏,等到再浮出水面,身邊已然換了風景。

  此處,好像是一處幽靜的溪谷,有些類似當日的桃花溪畔。

  只是岸上,並沒有老梨樹,反倒栽種了許多垂柳。

  柳樹下,半跪著一個年輕的男子。一身白衣,手握一支毛筆,在岸邊的青草地上認真描畫著什麼。

  我遠遠看著他的形容,雖同樣是年輕男子,他卻長得和岐華一點也不一樣,和那些鯉魚精的相好們比起來,倒也不相上下。

  柳樹後,有幾間茅屋,籬笆牆內,還有幾隻花母雞在踱來踱去。

  他在寫字麼?我總共只認得二個字,不過是自個的名字,其他的,一概不識,也無興趣。

  我有些餓了,他的衣襟下,正踩著許多盛開的小花,我雖從未見過,想必也能夠讓我勉強果下腹。

  我悄悄遊過去,一點一點近岸。

  忽然,他似聽到響動,驀地抬起臉來,正好與我四目相對。

  在那一瞬間,他並沒有如那些尋常凡人一般露出驚嚇之色,而是咧開嘴巴,沖著我露出一抹笑容。我歪下腦袋,仔細打量著他的笑,想要從裏面找出是否有岐華的影子。

  他見我打量他,笑得愈發深,低頭朝我笑道:“姑娘這般瞧著小生,難道不覺得唐突麼?”

  唐突?什麼是唐突?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17 PM

第十四章 嘗試

  我雖不懂什麼是唐突,可,岐華第一次看見我,也是這般瞧著我笑。

  我心裏忽然開心起來,也朝著他笑道:“你在寫字麼?”

  他直起身,上前幾步,將地上的白紙遞給我:“敢問小姐,小生的字怎樣?”

  他叫我小姐,我有些臉紅,接過他遞給我的紙張,卻認不得一個字。我給他瞧得有些心虛,遂,抬起小臉,向他軟聲道:“我有些餓了。”

  他笑:“哦?”

  “那小姐想用些什麼?”

  我用手指指他腳旁的花,故意綻出笑靨道:“我想要那些白色的。”我自己夠不著,卻又不想輕易上岸,免得被他擒住。我一向喜歡白色的花朵,因為往往只有它們的香氣最濃,遠甚於那些有顏色的,卻不知是何故。

  他俯下身,為我采了一大束,再遞給我。

  我不客氣地接過來,順便將手中的白紙黑字還給他,再將那些花瓣就著溪水將就洗一洗,溪水還算清,趕緊就撕了一朵塞進嘴裏。

  他的眼中,略微露出一些詫異之色,隨即,就一動不動地定睛看著我。那神色,好像要把我吞進肚子裏,就好像我當初看著岐華一樣。

  我低下頭,才吃了幾朵,忽然覺得沒了胃口。這些花,遠沒有桃花溪畔的梨花香甜,我松了手心內的花束,隨意拋出去好遠。

  他依舊看著我,眼中似露出了然的笑意,笑盈盈地再向我道:“小姐若不嫌棄,要不要上岸?距此處不遠,倒有幾棵果樹,小生可以領著小姐一同前往。”

  我攀著溪岸,仰頭向他道:“你會親親麼?”

  他愣愣地看著足下的我,一張面龐,似要放出光來。

  我有些想念親親的滋味,再說,青痕不喜歡自己的樣貌,他親了我,我便可再變成那副絕色的模樣,說不定等我變成了那副模樣,他也會和岐華一樣喜歡我。

  屆時,我也可以和他要一滴眼淚試試。

  我低下頭,心內忽然有些難過,岐華真的喜歡青痕麼?為什麼他要丟下我?

  見我面露傷色,他慢慢俯下身來,手臂圍住我的脖頸。

  我不等他靠近,主動攀上他的嘴唇,學著岐華的樣子,吻入他的齒間,再將自個的舌尖一併塞入他嘴巴裏面。

  他“唔”了一聲,隨即伸出長舌,緊緊纏住我的小舌,幾乎讓我透不過氣來。

  可是,他的嘴中並沒有我預想的香氣,也沒有那種熟悉的滋味,更沒有任何醇厚的氣息隨著他的唇舌一併送入我的身內。

  相反,只有一股人肉的醃臢氣味。

  我猛然想起什麼,一把推開他,低頭去看身下的溪水。

  微微蕩開的水波之上,所映的,只是青痕,還是青痕而已。但,未及我抬頭,他已然又靠了過來,唇舌又噙住我的嘴巴。

  我有些不甘,也抱著他,再讓他親了一會。可他越親越用力,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有些生氣了,隨即用力掙開他的鉗制,喘著氣道:“我不喜歡你親我,你與我交合好不好?”

  一言既出,他登時大笑不止,連聲稱好。長臂再一用力,將我小小的身子自水中提出水面,緊貼著他置於他的身旁。再,翻身躺倒,與我一起滾落在青草地上。

  視線,落在了我的魚尾之上,卻,並無大驚小怪之色。

  我漲紅了小臉,輕撚指尖,試著用法力將之變成人的雙足。我的法力竟然全恢復了,才試了一次,那只青黑色醜陋無比的小尾巴,竟然真的如我所願,變成了一雙雪白的纖足。

  我只顧低頭看著,心內得意異常,才伸出手指摸了幾下,就被他摁倒在懷內。

  臉上,還有垂下的柳條,一下一下,拂在我的肌膚之上,癢得很。

  他收緊雙臂,環顧一下萬籟俱寂的四周,低低向我笑道:“敢問小姐,莫非就想要在這風月無邊之處與小生共赴巫山之陽不成?”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一雙眼眸,瞪得溜圓,仔細看著他撩開自己的襟袍。

  我沒有來得及看過岐華的長劍,此刻,我要看看凡間男子的長劍到底長成何等形狀。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21 PM

第十五章 心口處的痛

  可,還未等我看見他襟袍下的物體,耳畔,就傳來一句顫聲。

  “張瑞文。”

  我與他一齊抬起頭來,卻見十步之外的柳樹下,竟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白衣女子。那模樣,生得比桃花溪內最出眾的花鯉還要好上一些,只是臉色看起來,比她身上的羅裙還要蒼白幾分,一雙眼眸內,俱是閃爍的淚光。

  他慢慢松了我的身子,自地上爬起來,垂手立著,卻並不過去。只站在我身旁,默然回望著她。

  她卻低頭看我,我也抬頭望她,只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眼中撲簌簌不停落下的眼淚。小臉上,不覺露出豔羨之色,羨慕道:“你是在哭麼?”

  她聽了,似乎楞了一下,再上前幾步,認真打量我。又看了有一刻,這才柔聲問我道:“你也是鯉魚精?”

  我並不想隱瞞,遂輕輕點一下頭。

  我雖然道行尚淺,身上也有傷痕,但,對付這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只要他們不是人多勢眾,我的法力還是綽綽有餘。

  但,我並不敢太過輕敵,畢竟他們有兩個人。為了不讓她太過靠近我,我一面點頭,一面稍稍向水邊移了下身子,將自個的雙足沉入水中。旋即,再變回那只小小的魚尾,隱在清澈見底的波光中。

  豈料,她見了非但不怕,臉上反而露出驚喜之色,俯下身子,向我喜道:“你也是鯉魚精?”

  我有些不耐煩,我剛剛不是回答過她了麼,她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問?

  若不是她,我此時已經和他在交合,說不定我此刻都已經變成了那副絕色的模樣,比她還要漂亮許多許多倍。

  只要我比她漂亮,他一定會喜歡我,那我就可以跟他要一滴眼淚。

  我心內愈想愈生氣,索性將自個再往水下沉了沉,扭頭向她身旁的他道:“你很怕她麼?”一面問,指尖,一面在水下悄悄發力,準備隨時朝她揮去。他若是不是怕她,又怎會明明答應與我交合,又反悔。

  他望著我,又望望她,垂下頭,好像一副做錯了事的表情。

  她也順著我的視線望向他,臉上卻並不像惱,只淺淺一笑道:“張瑞文,莫非綺霞對你還不夠好麼?”

  “她道行如此淺薄,不過還是一個孩子,你也忍心騙她?”

  他低頭不肯答。

  那位名喚綺霞的女子,又矮下身子,從自個臂彎間的竹籃內取出一捧新鮮的白色香花,遞於我:“你喜歡麼?送給你。”

  竟是我最喜歡的梨蕊。

  我有些眼饞,卻並不伸手去接,反而擺了下尾巴,朝後退了數寸。

  她笑了,再好言道:“你叫什麼名字?”她笑起來的樣子確實好看,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十分好聽。

  “青痕。”

  “我叫綺霞,我的前世和你一樣,也是一隻鯉魚精。”

  我有些歡喜,不覺綻開笑靨,幾下游至她的足下,仰頭望著她道:“果真麼?”

  她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含笑應道:“是真的,青痕。”一面說,一面將手中的花束硬塞進我的手中。

  “你嘗嘗看,看是不是很香甜?”

  我扯下一朵,果真比剛剛那些要好吃很多,而且,她的指尖觸到我的肌膚,如此溫暖舒適,有些像岐華。

  青痕長這麼大,除了岐華,還沒有人對我像她這樣好過。

  我癡癡地望著她的模樣,一隻小手也學著她的樣子,去觸她的臉頰,才剛碰到,忽然覺得有些癢,不覺格格笑出聲。

  為什麼我碰到她的肌膚會癢,碰到岐華的卻不會?

  她也笑,看一眼身後的男子,指著他輕笑道:“你喜歡他剛剛親你的滋味麼?”那手勢卻是在問我。

  我再吃了幾朵香花,輕輕搖一搖頭。青痕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味道,同樣是年輕的男子,但他的味道,和岐華的,一點也不同。

  我不喜歡他親我。

  她似乎一早料到我會搖頭,柔聲再向我道:“是不是還沒有一個男子給過你眼淚?”

  她果真是鯉魚呢,就連我們鯉魚精修煉的秘密,她竟然都知曉。

  我被她問得有些傷心,也和他一樣垂下脖頸,松了手中的花束,任其漂蕩在我的四周。

  “瑞文,你先回家吧,我一會再回去。”這一次,她是在和他說話,語氣依然很輕很輕,一點也不像那些桃花溪內的鯉魚精們那般放肆。

  他低頭再看了我一眼,眉目間,卻再無一絲笑意,看起來,好像是在生氣。彎腰拾起地上的紙筆,一步三回首,向著茅屋大步去了。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那幾間茅屋前,她這才收回視線。我心內有些猜到,也歪著頭向她道:“你喜歡他對不對?”

  她果真點點頭,眼中,卻浮出一抹傷心。

  我有些不解:“難道他也不肯給你眼淚?”

  她忽然笑了:“青痕,你之前是否也遇見過某個凡間的男子?”

  原來她也已猜到。

  我有些生氣,不想再和她講話,故意扭過頭去看天上的雲彩。

  “你身上都是傷,是在前日的大水中受的傷對不對?”

  “我也是好容易才逃到此處,之前那一場大水,許多姐妹們都白白送了性命。別說是我們這些鯉魚,我帶著他路過東海的時候,就連龍宮都叫水患沖塌了好幾處宮殿。唉,要不是為了他,我——”

  “你的家人或同伴們呢?他們怎麼都沒有和你在一處?”

  “是不是你和他們走散了?”

  我假裝看著別處,只當沒聽見。

  其實,所有的鯉魚都有家人,唯獨青痕一人沒有。自我記事那一日起,我就是一個人,為此,五百年內,我不知被他們笑話過多少次,也欺負過多少次。

  她見我不答,忽然話鋒一轉,輕輕再問我道:“青痕,是不是他和你交合了?”

  “你喜歡他麼?”

  我登時來了興致,轉回小臉,佯作不經意地露出笑顏,細聲請教她道:“什麼是喜歡?”

  她望著我,低低歎一口氣。

  “喜歡一個人,你自會時常念著他。青痕,你想他麼?”

  青痕,你想他麼?

  青痕如此想念他。

  她又握住我的手掌,和她的手掌一齊按在我的心口處:“喜歡一個人,這裏就會覺得痛。青痕,你心裏痛麼?”

  青痕,你心裏痛麼?

  我即刻躍出水面寸餘,心內高興異常,怪不得我先前這裏一直會隱隱作痛,原來,我果真喜歡他呢。

  原來我真的喜歡他。

  看到我的笑靨,她反而露出憂色,輕輕再撫一下我的發絲,輕道:“傻青痕,你有沒有問過他——”

  “他喜歡你麼?”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25 PM

第十六章 能夠讓你落淚的人

  他喜歡我麼?

  我想也不想,就忍不住沾沾自喜道:“他親了我好多次呢!我喜歡他親我。”

  綺霞笑:“還有麼?”

  “青痕還喜歡他與我交合,就好像,好像——”我一時語結,想不出用什麼字句來形容那一刻被他抱在懷內的美妙滋味。

  還有,當我被盼木的樹枝砸傷,還是他救了我呢。他若是不喜歡青痕,怎會望著我笑,那一刻,他笑得好像天上的明月,好像枝頭的梨花。

  綺霞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感受,一面笑,一面用衣袖捂住自個的嘴巴,只是她的面頰上,不知為何卻泛出兩團好看的紅雲。

  我被她瞧得有些心虛,她為什麼要笑?是在笑話我麼?

  她再看我一眼,輕笑道:“還有麼?”

  我不肯再答。

  當然還有。就連青痕自個都嫌棄的魚尾,他看了,竟然也喜歡得緊。我還記得他抱著我的腰肢,附在我耳畔低笑道:“姑娘的魚尾,實乃在下見過最嬌媚的一隻。”

  可是我的尾巴又小又醜,還有幾道黑色的暗紋,連青痕自個瞧了都覺得難看。

  而且,他還叫我小鯉魚。雖然我不喜歡旁人如此叫我,可,每次他這樣叫,我分明看見他眼中的笑意。

  就連他離去的時候,也是這樣低低喚我。

  “小鯉魚。”

  那一刻,我明明看見他眼眸內的波光和柔意。

  可,他又為什麼要丟下青痕而去?

  見我不答,綺霞歎一口氣,眼看著我忽然紮入水底,卻不戳穿我。

  “青痕?”

  “青痕?”

  她一連叫了許多聲,我才慢慢自水下浮出,仰頭望著她,軟聲求道:“你教我如何才能有眼淚好不好?”

  只有我先有了眼淚,下一次,等他再親我的時候,我才能和他要一滴眼淚。

  她斂了笑意,眼中,慢慢暗了下去,輕輕向我道:“傻青痕,你既然先喜歡上了他,這世上,能夠讓你落淚的人,就只有他。”

  “有一天,當他傷了你,當你為他所傷,當你心裏痛到極致,眼中才會掉下眼淚。”

  “青痕,你願意讓他傷你麼?”

  我有些似懂非懂,手握著一枝梨花,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我為什麼要讓他傷我?

  忽然,我想起那些五百年來先後溺死于桃花溪內的四十九個女子,當日我潛于溪水之中,聽著她們的哭訴,好像都和那些男子的薄幸有關。

  怪不得她們一個個可以哭出那麼多眼淚,原來,是須得先讓一個男子傷了她才行。

  我大喜過望,喜不自勝地遊至她近前,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水花,拋灑向自個的頭頂,不等那水花落盡,一面已格格嬌笑著,再深深潛入溪穀。

  綺霞無奈地笑,立起身子,就在碧綠的柳條下,含笑望著溪水中雀躍的我。輕輕向我招手道:“傻青痕,過來。”

  我依言遊到她跟前,攀住她的衣裾,小臉上,再也沒有了防備。

  她低頭笑:“你可是要走了麼?”

  我點點頭。

  她眼中湧出一絲不舍,再矮下身子,握住我的一縷發絲,啞聲道:“你是要去找他麼?”

  我再點頭。

  “綺霞姐姐,青痕以後再來看你好不好?此刻,我必須要走了。”

  “你要找的那名男子,距離此處很遠麼?”

  我一下呆住。

  可我要去哪里呢?我居然並不知曉他去了哪里。

  我佯作不在意地脆聲應道:“青痕一定能找見他,他不過是個凡間男子,天下再大,他總在某一處。”

  “青痕,那你還會回來麼?”

  我隨即重重點頭,我也喜歡她呢。等我找到岐華,我一定會帶著他來找她,雖然我不喜歡那個張瑞文親我的味道。

  她似乎有些難過:“青痕,你記得回來的路麼?”

  我環顧下四周,心內有些不開心,卻仍是向她點點頭。青痕的道行雖然淺薄,但畢竟也有五百年的修為,豈會連路都不識?

  她了然地苦笑,指尖輕揮,只見一股輕盈的力道隨著她的衣袖蕩漾開去,眼前,那些柳樹、茅屋,竟一齊消失不見。

  所剩的,不過是荒草枯樹險灘而已。因著先前被洪水侵蝕過,岸上尚有許多個累累的屍骸,有凡人,還有一些禽獸。

  我眨下眼睫,原來,這一處美景竟是她用法術變幻而成。

  只見她再揮下手掌,不過轉瞬間,那些醜陋的景象再慢慢褪去,複又變回先前的春日溪穀,鼻尖處,甚至還有若有若無的梨花香氣傳來。

  然後,是盛夏的果實,累累垂垂,掛滿了枝頭。

  隨之,是秋之黃葉,冬之白雪。

  一幕幕,不過是眨眼間,已過了人間四季。

  我羨慕不已,一時,看得幾乎呆了,竟忘了動作。

  她柔聲再問道:“青痕,你記住了麼?”

  原來,她是怕我再回來時,會不辨路徑,這才將此處的所有景致一併變給我看呢。原來,她的法力竟然如此高強。

  我側著腦袋,仔細打量著她的模樣。

  她給我瞧得好笑:“青痕,你在看什麼?”

  我學著她先前的模樣,伸出手臂,輕輕撫上她的發絲,語氣尚有些不確定:“綺霞姐姐,他也讓你傷心了?”

  她又驚又喜,忽然間,竟又落下淚來,好像她的眼淚如此不值錢。我看得又是嫉妒又是生氣,扭過小臉,故意不看她。

  她低頭抹了下眼睫,哽聲道:“你這個小鯉魚。”

  好像她自己就不是鯉魚,不過我並沒有生氣,只歪著腦袋,隔了清澈的溪水,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她臉上的那些淚花好像最透明的蚌珠,甚至,比青痕先前的蚌珠,還要皎潔奪目。

  想到那枚蚌珠,我的心口處,突然沒來由地痛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捂住左胸處,猛地想起她方才的話,小臉上,一點一點,綻出最璀璨的甜笑。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27 PM

第十七章 三生三世石

  眼前,終於看見了那座著名的九仙山。

  陡峭的山峰,掩映在若隱若現的白雲中,山下,更有潺潺的溪水,在日頭下閃著耀目的銀光。

  青痕為了找到此處,從春日裏一直尋到人間雪落,再從雪落尋到春再至,才終於找到這處世外仙山。

  “人間雖不大,但人海茫茫,你到哪里去尋他?”

  “青痕,其實想要找到他並不難,你只需要去九仙山的三生三世石前,大聲喊一聲他的名字,你就可以在那塊巨大的仙石之上,看見他此刻所在的去處。”

  “果真?”

  “是,青痕。找一個人其實如此容易。”

  “如果,你還能夠求得掌管仙石的緣池仙翁的允許,讓他在三生三世石的背後為你和他記上一筆,你就可以再擁有他三世,如果他還有三世的話。”

  “但,因著他是凡人,他只可以有三生三世的命數,也就是他們所謂的前世、今生和來世。只因他們凡人的壽數都相當有限,他們並不能和我們一樣,能夠靠著修為擁有萬年的大限。所以,等到他的魂魄散盡,你還要再去另尋一個男子。”

  “你聽懂了麼,青痕?”

  青痕並不笨呢,豈會有那麼多聽不懂?可,聽見她如此說,我心裏卻沒來由的有一些難過,低頭不肯答她。

  “傻青痕,你果真是喜歡上了他。”

  “綺霞姐姐,你怎麼又哭了?”

  “我哪里哭了,我不過是讓柳絮迷了眼睛。”

  我心內嫉妒得緊,伸手去接她眼睫下的淚珠,原來修煉到了她這一步,就連不起眼的柳絮也能讓她掉下眼淚。

  “青痕,姐姐很寂寞。”

  “什麼是寂寞?”

  “青痕,終有一天,當你果真找見他,你必會懂得什麼是寂寞。”

  “青痕,喜歡一個人,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寂寞,可惜,你現在什麼都不懂。”

  我這次倒是真懂了,也不理她,逕自爬上近岸,指尖輕撚,念動咒語。破碎的羅裙下,那只小小的魚尾即刻就變成了人之雙足。不過,尺寸略微變得有些大,我低頭皺眉看了一會,也顧不得許多,赤足就往茅屋方向就走。

  “青痕,你去哪里?”

  我傲然回轉身子,仰起小臉看向身後的她道:“不是張瑞文他欺負你麼,你等著,我去幫你討回來!”

  衣裾下,尚在濕漉漉地滴著水,她打量了我半天,忽然間又破涕為笑道:“青痕,你是不是也覺得他長得俊俏?”

  俊俏?

  他哪里有岐華長得俊,不過在凡人裏,他也勉強算是個相貌出眾的男子。所以,我只是笑,定定地望住她,並不答。

  在我找到岐華之前,我可不會輕易告訴綺霞關於他的好處,免得她和我搶。她的道行遠甚於我,模樣也好過我許多倍,青痕豈能搶過她。

  “青痕,你這一路還會遇見許多個年輕男子。你要記得,如果你真想和你喜歡的那一個人在一起,就不要隨意再和人親近,無論是讓他親你還是讓他與你交合。”

  我扯了一枝柳條在手裏,坐在岸上,將自個的魚尾浸泡在微涼的溪水中。心內略有些詫異,咕嚕嚕地轉動下眼眸,她也是在怕我和她搶張瑞文麼?

  “青痕,我們鯉魚和那些凡間的男子不同,我們只能與自己喜歡的男子交合,才能夠得到他的眼淚。如果讓他看見你與別人在一起親熱,他很可能不再理你,甚至你再也不可能找見他,更遑論讓他給你那麼珍貴的眼淚。即便你能找見他,或許他已經另娶了別的女子。你懂了麼,青痕?”

  原來是這樣,我似信非信地點了下腦袋。

  “你記得了麼,青痕?”

  我怎會不記得,我又不笨。我丟了手中的柳條,偷偷瞧一眼遠處茅屋前仍向我張望的張瑞文,輕輕將自個沉入溪水中。

  他在對我笑。

  他也喜歡青痕麼?

  我登時開心不已,輕輕擺動下魚尾,更深地潛入溪穀內,佯裝聽不見身後綺霞對我的召喚,一口氣向前遊去。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29 PM

第十八章 雲梯

  豈料,我才走出沒多久,剛走至一半,就果真迷路了。

  第一次,我去向一隻大鶩問路,他正在忙著給西王母覓食,沒空搭理我,只隨便指了下前方的一條溪流,讓我自己往前遊。

  等我再遊了許久,發覺和之前綺霞向我描述的方位根本不對,只好硬著頭皮再去問岸上的六足犬獸從從。一問才知道,先前那只三青鳥之一的大鶩所給我所指的,原本就是相反的路徑。

  天氣越來越冷了,水面上,漸漸落下雪芽,一朵一朵好漂亮,就好像昔時桃花溪內隨風而落的梨蕊。我只顧著看雪景,又在幾條溪澗的交匯處走錯了方向,就這樣一來一回,竟白白耽誤了許多時日。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離開桃花溪,獨自到這麼遠的地方。剛開始,我自個心內其實也有些害怕,看見岸上的人來人往,我時常將自個藏在水下不敢露面。

  不過,漸漸的,我也習慣了那些陌生人。

  有一些年輕的男子,甚至遠遠向我拋灑手中的物體,無論他們給我的是香花,或是野果,我都強忍著眼饞沒有去接。

  漸漸的,積雪又開始消融,再過了數月,滿目望去,周遭又開始是暖洋洋的春日。

  愈往北走,沿途兩岸那些年輕的男女也跟著越多。一個個手持香火,低頭前行,有的臉上含著笑意,有的滿是悲傷,還有的面無表情。

  我偷偷潛在水下,聽著他們的議論,原來他們一個個,都和青痕一樣,竟都是往九仙山找緣池仙翁許願而去。

  上山的路很窄,我並沒有雙足,只有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躍出水面。

  雖然我可以變成凡人的雙足,卻忘了買鞋襪,只能赤著足,一步一步去攀那高聳入雲的天梯。才走至山腰處,我的雙足,確切說是我的魚尾,就已叫那些石徑上的碎石磨破了。

  每走一步,都疼得我直吸氣。

  實在疼得不行,我就再將自個浸在路邊的山澗內。

  好幾次,幾乎想要順流而下,索性遊回去找綺霞,或者直接回桃花溪。青痕的腳好疼,膝蓋以下,俱是被荊棘割破的傷口,一道一道,都是叫尖石刺破的血痕。更別說我身上那件從老蚌精處騙來的羅裙,已叫那些藤條和倒刺撕扯得就好像小乞丐的破衣爛衫一般。

  我極愛惜自個的容貌,入夜時,呆呆望著月光下的水波,看著如此狼狽的自己,耳畔,卻分明傳來岐華的聲音。

  他淡淡笑著,望著我,摸一摸鼻子,向我低低笑道:“小鯉魚,很痛麼?”

  不過一陣清風拂過,水中的倒影連著他的笑聲,都已一齊消失不見。

  岐華。

  綺霞說我喜歡上了他。

  只要再攀上那座山峰,我就可以再見到他,我喜歡他親我,喜歡他抱著我,喜歡他與我交合的滋味。

  岐華,你也會想念青痕麼?

  眼看著,山頂已越來越近了,我竟然在這山上走了半月有餘。

  白日裏,我不敢上路,只能偷偷藏在那些樹叢中,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凡間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地往山頂爬著。

  那些女子中,有比青痕模樣好的,也有不如青痕的。但,來來往往那麼些個男子,卻沒有一個有岐華那樣的樣貌,更別提是笑容,就連聲音,也沒有他一半好聽。

  每每此時,我的衣襟下,就會一陣一陣痛得緊。

  我雖然痛,卻歡喜異常,低頭看著身邊的野花,忽然間,又多了幾分攀爬的氣力。貓著身子,采了一大束,躲在草叢中,一朵一朵扯下,塞進自己的嘴巴中。

  沒想到,這些野花看起來不顯眼,入口的滋味倒也不差,我愈發開心起來,索性將它們都盡數吞進腹中。

  隔著深不見底的山谷,遠處,已然可以看見那座巨大的仙石,就好似一座飛來的天然屏障,傲然矗立在山巔之上。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31 PM

第十九章 仙石不靈

  月華如水,照著我滿身的破衣散發。

  我呆呆立在那塊巨大的三生三世石前,手指輕輕撫過它光滑如鏡的石面,剛想開口,忽然想起什麼,趕緊走過去,就著巨石旁的那一汪積水,俯下身子,仔細梳理著自個的發絲。

  待會,我說不定就能自這石面上,看見岐華。說不定,他隔了時空,也能聽見我喚他。萬一,他還可以看見青痕,我不要他看見我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我竭盡所能,在月光下,將自個收拾一新,再顧不得足下的疼痛,幾步奔至它跟前,吸一口氣,朝著它大聲喚道:“岐華——”

  “岐華——”

  我叫得如此大聲,就連山谷中,都一遍一遍迴響著我的叫聲。

  聲還未落,只見那座巨石撲簌簌抖了起來,竟然自頂部滾落了許多細碎的石塊,險些砸在我的身上。

  我趕緊抱頭避過,但,還未等我再回過身去,腳下的山巒,竟然也開始跟著那山谷中的迴響一齊在顫抖。就好像那一次大水之中,我與岐華在山巔之上的洞穴中所歷經的情形。

  我站不住,隨著山勢的搖晃,跌落在地上。再趴在在岩石之上,扭頭望去,身後,那座巨大的石塊上依舊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見一絲動靜。

  我失望不已,對著它,不甘心地再大聲喚道:“岐華——”

  “你在哪里?岐華——”

  我才又喚了兩聲,那座巨石竟抖動得愈發厲害了,就連我身下的山石,也跟著一齊往山下滾落。

  可,那塊三生三世石上,依舊沒有我想要看見的人影。

  我心內起了疑,仙石怎會不靈,難道他竟不叫岐華麼?莫非是他也騙了我?

  我還想再試一次,也不管那些不斷飛落的碎石,對著它又要大聲再喚,卻沒成想叫一隻細瘦有力的手掌,猛地一把捂住了我的口鼻。

  頭頂之上,傳出一個蒼老的厲聲:“小魚精,你在此處做什麼?”

  我應聲望去,只見自個的頭頂之上,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個花白長須的老者。

  我認得他,他就是白日裏立在三生三世石畔的緣池仙翁呢。

  我又驚又喜,可我差點叫壞了人家的寶物,心內又不免有些心虛,低低垂下脖頸,小聲應道:“青痕,見過仙翁。”

  他“嗯“了一聲,這才松了我的小臉,歎了一口氣道:“這裏山勢如此險惡,你是如何攀上來的?”一面說,一面望著地上的我,眼光落在我的那些個傷痕上,又低低歎了一口氣。

  我怕他趕我走,忙抬起小臉,好生央求他道:“仙翁,青痕剛才明明喚了他許多次,為什麼卻看不見他在何處?莫非是這仙石不靈了麼?”

  他斜睨了我一眼,捋著花白的鬍鬚,換了慈顏向我道:“仙石,乃天地所生,豈會不靈?你屢喚它不應,要麼是你剛剛所叫的名字不對,要麼是世上根本沒有這個凡人。”

  我不信,故作可憐巴巴地望住他,哀求道:“仙翁,就讓青痕再試一次好不好?說不定,青痕再叫一次,他就會現身。”

  緣池仙翁登時沉了面色,好似受了不小的驚嚇,一面用寬大的袍袖拭著自個的光頭,一面急道:“萬萬不可!”

  “許多年前,也有一個鯉魚精來過老朽這裏,死活求我幫她找個什麼凡人。唉,你們這些水族女子,一個個為了情,竟忘了自個當初修道的初衷!”

  “仙翁,你幫幫我可好?青痕周身已無寶物,仙翁若不嫌棄,青痕願意留下來服侍仙翁近前。”我脆生生地說著,說得極其言辭懇切,可惜,我流不出一滴眼淚,只能盡力軟下語氣求他,不知能否讓他心生不忍。

  只要,青痕找見了他,我才不要在這險峻冷僻之處呆著。到時候,我要和岐華一齊高高興興地在一起,一齊看日升月落,一齊找一處風景優美的山谷,就好像大水之後我與他共處的那一處。如果他願意,我還可以領著他一齊去見綺霞,等她見了我的岐華,一定也會忍不住羨慕我呢。

  我愈想愈開心,才要露出歡顏,猛然覺著不妥,趕緊低下自個的腦袋,強抑著心內的歡喜,生怕他會察覺。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33 PM

第二十章 天則

  緣池仙翁沉默了許久,一直看著遠處那些重重疊疊的山峰,直看了好久好久,似在揣摩掂量著什麼。

  好半天,才收回視線,向著仍趴在地上不敢起的我道:“小魚精,你可知道麼?要想讓這塊仙石幫到你,你必須要事先知曉你所要找的人之全名,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你對著這塊仙石叫出他的全名,它才可能答應你,幫你應證。”

  “可,據老朽所聽所聞,你方才所喚的,並沒有那人的姓氏,所以,你縱然叫破了喉嚨,仙石也不會答應你。”

  我登時失望不已,原來是這樣。

  可我只道他叫岐華,卻忘了問他的姓氏。此時,要到哪里才能再找見他?如果能找見,我又何需來此處求這塊仙石?

  他再看我一眼,歎口氣道:“還有,你方才所喚的那個人,你確信他是凡人麼?”

  “這塊仙石只能照見凡人麼?”

  “它既然是三生三世石,當然只能照見那些有命數和大限的生靈,所謂有前世、今生、來世。三生三世之後,他們的三魂七魄都會一齊灰飛煙滅,消失在天地萬物中。”

  “所以,只有那些有三世輪回的凡人,或是沒有輪回卻只有一世壽數的生靈,才能憑藉著這塊仙石,被想要找見他的人照見。你懂了麼?”

  “小魚精,老朽的寶物,乃天地亙古所生,汲取天地之精華,與日月共存。你若再這樣無休止地喚下去,非但找不見你要尋的人,還要弄壞老朽的寶物不說,更會給你自個惹來更大的禍事,你可知曉?”

  “方才,那些地動天搖,不過是給你的一點點小小的懲戒。老朽都已歇下了,尚被你驚醒,你不要以為你的這些小伎倆,無人得見無人可知。你偷偷爬到這九仙山的最高峰處,你以為你能夠在夜深人靜之時,問這塊仙石要到你的所願?夜雖深,人雖無,但,天地日月,自有天道法則,更有無處不在的天眼地目。別說是你,即便是浩淼蟻生的凡人,其一舉一動,莫不記載於世間,更遑論你弄出這麼大動靜。你若再敢觸犯天則,就怕這天地間,竟沒有一個仙家可以救得了你的小命。”

  “老朽,乃修道之人,實在不忍眼看著你再作孽,卻只當不聞不見,這才好心向你多言了這麼多機隱。”

  “小魚精,你若識時務,就趕緊下山保命去吧!”

  青痕道行雖淺,卻並不愚笨。可,彼年彼時,我果真不知他言下的深意與好意。我不過是對著仙石喚了他的名字,又為何會徒生禍事?且還要危及我的性命?

  我當然更不知曉,原來,他的名諱,原本就是這世上至尊之字。這天地間,除了他,再無一人一物,一仙一怪,可以再取岐華二字為名為字。

  因為,生死薄上,並沒有他的名諱,他也和這天地日月一樣,亙古永存。

  天上、人間、地下,三界之內,除了他與玉帝兩位帝尊,其他諸人,即便再長久的命數,哪怕萬萬年,也終有盡時。

  而岐華二字,除非他親允,更沒有一個人、精靈、鬼怪、乃至任何仙家,可以冒冒然叫出。方才的那一番沒來由的地動山搖,並非完全沒有來由,而是因了我的僭越,讓天地山川都跟著一齊震怒。

  但,彼年彼時的青痕,豈會信之?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38 PM

二十一章 忘了他的模樣

  上山的路,我已然熟識,可即便如此,下山,反倒走得比上山之時還顯長了數日。

  我一口氣遊出百里不止,恨不能插上雙翅,可以即刻再見到張瑞文。他雖是個凡人,但那一日在溪谷內,青痕親眼看見他習字,寫了許許多多青痕不認識的大字。

  他既是綺霞的相好,也必會幫我,我雖不喜習字,但,為了能再見到岐華,我定要他將天下間所有的姓氏都寫下給我,再教會我如何念。

  只要我懂得如何分別,就可以拿著那些姓氏,逐字逐字地在三生三世石前照著念罷了,我不信,岐華的姓氏還能不在其間。

  我一路遊著,一路雀躍著,幾乎忘了自個滿身的傷痕。時常,飽一頓饑一頓,甚至,連停下來看一眼天上的飛鳥都沒有興致。

  雖然還是來時路,可是,因為我走得實在太心急,在一處水道的分岔處,仍然擇錯了路。

  待找回到原先的路徑,已是秋之將盡。

  枝頭的黃葉,紛紛飄落,落在我途經的溪穀、河谷、大江之上。更有南遷的飛鳥,成群結隊,在我頭頂低掠過。

  可,愈走愈近,青痕的心內,卻越發得不開心。原先的歡喜與期盼,竟一天比一天失落。

  在一個起霧的冬日早晨,青痕終於又看見那處熟悉的溪澗,原先的柳枝早已經落盡了葉片,光禿禿得垂落在水面。

  枝條中,綺霞正獨自坐在水邊,低頭縫製著什麼。

  我隔了有十步不止,遠遠望著她。

  許多時日不見,她的容貌愈發好看了,細細的針線在她纖細的指尖穿梭著,看起來,已經和尋常的凡間女子無異。

  忽然,她似聽見了什麼響動,輕輕抬起頭來。乍見我,一雙眼眸中,登時露出驚喜之色,自那片枯黃的草地上站起身,喚我道:“青痕,你回來了?”

  我慢慢遊近她,仰起小臉,攀住溪岸。

  她似乎一早料到我會不開心,柔聲笑道:“是不是他讓你傷心了?”

  我搖搖頭。

  綺霞了然地微笑,伸手撫一下我的發絲,再向我揚揚她手內的羅裙,故意高聲道:“青痕,想不想試試,看長短可剛好?”

  我喜出望外,旋即露出笑靨,一下躍出水面,來不及讓魚尾變成雙足,就要將那件簇新的羅衣往自個身上套。

  竟然是我最歡的淡粉色。

  綺霞一把打落我的手指,低笑道:“哪有這麼猴急,先脫了自個身上這件再說。”

  我忙揮動衣袖,心內默念咒語,不過眨眼間,已經將身上那件原先破爛不堪的衣裳除去。再接過她手內的,急不可待地套上了身。

  綺霞的手藝,果真比青痕自個所織的,要好出許多倍呢。

  我低頭看著自個在水中的倒影,一面望著,一面忍不住格格笑。才笑了片刻,忽然垂下了脖頸,不再吭聲。

  “怎麼了,青痕?”

  她的臉色很溫柔,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和岐華有好些地方很相像,卻又完全不似。我別過小臉,我其實很想告訴她,可是,嘴巴反倒咬得更緊了,就是不肯開口。

  我怕她會笑話青痕。

  為什麼我已經越來越記不起他的長相,我越想記起,就越是想不起。我一路回來,還沒等遊到此處,就幾乎忘了他的模樣。

  莫非,我已經不喜歡了他麼?

  他也從來不曾找過我,是不是他也一樣忘了青痕?

  可是,如果我已經忘了他,可為什麼我一想起這件事,心口處還會疼?

  我故意不看她的眼睛,拎著自個的裙裾,隨風輕擺著,就在那依依的柳枝間,扭頭向她回轉過身來,強作歡顏。

  “綺霞姐姐,我好看麼?”

  她意味深長地點頭笑,不知為何,看見她笑,我心內反倒愈發難過。

  再環顧四周,卻不見張瑞文的身影,我佯作有些生氣地頓足道:“是不是他又欺負你?”才跺了一下,卻觸到先前的傷處,不由痛得皺下小臉。

  “青痕,你忘了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了?”

  我歪著腦袋,不解地望住她。她先前和我說過那麼多,我一時如何能全部都記得住。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41 PM

第二十二章 巨禍

  “青痕——”

  “綺霞姐姐,張瑞文去哪里了?青痕找他。”

  “哦?”

  “是。我要找他教我習字。”

  綺霞吃吃地笑,我被她笑得有些氣惱,扭過頭,假裝看向遠處的山巒。

  她柔聲在我身後喚我:“青痕,他前往京師趕考去了,你想習字,我教你好不好?”

  我登時兩眼放光,嬌聲向她道:“綺霞姐姐,你也識字麼?”

  “青痕,我已經六千歲了。”

  我望一望她,原來她竟有這麼老了。我轉動下眼眸,要在往日,我早就笑出了聲,不知為何,這一次,我明明心內好笑,卻不敢喜形於色。

  綺霞看我一眼:“青痕為什麼突然想習字?”

  我側過頭,想了片刻,才應道:“綺霞姐姐,我去了九仙山。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姓氏,原來,光知道他的名字還不行,必須要知道他的全名才行。”

  “所以,青痕就想將天下間所有的姓氏都記下,一起拿到仙石跟前逐字去念?”

  我被她問得有些臉紅,衲衲地垂下小臉,仔細看著波光中的落葉。彼處,再沒有了他的笑意。

  或許,等我再看見他的模樣,青痕就會再想起他,青痕想要再試一試。

  “這是什麼字?”

  “這是風,自開天闢地以來,聽說風姓是這天地間最古老的姓氏。”

  “這個字好難認。”

  “它念姬,姬,青痕。”

  “青痕,你知道自個的姓麼?”

  我有些不樂意,雖然我也喜歡綺霞,可是她總是問我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叫我不好回答她,也讓我心內有了計較。

  可是,我發現我雖然也和她生氣,但,只要她再望著我笑,我心內的氣,竟也能一下子全消了。

  “綺霞姐姐,你有姓麼?”

  “青痕,你忘了,我有張瑞文?”

  “在凡間,但凡男女婚嫁之後,那名女子從此就要跟隨夫姓。所以,綺霞也姓張啊。”

  “綺霞姐姐,如果張瑞文高中了狀元,你是不是也像她們一樣成了誥命夫人?”

  “若我成了誥命夫人,青痕不喜歡?”

  我再也忍不住,自她的膝上一躍而起,愈笑愈大聲,直至笑至捂住自個的肚子。我實在想不出綺霞穿上那些厚重且醜陋無比的鳳冠霞帔的模樣呢。

  “小鯉魚,你給我坐好,你還想不想識字?”

  她也叫我小鯉魚。

  我慢慢回到她的身旁,矮下身子,低頭再去看她面前攤開的那些個大字。眼前,在隔了那麼久之後,竟然再一次,又一次地浮出了他的笑容。

  三生石前,月華如水。

  我仿似看見了那漆黑一片的石面之上,就仿似幻影一般,顯出了五彩的祥雲與織錦。

  我悄悄環顧下自個的周遭,此刻,天穹低垂,繁星耀眼,晚風拂起了我的發絲和衣裾,我輕輕退後一步,借著皎潔的星月光華,取出自個袖內藏于魚皮口袋內的百家姓氏。

  那是臨行前,綺霞特地為我臨摹的,我背誦了百遍不止,早就耳熟能詳。不知為何,衣襟下,一顆心竟然好像要跳出來一般。

  如果這一次,我還是不能自這塊仙石之上看見他的去處,青痕,該忘記他麼?

  綺霞為了便於我念詠,刻意按著那些姓氏的多寡先後,從前往後按順序寫好。我小心展開自個手中的白紙,大聲念著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

  “趙岐華!”

  “錢岐華!”

  “孫岐華!”

  都已經快念到了那張紙的末尾,面前那塊巨石兀自巍然不動。先前的地動山搖,竟也破天荒地不曾再出現。

  萬籟俱寂的山谷中,只聽見我一人的高聲,一聲比一聲絕望地迴響著。

  終於,到了那張紙的最後一個字。

  我用盡自個全身的力氣,向著那面夜色中的仙石,拼盡全力喊道:“風岐華——”

  “風岐華——”

  才喊了一聲,整個天地似都為之傾斜,驀地,面前那面巨石之上,突然像被電光閃過,其上,現出奪人眼目的光亮。

  就在那道亮光中,我清晰看見了一處高聳入雲的宮殿一角。隨著那山谷中的回聲,巍峨華美異常的飛簷處,被電光應聲擊落,再連著半座殿宇,轟然間倒塌。

  不過是眨眼間的幻景,那面巨石上又再次陷入原先死寂一般的幽黑。隨之,是耳畔傳來的更加巨大的轟鳴。

  天地,仿佛裂了一般,數道淩厲的閃電,筆直朝向我劈來。

  我驚得貼緊那面巨石,再倉皇著一步步退至它的背後,抱緊自個的身子,躲在其下的樹叢間,蜷縮在其內,嚇得渾身發抖。

  又一道璀璨無比的電光擊落,幾乎照亮了整座九仙山與半壁夜空。

  但只見,面前那塊直插入雲霄的仙石,硬生生,就在我眼前,自上而下,從最中間處,斷裂成兩瓣。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43 PM

第二十三章 被縛

  “孽障啊,真是孽障啊!”

  我瑟縮著從樹叢中,勉強探出半個小臉,卻見衣衫不整的緣池仙翁正舉頭望著他面前被我震裂的巨石,眼中,俱是追悔莫及的痛色。

  他身後,尚站了數名仙童。一個個對我怒目而視,其中有一個年紀稍長的,更是躍躍欲試,欲上前來擒我。

  仙翁緩緩回過頭來,看著巨石背後的我,歎息一聲道:“去,將這個鯉魚精給本神拿下。”

  那幾個面目猙獰的傢夥得了令,根本不容我掙紮,就將我自樹叢間拖了出來。

  我原本就被嚇得不輕,此刻,竟忘了掙脫。小小的身子,拂過那些荊棘,竟也不覺得痛楚,只偷偷轉動眼眸,去打量自個周遭那些山巒的重影。

  說來奇怪,巨石裂了,它們也隨之安生了,就連天上的驚雷也一併止歇了。此刻,月華如水,星光耀目,將這山巔處照耀得清晰可見。

  其中一名仙童指著我,向他的師尊道:“師傅,這小魚精毀了您的仙石,您決不能輕饒了她!”

  我抬起小臉,狠狠瞪他一眼。

  緣池仙翁低頭看著被他們強行按倒在地上的我道:“鯉魚精,你可知道老朽這塊仙石有多寶貝?我好心苦苦勸說你在前,你竟然全然枉顧!此刻,你鑄下如此大禍,老朽實在再難容你。”

  “赤霞——”

  “徒弟在!”

  “小魚精逆天叛道,犯下巨禍,天理難容。你去,先廢了她的修行,再將其打入羅剎海,令其灰飛煙滅。”

  “是,徒弟遵命!”

  “仙翁饒我——”我嚇得一個激靈,一把揪住老怪物的襟袍,佯作可憐狀,苦苦哀求著。指尖,卻在衣袖內偷偷發力,想要趁機襲擊他,好再伺機逃脫。

  他兀自歎息一聲,別過臉去,低低道:“小魚精,你好生去吧。”

  說時遲那時快,我衣袖內眨眼間已飛出一道亮光,直奔他形若枯骨的身子而去。

  但,我的法力才剛觸及他的衣物,卻硬生生被格開。只聽那名名喚赤霞的童子一聲暴喝,幾道淩厲至極的精光,宛如刀劍一般齊齊落於我的身上。

  他們竟仗著人多勢眾,想要就在這山頂之上去了我的修為。

  我的道行畢竟淺薄,旋即就被擊落在巨石腳下,只覺渾身猶如火燒一般,熱辣辣的疼。耳畔,卻傳來他們的怪叫聲:“師傅,這鯉魚精不知使了什麼妖術,徒弟們竟然卸不了她的修行!”

  緣池仙翁轉過頭來,定睛打量了我片刻,忽然揮動衣袖,隨之,兩道更耀眼的光束自他的掌中揮出,重重擊在我的身上。

  我吃痛地伏在地上,身子痛得蜷成一團。

  “師傅——”

  隨著那些傢夥們的迭聲驚呼,我強掙著扭頭看去,那老怪物的腦門上,竟然也汗如雨下,身子一連往後退了數步。

  那些童子們眼見師傅吃了虧,一個個齜牙咧嘴,摩拳擦掌,準備近前生吞了我一般。

  我自個也有些奇怪,莫非他們如此高的修為竟然也奈何不了青痕不成?我偷偷抬起眼眸,望向他們,卻不敢吭聲。

  緣池仙翁咬牙再道:“小魚精,你的修為是哪里得來?”

  我又不傻,我若是告訴他是我自個修來的,他一會喘過氣來還不活剝了我?我咕嚕嚕轉動下眼眸,微微揚起小臉,脆聲答道:“青痕的修為,果然厲害麼?”

  他用袍袖拭下汗,一雙細長的深目似信不信地看著我,仿似又不敢深信,半晌才應道:“老朽方才試過,你身內的修為不過才五百年,卻至精至純,渾厚之極。老朽,豈能相信這修為是你用五百年修來的?”

  我心內竊喜,小臉上也不覺露出笑意,一時間得意異常,渾然忘記了害怕。

  他唉聲歎氣地看著我,啞著嗓子向他身後那些沒用的徒弟道:“先把她給為師關起來再說,記得用捆仙索。”

  “是。”

  但,既然我的法術如此高強,我豈會容這些人再欺負我。沒等他們近身,我連連指尖發力,欲與他們再一分高下。

  可,不知為何,我的法術好像只能自保,揮在他們身上,竟然不過抖了抖,就化為烏有。這些無恥的傢夥們,三下兩下就將我生擒了去。

  我又氣又急,照著其中一人的手臂,用力咬下去,他惱怒異常,應聲給我一記耳光,打在我的小臉上。

  沒等我反應過來,已叫他們一路拖著,關進了一間又小又黑的山洞。為了怕我逃脫,魚尾處,更被這些人用所謂的捆仙索捆住。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46 PM

第二十四章 獲救

  等他們都走遠了,我試著掙了掙,果真掙不脫。那個捆仙索著實緊得很,我一連試了許多次,都掙不開。

  耳畔,還有幾隻討厭的蟲子在吵鬧,我恨不能沖過去將他們捉住,扔出老遠去。只可惜,我被困在那裏,分毫動彈不得。

  我眼巴巴地望著洞外的明月,周遭從未有如此安靜過,好像這天地間,只剩下青痕一人。

  我忽然想起綺霞。

  這一刻,我甚至比想念岐華還要想念她。

  如果她在,她一定不會眼見青痕被他們這般欺負,她有六千歲的修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救我。

  岐華,他一定已經忘了青痕吧?

  方才,青痕已然將仙石喊裂了,都沒有見到他現身。

  或許,他早就死了?

  凡人的壽命都短,而且很容易死掉。如果他活著,不可能聽不見我喊他,青痕也不可能在仙石上看不見他。

  一塊不大不小的碎石,咯得我的魚尾生疼,我伸手掏出來,借著月光將它擲出好遠。

  手臂還未落下,只聽洞外有人一聲痛呼:“哎呦——”

  我好奇地看過去,不知何時,山洞外面竟然站了一位白衣男子。他也正隔了三五步低頭看著洞內的我,一面撫弄著自個被我砸中的膝蓋,一面朝我矮下身子。

  一股清香和著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

  那香氣十分好聞,和岐華的完全不同,卻也一樣沁人心肺。

  只是,我不太喜歡酒鬼。

  許多酒鬼都是喝醉了跑到桃花溪邊嘔吐,我躲在遠處,看著水面上漂浮的那些汙穢之物,恨不能將他們一個個拖到水下淹死。

  不過他的酒氣倒也不是那麼刺鼻。

  他低低朝我笑道:“小魚精。”

  我更加奇怪,我的魚尾明明在羅裙下藏得好好的,他怎麼知道我是鯉魚精?我歪過腦袋,隔著玄鐵鑄就的柵欄看著他,卻不答。

  他再往前挪了幾步,他的身材比較高大,洞口處太過狹窄,他勉強試了幾次,才湊近我:“你閉上眼睛,我來救你出去好不好?”

  可我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怎麼?你莫非不想出來?”

  我往後挪了挪身子,以防他偷襲我,仍然不放心,指尖又事先在衣袖內準備好隨時揮出,這才閉上了眼睛。

  既然他答應救我出去,我不過是閉下眼睛,如果不行,我再罵他不遲。

  “好了,可以睜開了。”

  我依言睜開眼睫,即刻就笑開了花。

  他手內拿了個鑰匙樣的物體,正笑吟吟地看著足下的我。而我的身子,居然真的來至洞外,原本捆在我尾巴上的仙索,也已斷裂成幾截,被他扔在山洞內呢。

  我開心地大叫,才叫了一聲,嘴巴即被他捂住。

  我想起綺霞和我說過的話,環顧下自個的四周,忙一把推開他,佯作有些不高興地道:“我不喜歡與人親近。”

  他低頭呵呵地笑,噴了我一臉的酒氣,卻又隱隱散著香氣。

  我有些發怔,癡癡地望住他的臉。他臉上有些鬍子,可看起來年紀倒也不十分老,也不十分難看。

  我再看看自個解了束縛的通身,忍不住滿心歡喜地嬌聲道:“謝謝你救了我。”

  他笑:“無需多禮,無需多禮。”

  我心內有些不屑,他一定是喝醉了呢,我剛才明明沒有多禮。我仰著小臉,含笑道:“你也是神仙麼?”

  “哦?居然讓你看出來了?”

  如果不是道行極高的神仙,豈能從緣池仙翁的手中輕易將我救出?青痕不用猜也知道。

  “小魚精,我不僅要救你,還要成全你。你是不是喜歡一個叫那個什麼華的凡人?”

  我收了笑靨,一眨不眨地望住他,莫非我剛剛在巨石前面喊岐華的名字,他也聽到了不成?

  他俯下身,附在我耳邊低道:“走,我帶你去三生三世石前,找那個老怪物說情去。”

  他竟然也叫他老怪物。

  我強自正經,屏住笑意向他道:“你的法術果真比他還要高強麼?”青痕好不容易才逃出山洞,我可不想再被他們捉住。

  “你不信?”

  “莫非,你不想再見那個叫什麼華的凡人了?”

  我有些心癢,卻不起身。

  岐華。

  可是我現在已經有些不想見他了。

  我想回桃花溪,想再見到綺霞,卻不想再看見他。每次,青痕想起他的名字,心口處總會痛,青痕不想再痛下去了。

  豈知那個傢夥一把抓過我的衣袖,我只覺眼前一晃,好像只是眨了下眼睫的工夫,身子就已經騰雲駕霧淩空飛起,再,和他一齊穩穩落在方才那塊裂開的巨石跟前。

  他清咳了幾聲,回頭再看我一眼,沉聲道:“還不出來?!”

  話音未落,他身後竟然慢慢現出緣池仙翁的身影,低頭欠著身,猶在不停擦著他腦門上的汗。

  我往後退了退,悄悄繃緊身子。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53 PM

第二十五章 緣定三生

  只見老怪物撩起自個的襟袍,口中念念有詞道:“小的,小的叩見——”

  未等他說完,他一揮袍袖,止住他道:“免了免了,有外人在,就毋庸多禮了。”說完,還看了我一眼。

  他再咳嗽一聲,抬頭打量著他面前那塊三生三世石道:“可惜,確實可惜。”

  “是。”

  “不過,也沒什麼可惜的。”

  “啊?”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這——”那緣池仙翁又在擦汗了。

  只聽那名白衣男子口中“嘖嘖”有聲道:“妙,妙哉,真是妙極!”

  他轉過身來,不高興地向著身後的緣池仙翁斥道:“你當真聽不懂我的意思?”

  “這鯉魚精弄壞了你這一個,你不是正好可以同他要奈何橋邊的那一塊來賠你?如此這般,這天地間,從此只剩下你這裏才有這塊三生三世石,你的善男信女們不是從此更多了許多?”

  “小?小的不敢。”

  “你不敢,可以來求我啊!我可以幫你去說情。”

  “小的?先謝過——”那老怪物一面說,還一面偷眼瞧我,說得吞吞吐吐的。

  我只當沒聽見,扭過小臉不看他。

  “小魚精,你過來。”卻是那名白衣男子在喚我。

  “你是不是想和那什麼華的有個什麼緣分之類的?”

  “不可啊,不可啊?”

  “老傢夥,我問你了嗎?!”

  “是?”那個緣池仙翁低下頭,光禿禿的頭頂之下,汗珠大得好像黃豆一般。連我隔了距他十步之遙處,都能清晰看見。

  “這樣,你就成全一下人家,由我做主,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可?”

  “嗯?”

  “是。”

  我冷眼在旁看著,一顆心沒來由地跳個不止,只覺下一刻它就要跳出我的喉嚨去。心內,有些歡喜,又不知為何,又有些難過。

  可是,我卻不知自個因何要難過。

  我揪著自個的衣袖,抬頭看著頭頂之上的那方石面。雖然,月色如水,可那方黑漆漆的巨石之上,除了那道深深的裂痕,什麼都看不見。

  忽然,緣池仙翁似再也忍不住,上前一大步,高聲道:“可那小魚精剛剛才震塌了冥帝的幽冥殿,論罪當誅,而且——”

  “哎呦,不就是個宮殿嗎?再找些工匠重修不就得了?”

  “趁著你這塊石頭還能勉強頂個用,你趕緊替小魚精和那個叫什麼華的,在你的破石頭背後記上一筆。快去,別盡在這磨蹭!”

  緣池仙翁一面擦汗,一面猶猶豫豫地往前挪動著,似有幾百個不甘願,卻又不敢違背的模樣。一面往前挪著步子,一面回頭又無可奈何地看我好幾眼。

  “可——”

  “又怎麼了?”

  “可這個小魚精有些怪異。小的方才試過,她身上的修為明明只有五百年,卻異常深厚,以小的的仙力根本傷不了她。還有,別的鯉魚可以有一萬年的壽數,可不知為何,她明明才活了五百歲,卻只剩下了五百年的壽命而已。”

  我登時大驚失色。青痕只剩下五百年的壽命了麼?

  可,為什麼別的鯉魚可以通過修為獲得萬年的壽數,青痕才活了五百歲,卻只剩下短短五百年的命數?

  我仰起小臉,惡狠狠地向他吼道:“老怪物,你騙人!”

  緣池仙翁滿含憐憫地看我一眼,搖頭道:“老朽,乃是修道之人,從不打誑語,豈會騙你個小娃娃?”

  “還有,小魚精,如果你真想和那個人有交集,你——”

  我還未接腔,身邊那一個已迫不及待地替我問道:“怎樣?”

  緣池仙翁明顯怕他怕得極要緊,低下頭,躬身應道:“她,她恐怕會遭天譴。”

  他再看一眼我身邊的人,又趕緊接道:“不過,也不一定,小的這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樁奇?奇事,小的?只是——”他低頭擦著他仿似永遠擦不淨的汗意,聲音越說越小,直至低不可聞。

  “既如此,你光給人家小魚精一世的交集怎麼夠補償人家的損失?!這樣,就由我做主了,你破個例,也給人家記個三生三世!”

  “不可啊,萬萬不可啊!”

  “嗯?”

  “這——”

  白衣男子卻不理會他的連聲嘮叨,含笑向我轉過身來:“小魚精,你想要和那個?凡人緣定三生三世麼?”

  我抬起小臉。

  不知為何,衣襟下,一陣痛似一陣。

  我皺眉問他:“我只剩下五百歲的壽數了麼?”

  “是。那老怪物沒有騙你。”

  “所以,既然只剩下這麼點壽命,我勸你還不如多賺一次是一次,你說是不是,小魚精?”

  緣池仙翁好像有些看不過去,冷不丁又哀嚎道:“萬萬,萬萬不可啊!”

  “玉帝帝尊,小的,著實不敢再違背天則,逆天而行啊!”

  “帝尊,小的這塊仙石只能給凡人和尋常生靈結緣,只有那些凡人才能有所謂的三生三世,別說這小魚精沒有輪回,那個人更沒有啊!”

  我呆呆地望著他們。

  原來,眼前這個白衣男子就是天地間至尊的玉帝帝尊,怪不得他可以輕易卸了我身上的仙索。

  只見他皺緊眉頭,沒好氣地斥道:“你怎的如此迂腐,你就做個弊不就成了?”

  “小的,小的?”

  “好好好,我不逼你。小魚精,我問你,你想要和你那個?凡人緣定三生麼?如果想,趕緊說,我好幫你,免得這老傢夥一會改口又反悔!”

  “小魚精,你要想好!普通凡人的一世最多不過百歲,如果你想要緣定三世,老朽,只能讓你最多只有三百年的壽命。”

  “小魚精,你不是很喜歡那個凡人?如果第一世你錯過了他,你還可以有第二世,第三世?你想想,你還可以有那麼多的機會再見到他?”這一次,對我說話的,換了天地間偉大無比的玉帝帝尊。

  他和不停擦汗的緣池仙翁一問一答般,在我面前輪番對我勸說著。

  清風,拂亂了我的發絲。

  我仰頭看著頭頂之上的夜空,繁星點點,青痕心內,卻從未有如此的難過。

  我輕輕扭過頭來,只見一道極璀璨的光華,自玉帝帝尊的掌心發出,照在我面前那一塊斷裂的仙石之上。

  他似乎正在發力,因為那塊巨石明顯搖晃了數下不止。

  耳畔,傳來他低聲的抱怨,好像是他盡力在試著什麼,卻無果。忽然,我眼前驀地一亮,只見那塊石面上終於緩緩地隨著他掌心的光束亮了起來。

  眼前,卻是那一幕青痕再熟悉不過的畫面。

  碧綠的潭水,倒映著頭頂的山巒與晴空。

  他帶著我,越潛越深,直至可以清楚看見我與他身側的谷底。

  清澈見底的溪穀深處,只見他慢慢松了我,長髮在水中隨波飄拂,緩緩斂了笑意。一隻大掌自我的腰間抬起,輕輕撫上我的小臉,輕輕再覆上了我的眼睫。

  竟是他丟下我離去前的那一幕。

  我瞪大眼眸,死死盯著面前的石面,想要見到下一刻他是如何消失在我眼前。可是,我只看見他越來越遠的面容,隨著眼前的幻象,一點一點,淹沒在暗淡無邊的靜夜中。

  面前的巨石,已然恢復了先前的漆黑不辨。

  我猛地回過頭來,望著玉帝。

  他無奈地搖頭苦笑:“小魚精,連我的法力也只能讓你看見這麼多。要想知道那個凡人他去了哪里,要想再看見他,你只能和他就此結緣,你想清楚。”

  我閉上自個的眼睫,眼前,卻如此分明地現出最後那一幕。

  一股灼熱的暖流迎面而來,我以為他又要捉弄我,又要來捂我的眼睛,忙避閃過他的大手,別過自個的臉頰。嬌笑著急促擺動了下尾巴,繞至他的身側,瞪大了眼眸,向他道:“岐華,你為什麼總是讓我閉上眼睛,我喜歡睜著眼睛。”

  他淡淡地笑了,隔了瀲灩的水波,看著我。

  “小鯉魚。”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眸內的柔光,似有什麼撞到了我的心口處,撞得我生疼。

  耳畔,卻傳來玉帝的沉聲:“小魚精,你想好了麼?時間不多了。”

  我睜開眼睛,低低問他道:“他為什麼要捂住我的眼睛?”

  玉帝笑:“依我看,那個凡人並不是要捂你的眼睛。”

  “他是想要施展法力,想要就此抹去你對他的任何記憶。”

  “凡人也會有法力麼?”

  “咳咳咳,可能?某個?極個別的凡人會也說不定。”

  “帝尊——”

  “你住口!”

  “是。”

  “可是,為什麼青痕還記得他?”

  玉帝撓撓頭,滿臉堆笑道:“因為,他在最後關頭,忽然收了法力,留下了你的記憶啊!”

  “所以,小魚精,你要不要再考慮下?以本尊看著,那個?凡人,咳咳咳,他似乎也有些喜歡你說不定?”

  岐華。

  原來,他在最後關頭選擇讓我從此記得他。

  岐華,你也在想念青痕麼?

  我忽然一陣歡喜,竟忘了自個方才因著短壽的難過和心口處的疼痛,喜不自勝地朝巨石跟前的緣池仙翁道:“仙翁,青痕想要和他一齊三生三世。”

  “可,三世之後,你若還不能得到他的眼淚,就會變回桃花溪內的青鯉。直至天荒地老,再也不可能幻化做人形。”

  “要麼成為凶禽猛獸的食餌,要麼成為那些凡人的盤中之物,很可能只是旦夕之間,你就將化作幾根骨刺而已。”

  “非但如此,自此之後,你的壽數只能有三百歲最多,說不定更少,能活多久,要看你自個的命。”

  “小魚精——”

  “唉,小魚精,你不後悔麼?”

  我歪頭看著自個面前的兩個人,他們一個含笑,一個愁眉深鎖,也都同時回望著我。我有些不解,青痕為什麼要後悔?他也喜歡我呢。

  哦,是說青痕要為此折壽麼?可,如果青痕只剩下五百年的壽命,青痕更想要和他在一起。

  岐華,他讓我好快活。

  更何況,青痕守在桃花溪內五百年,凡間的五百年不過眨眼間,五百年和三百年在青痕看,根本沒有多大區別。

  我並不笨呢,我仰起小臉,再向玉帝道:“青痕即便只剩下三百年的壽數,可他是凡人,他若只剩下一百歲怎麼辦?”之前,我聽綺霞也說過,如果真是那樣,青痕豈不是平白少了二百歲的壽命?我可不想做此等賠本的買賣。

  緣池仙翁的眼眸,即刻瞪得溜圓。

  但,還未等他開口,玉帝已斜睨他一眼,再含笑向我點頭道:“那是自然,我幫你算過,那個?凡人,他的壽數加在一起,絕對不會少過三百歲。”

  似怕我不信,他又擠下眼睛笑道:“既是凡人,大家都有三生三世嘛,你說是不是?”

  那緣池仙翁面如死灰,好像鼓足了多大勇氣般,偷偷再看我一眼,歎氣道:“小魚精,無論如何,記得你只有三世的機會。”

  我已然解了心結,遂綻開一抹甜笑,極乾脆地應道:“青痕願意。”

  “你不怕麼?”

  “我可以見到他麼?”

  “能。”

  “那就好。”

  我話音剛落,緣池仙翁才勉強寫下最後一筆,那塊三生三世石,又自搖晃不停。嚇得他抱頭鼠竄,逃至最遠處。

  一旁的玉帝卻大笑不止,似有說不盡的痛快和舒暢。才笑了數聲,又上前一大步,照著那塊巨石猛然用力踢去。

  只聽,一聲轟然巨響,就在緣池仙翁的慘呼聲中,那塊仙石,就這樣應聲裂成碎片,再頹然崩塌。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55 PM

第二十六章 墜落

  一道耀眼的閃電,緊隨其後,仿似淩空而降般,筆直朝我劈來。

  我抬起眼眸,卻只看見緣池仙翁那張長面之上的驚恐之色。不過須臾間,還未等我再看向他身邊的玉帝帝尊,我足下的山巒,已經叫那道閃電劈開。

  整座九仙山的最高峰,就這樣硬生生自我的立足之處裂開,伴隨著一陣又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斷裂成黝黑的兩座山峰。而我的身子,則毫無防備地自那道愈來愈寬闊的縫隙中,向下跌落,直墮向裂開的穀底。

  淒厲的山風,吹開我的衣裾,耳畔,只剩下周遭振聾發聵且綿延不斷絕的轟鳴之音。

  原來,果真是有天譴。

  足下,仿佛是無底洞,又仿佛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就要吞沒我小小的身影。

  我自是怕得要死,倉皇間看向自個身側,眼前,漆黑無比的山谷中,那道剛剛裂開的峭壁之上,竟一幕一幕清晰映出無比鮮活的幻境。

  岐華。

  他在笑,卻不是向我。

  一身青色的衣衫,看起來,依舊是青痕見過最俊俏的模樣。

  而他懷內,卻伏著另一個女子。

  愈墮愈緩,足下,已經清晰可見洶湧的惡浪。我死死盯著自個面前的峭壁,甚至不肯眨一下眼睫,幾乎忘記了赴死前的驚懼。

  她也在笑。

  發絲柔軟之極,好像天上的雲朵一般,雪白的肌膚,竟比那滿枝的梨花還要無暇,一雙眼眸,比我見過最清澈的波光還要透亮。

  原來,那一日青痕所變的,竟是她的模樣。

  怪不得我讓張瑞文親我那麼久,卻仍是變不出此等絕色的模樣。原來,並非和所有凡間男子親近就可以改頭換面,而是他暗中使了什麼法術,將我變成了他喜歡的女子。

  我低頭再看一眼自個的足下,那些驚濤駭浪已經越來越近了,而面前那些幻境依舊在不停變換著。

  他在親她。

  他的笑容,竟比桃花溪畔的梨花還要好看,更比青痕所親眼見過的還要動人。

  他站著不動,含笑望著遠處的她。

  不知為何,青痕看得眼睛有些發疼。這一刻,他明明在笑,青痕卻分明看見他眼底有一絲淡淡的痕跡。可青痕不懂,他不是在笑麼,為何青痕看見他眼底的深意,心裏反而比看見他的笑意更難過?

  她拎著裙裾,奔向他。

  “想我麼?”

  他俯下身,低頭望著懷內的女子,啞聲問著。可,不等她回答,他已經低頭吻住了她的唇舌,就好像之前他與青痕親近之時的模樣。

  “想我麼?”

  原來,他當初問青痕的這一句,其實是在問另一個人。

  我癡癡地望著,直到冰冷的水流漸漸淹沒了我的頭頂,我猝不及防,嗆了一大口刺骨的水,直嗆入我的心肺。

  暗黑色的駭浪撲面而至,重重擊在我的身上,我卻絲毫覺不出疼。只拼命掙紮著遊出水面,再看向方才的峭壁處。

  那些綺麗的幻象,仍在無休無止地變換著不同場景,沒有一處,是青痕所認識的地方,卻同樣美得仿似仙境。

  從春日繁華開時,直到夏之濃蔭,再到秋之黃葉,冬之白雪。有山,有水,有輕若棉絮的雲朵,更有不停更迭的日升月落。

  有他,也有她。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57 PM

第二十七章 青痕,眼睛疼

  半空中,傳出緣池仙翁的顫聲:“帝尊,此條暗河直通羅剎海,再不救她,估計這小魚精性命堪虞!非但命不保矣,等她被沖進羅剎海,就只剩下灰飛煙滅一條死路啊!”

  隨即,是玉帝開心不已的大笑之聲。

  “不用,不用。”

  “這等粗活累活,你我都做完了,人家那個叫什麼華的,豈不是太過清閒?何況,這暗河內尚有亙古猛獸,專食小魚小蝦,就你的道行下去,也未必頂用。”

  “帝尊——”

  “去去去,趕緊忙你的去!”

  “是是是。”

  不過轉瞬間,那二人果真自我的頭頂處騰雲駕霧,揚長而去。我的雙臂和魚尾幾乎被河水凍僵,一陣更猛烈的暗湧撲面而至,席捲著我的身子,朝著遠處的幽深處奔騰著。

  慌亂中,我緊緊抱住一塊凸起的岩石,任憑那些水流如何沖刷我,就是不撒手。

  指尖,用力摳進尖利的石縫中,生生的疼。可是,青痕若因怕疼而鬆手,則真的會像他們方才說的,被這些大水沖進萬劫不復的羅剎海,從此灰飛煙滅,更別說什麼三生三世的輪回。

  耳邊,隱隱傳出比洶湧的水流之聲更令青痕膽寒的怪聲。我悄悄自石面上回過小臉,看向自個的身後,登時被嚇得一個激靈。

  不過數十步之外,一隻面目猙獰的惡獸,正張牙舞爪地向我遊來。

  我若於此時丟開一隻手臂揮出法力去應對它,恐怕這些洪流反而會乘勢將我沖至它跟前,正好送入他的口中。

  若我就此在原地攀著著這塊岩石不理它,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一步步遊近,最後,再將我吞噬。

  我嚇得瑟瑟發抖,抱緊抵著自個胸前的岩石,埋下小臉,又不敢太過高聲,只能低低喚道:“綺霞。”

  綺霞,救我。

  原來,每一次,當我難過或者遇到危險之時,我心內想起的人,只是已經有六千歲的綺霞。

  綺霞。

  我勉強扭過小臉,想再偷偷打量自個身後的那只怪獸,才抬起眼睫,卻忽然怔住了。

  只見那只怪獸不知何時竟然不知去向,就在我身後不遠處,那些不斷肆虐的潮湧中,一方陡峭的怪石之上,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眨下眼睫,歪頭看他。

  身邊的巨響已經停了,此刻,萬籟俱寂。皎潔的月華映照著粼粼的波光,仿似此處並非是通往可怖的羅剎海,而只是一汪可以避風的深潭而已。

  他矮下身子,淡淡道:“小鯉魚,還不過來?”

  我卻不動,隔著越漲越高的波濤,圓睜著雙目望向他。

  他這才笑,一面朝我伸出一隻長臂,一面含笑斥道:“小鯉魚,過來。”

  我趁著水勢有片刻間的平緩,騰出一隻小手揉了下自個的眼眉處,低低應了一聲道:“青痕,眼睛疼。”

  不知為何,自我看見那些幻境始,青痕的眼睛就一直疼。此刻,再看見他躍入這谷底,青痕的眼睛裏面就愈發痛了。

  他也望著我,笑道:“怎麼不叫我的名字了?”

  青痕並不笨,豈會聽不出他言下的斥責之意。

  面前的驚濤,幾乎就要沒過我的頭頂去,我擺了下尾巴,攥緊身前的石塊,往上又浮了浮,卻依舊不肯靠近他。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0:59 PM

第二十八章 喜歡親親

  他見我猶自不動,慢慢沉了面色。

  我只覺一陣淩厲的勁風撲面而至,未等我看清眼前變故,自個的身子已落在他的臂彎間,隨著他直往那陡峭的山巔飛去。

  濕漉漉的羅裙裹著我冰冷的身子,而他的懷抱卻如此溫暖,非但溫暖,更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這股醇厚之極也恬淡之極的清香氣息,如此好聞,如此動人。原來天地間只有他一人才有,原來即便是玉帝帝尊還是緣池仙翁這樣的仙家都不曾擁有,更別提那滿嘴充溢著難聞的人肉之味的張瑞文。

  月華皎潔異常,分明映照著他的眼眸,我無心去看身邊不停變幻的奇景,只一眨不眨地端詳著他,似要分辨出眼前的他與那幻境之內的異同。

  他被我望得好笑,輕輕側過臉來,沉聲笑道:“小鯉魚,你看夠了麼?給我閉上眼睛。”說完,就要用手掌來覆我的眼睫。

  我猛地往後一掙,慌不迭地讓開他的大掌,幾乎與此同時,一股力道已經自我的衣袖中作勢揮出。

  我又不傻,雖然他只是個凡人,可是就連玉帝帝尊都知曉他會法術。此刻,他一定又是要像在水潭中那般對我施法,好讓我就此忘掉關於他的所有記憶。

  青痕不要。

  可,還未等我的魚筋捆住他的身子,我的整個小手已經全部落入他的大掌中。所有法力,也在一瞬間,莫名其妙化為烏有。

  他笑:“怎麼?還想捆住我?”

  我眼見此計不成,禁不住滿心失望,略略避過小臉,一面小心看著他的手掌動作,一面皺眉道:“岐華,你可是不喜歡青痕?”

  “你為什麼總要我忘掉你?”

  他不答,只收緊了雙臂,帶著我飛掠過足下又一泊浩淼的湖水。耳畔的風聲,似乎更緊更急了些。

  我仰起小臉,在他懷內,換了軟聲向他好生道:“岐華,綺霞說我喜歡你,你也喜歡青痕好不好?”

  他低頭望著我,似有些哭笑不得的模樣,含笑斥道:“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我被他問得有些語結,衣襟下的心口處竟又開始覺出痛來,那些山風拂開我的衣裾和發絲,我不由輕輕打了個寒顫,一時說不出話。

  隔了片刻,我才複昂起小臉,佯作神氣活現地嬌聲道:“我可是剛震塌了冥帝帝尊的幽冥殿,就連——就連緣池仙翁的三生三世石也被我震裂了呢。”

  “你不怕麼?”

  “如若你敢不喜歡我——”我骨碌碌轉動下眼眸,心下揣摩著該如何懲治他,又如何能懲治到他。

  他望住我,眼眸內浮出一絲我看不懂的深意,似笑非笑,又似漫不經心地應道:“在下實是有眼無珠,方才那些驚天動地的變故,原來竟不是某人遭了天譴,而是你這個小鯉魚的大作?”

  聽到“天譴”二字,我略微有些心虛,不覺歪過腦袋,仔細打量他。

  可是,青痕瞧了半天,也不曾自他臉上瞧見一絲懼意,相反,卻是愈來愈濃的笑意和戲弄之色。

  他果真是不信。也是,方才我想用魚筋縛住他,也被他輕易識破,他雖是個凡人,道行怕只在我之上。

  我慢慢漲紅了小臉,扭頭假意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其實也沒什麼可看之處。我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岐華,你很喜歡親親麼?”

  他如果不喜歡青痕,那他一定是特別喜歡親親才對。

  方才,我在那岩壁上分明看見他和那名絕色女子親親,還親了好多次。

  看得青痕眼睛裏面好疼。

  如果他不是喜歡青痕,那他一定也和青痕一樣,喜歡親親。

  所以,他當日才會親了我。

  可是,我並不喜歡張瑞文親我呢,就連,就連玉帝帝尊稍稍靠近我,我心內——似也有幾分不樂意。

  他明顯被我問得一愣,卻沒有應我,只是眸光登時暗了下去。長臂再一用力,帶過我的身子,我與他的衣袂在風中急速翻飛,一點一點,在往下墜落。

  他雙臂抱得我如此緊,以至於他的發絲都能觸到我的小臉。

  “岐華,你要帶我去哪里?”

  話音才落,鼻尖處,即傳來我再熟悉不過的梨花香氣。我登時瞪大眼眸,自半空中低頭看向自個的足下。

  但只見,漫山遍野,俱是那一樹一樹的白色繁花,竟比那天上的月色還要潔白,芳香四溢,看得我饑腸轆轆,一連吞了數口口水。

  彼時,我整張小臉恐怕都已經放出光來,心內原先的難過,竟全叫這眼前的歡喜替代得乾乾淨淨。我以為他會松了我,可是,他卻愈發收緊了手臂,俯身看著他懷內的我道:“青痕,很喜歡親親是麼?”

  我從那些梨花樹上抬起垂涎三尺的小臉,這才發現他的眼睫離我如此之近。我有些癢,眨了下眼睛,還未應聲,他的臉已越俯越低,我只覺自個的腦門“轟”得一聲,我的唇舌已經被他吻住。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1:01 PM

二十九章 描畫

  我被他的大掌緊緊按在他身前,絲毫動彈不得。他的舌尖纏住我的,就好像我的嘴巴裏面也有什麼稀罕的寶貝一般。

  一股強勁的氣息,夾雜著淡淡的清甜香氣,自他與我糾纏的唇齒間汩汩哺入我身內。且,隨著他愈吻愈深,那股力道也隨之愈來愈勁,仿似要衝破我的結界,直沖進我的四肢百骸最深處。

  這種滋味,和當初張瑞文親我的完全兩樣,更與他先前親我的滋味不盡相同。青痕雖說不出有什麼不同,但肯定有不同。

  我只覺自個就快要被他親得透不過氣來,他的臂彎明明好暖,可我還是忍不住在他懷內一陣一陣打著寒顫。

  就在我抖得幾乎快要磕到他的牙齒時,忽覺身子一松,他忽然間就松了原本緊緊箍在我腰間的長臂。低頭望著猶在不解的我,手指撫過我腦後的發絲,再將我的小臉輕輕按在他的衣襟低處,在我頭頂啞聲道:“青痕,忘了我可好?”

  我卻在他松了我的那一刻,猛然想起什麼,忙不迭地四下環顧自個與他的周遭,一面趕緊去摸自個的眉眼和口鼻。

  青痕可不想再被他偷襲,趁我不注意又將我偷偷變成她的模樣。

  我手忙腳亂地忙活了半天,扭頭看了好幾遍,才漸漸恢復神智。原來,我與他此刻竟是在一棵老梨樹的枝椏間。頭頂處,尚在不停飄著一些被震落的花瓣,再叫風輕輕拂了,晃晃悠悠,落進那些樹枝之下的一彎清淺溪水中。

  我早就忘了腹中饑餓,圓睜著眼眸,借著月光,小心辨認著溪水中的倒影。仔細端詳了好半晌,這才露出笑靨,這一次,水中的人兒果真是青痕自個呢。

  我轉過身來,卻見他也正望著我。

  他頭抵著樹幹,半臥在樹枝上,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好像淡淡的,又好像有些我看不懂的深意。

  而我的發絲上,我與他的衣衫上,也都落滿了雪白的花蕊。我這才想起他方才說過的話,他要我忘了他。

  我仰著小臉,心內有些不樂意。

  他為什麼總要我忘了他?

  可他的模樣,在這月色中看去,實在太過俊俏。我明明心內想要和他生氣,可是嘴角卻不知不覺,不知為何,硬是彎成一抹甜笑,止都止不住。

  我細聲道:“岐華,你生得可真好看。”

  他沒有應。

  我從自個的衣袖內取出綺霞幫我縫製的魚皮口袋,從裏面,再費力地掏出那張寫滿了百家姓的白紙。那只沒有道行的笨魚,只能任人宰割而已呢。

  我口中念動咒語,不過眨眼間,果真變出一支毛筆來。只是我的法力不夠,筆桿處被我變得粗細不均,略微有些難看,卻不礙事,我在自個手心試了試,倒是勉強可以寫出字來。

  “岐華,你姓‘風’是麼?”

  他看住我,不著痕跡地點下頭。

  我低頭小心展開手中的白紙,用毛筆在最後一個字上認真畫了一個圓圈。

  他看了好笑,淡淡道:“在寫字?”

  我不過看他一眼,就低頭繼續忙著看我的白紙,仔細盯著上面那個被我畫了圈的“風”字,竭力默記著,恨不能將它一口吞進我的肚內,好就此不再忘掉。

  他不是老讓我忘記他?

  我的法力根本不敵他,不知何時,說不定我就會又被他暗算,叫我失了記憶。我如今將它記下來,記在紙上,即便以後被他害得失了記憶,也能從紙上找到我想要記得的東西呢。

  我右手握著筆,忽然又想起什麼,剛想再進一步動作,卻見自個滿手都是東西,脫不開手。遂將那只毛筆咬在嘴巴裏,用那只空了的右手,就來掀他的襟袍。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身子卻不動,含笑斥道:“小鯉魚,你又在動什麼歪腦筋?”

  我低頭掀著他的衣物,去找他的長劍。

  上一次,我與他交合時,我就想好好看看他的長劍到底長成什麼模樣,可惜一時興起,到後來竟壓根忘了這回事。後來,我與張瑞文親近時,也想把他的那把劍取出來看看是個啥東西,可惜,叫綺霞撞見,白白又沒看成。

  此刻,我好容易想起來,青痕一定要仔細瞧過,再好好把它描畫下來。

  我的小手掠過他的襟袍,直接來至我依稀記得的位置,才伸手摸了一把,我的手心就被他重重握住。

  他暗啞了眸光,挑眉看著我道:“小鯉魚。”

  不知為何,他每次喊我“小鯉魚”之時,青痕的心內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亂跳亂撞一樣。我失了神,轉動下眼眸,怔怔應道:“岐華。”

  “嗯?”

  他的掌心好燙,卻仍是不鬆手。

  我齒間咬著毛筆,自是有些口齒不清,眼睛卻不時瞟下他的腿間,支吾著含混應道:“青痕,只是,想把你的長劍,也畫下來。”

  他瞪著我,好像我臉上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再瞪了我好一會,終於像忍不住,放聲大笑。直笑得滿樹的梨花,都跟著紛紛墜落。

  一隻長臂,猛地撈過我的身子,讓我隨他一齊倒在那枝老梨樹的粗枝之上,再扔了我口中的毛筆,將我緊緊按在他身上。

  他在親我,長舌直接伸進我的唇齒之內,仿似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

  岐華。岐華。岐華。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1:02 PM

第三十章 功虧一簣

  漫天的梨花紛紛墜落,周遭,俱是他身上散溢出的香氣。

  他低低笑:“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可是我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我圓睜著雙眸,原本是想去偷看他的長劍,卻沒成想第二眼瞟見的是自個羅裙下的魚尾。小小的,上面還印著幾道青黑色的暗紋,在這初升的天光裏,真是醜陋之極。

  之前每一次,我屢屢躲在桃花溪內偷看鯉魚精們和那些凡人糾纏,每一次,他們都要先將自個的魚尾變換成人的雙足才雙雙抱在一起。

  我初始不解,後來待問過花鯉才知道,原來男女交合,必先要有雙足才行。青痕方才被他親得頭昏目眩,一時間竟忘了如此緊要之事呢。

  我趕緊用力推開他的身子,一面急不可待地從他懷內強掙出一隻手臂,剛想輕撚指尖,口中再默念咒語,卻不曾想一個不小心,身子往樹枝下一歪,眼看著就要滾落下去。

  他立在那些雪白的梨花枝條間,長臂已伸出一半,似要伸手來拉我,不知為何才要觸到我的衣裙,卻忽然停住不動。

  就聽“噗通”一聲,我的身子就在他眼前,眼睜睜從數丈高的樹枝上掉進溪水中,濺起了半人高的水花。害得我猝不及防,嗆了滿滿一大口冷水。

  我擺下尾巴,將自個藏在水底,隔著淺淺的波光偷看頭頂之上的他。

  他在笑,青痕雖看得不是很分明,可他的眼眸內明明就是一副打趣戲弄之色。低頭看著清淺溪內的我,似強忍著笑意命道:“小鯉魚,你給我出來。”

  我再等了片刻,才從水下磨磨蹭蹭地探出腦袋,歪頭看著他。

  他含笑斥道:“過來。”

  山風,吹起他的發絲和衣衫,此刻,他笑得竟比他身旁的梨花還要好看。

  若隱若現的晨霧,彌漫在那些老梨樹的枝椏間。隔著密密匝匝的花蕊看去,天上已漸漸泛出了青色的天光,四周的景色,竟比青痕見過的最美的景致都要美上三分,仿似之前青痕在那面峭壁之上所見過的幻境。

  這一次,青痕還會忘了他的模樣麼?

  不知為何,我衣衫內的心口處竟又開始發疼。我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將不遠處漂在水面上的魚皮口袋撈過來,小心檢視著,再塞進自個的衣袖內。

  心內,卻又忍不住暗自得意,小臉上故意繃得緊緊的,生怕叫他瞧出什麼端倪來。

  毛筆丟了,青痕還可以再變,紙張染了水漬,也可以再尋,但是,青痕的針線並不十分好呢,連縫製個衣衫都針腳不齊,更別說縫這種形狀的口袋了。

  他看在眼裏,淡淡收了笑意,低頭瞧著我道:“想不到我風岐華的千古英名竟然栽在你這只鯉魚精手裏。”

  我仰著小臉,往上又浮了浮,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可是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呢。

  “小鯉魚,你喜歡我?”

  原來他是擔心我不喜歡他,我即刻綻開笑顏,脆聲應道:“綺霞說我喜歡你。青痕喜歡你親我,岐華,你與我交合好不好?我好喜歡和凡間男子交合的滋味,方才,方才——”

  方才,若不是我忙著變出人的雙足,青痕也不會掉進這溪水中,此刻,我與他一定還在交合呢。

  看見他一臉莫名的表情,我忙咽了口口水,再佯作鄭重地向他保證道:“岐華,只要你答應給我一滴眼淚,我的珠子就送給你好不好?如此,你再與我交合的時候,青痕就不用每次麻煩,每次都要先變出人的雙足才行。”

  他無可奈何地笑,向我伸出一隻長臂:“過來。”

  他喚我呢。

  我眨下眼睛,心內開心不已,猛地一頭紮進水底,擺動下尾巴,遊至他跟前。再故意很大聲地躍出水面,弄出一身的水花。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1:04 PM

上卷:第一世 【昭彰】

第一章 等到樹葉黃了


  天色,愈發亮了。

  他矮下身子,向著樹枝之下的我道:“先前,我讓你在岩壁之上所見的場景,還不足以麼?”

  “小鯉魚,你好生記住,我給不了你什麼眼淚。”

  “即便你讓緣池仙翁為你我在所謂的三生三世石上緣結三世,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不過讓你白白賠上二百年的壽數而已。”

  他慢慢立起身子,這一刻,他仿似變成了另一個人,滿身的疏離氣息,如此平淡平常的語氣,可是就連周遭那些原本呱噪不已的飛鳥,也都驚得齊齊歇了聲。

  “還有,自你墮入這輪回之時起,就必定要受天則的懲戒,自此而始,三世內你必定還要有許多重劫在後。”

  “如果還想留著你的小命,不要有事無事就連名帶姓地叫我,即便是在心裏默念也不行。”

  “你聽見沒有?”

  此刻,別說是那些飛鳥,原本自枝頭不停飄落的落花也跟著止了。寂寂的山谷中,突然間萬籟俱靜。

  他說得極平淡,但,卻有一股極其強大的無形之力開始自他的周身溢出,至輕至淡,卻分明至精至堅至純。

  青痕的道行雖淺,五百年間,路過桃花溪的神人仙人包括與我相類的妖精,不在少數,還從未見過有他這樣深的內力之人,更別說是那些凡人。就連六千歲的綺霞,即便是緣池仙翁,我在他二人身上,也從未觸到過有如此深不可測的修為。

  先前,青痕只覺得他模樣俊,覺得他身上無論哪一樣都如此之好,如此之妙。

  可眼前這一個人,這一副形容,青痕就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和先前的他相比,就好像是有著同樣樣貌的兩個人,不,就連樣貌,竟也有了幾分不同。

  他見我不答,挑起眉,再問了一遍道:“小鯉魚,你有沒有在聽?”

  我被他嚇住,一時,竟沒能領會他的意思,待看清他臉上再清楚不過的冷淡之色,我心內似有些懂了,小聲問他道:“岐華,你不喜歡我麼?”

  他看著我,點頭應道:“是。”

  “小鯉魚,我可以用法術再助你一次。”

  “什麼?”

  “你要忘記我麼?”

  我要忘記他麼?

  我有些難過,佯裝去看自個身旁漂浮著的那些個落花,口中故作不在意地應道:“等到樹葉黃了,我就會忘記你的模樣呢。上一次我去九仙山找緣池仙翁,回來的路上就已經忘了你的模樣了,當時,當時——”我越說越低聲,我忽然不想告訴他,當時我心裏其實很難過。

  他似乎覺得好笑,嗤笑了一聲:“是麼?”

  我高昂著下巴,想也不想,就志得意滿地點著頭。

  既然他不願意給我眼淚,青痕可以去找其他男子,即便我不喜歡張瑞文親我,我可以去找另一個試試呢。

  我生得雖沒有他懷內的那個女子模樣好,可青痕也不十分醜呢,我可以讓綺霞再幫我織一件更好看的衣衫。想著想著,我不覺露出笑顏。

  他輕道:“青痕,你笑什麼?”

  我歪過腦袋來看他,極認真地央告道:“岐華,你可以告訴我麼?如何才能讓一個男子答應給我一滴眼淚?”

  “是不是要親很多次才行?青痕也喜歡交合,是不是還要不停與他們交合才行?”記憶中,那些鯉魚精們總是不斷出去風流,原來我先前所見的那些勾當都叫做“風流”,這個詞還是當日那個蠢笨無比的老蚌精告訴我的呢。

  他似是被我氣得皺眉,卻不應我。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1:06 PM

第二章 親授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似懂非懂地瞧著他。才瞧了片刻,眼睛裏面竟又開始覺出痛來,我使勁揉了下自個的眼睫,頭頂上方卻傳出他的沉聲。

  “青痕懂得什麼是喜歡麼?”

  我當然懂,綺霞一早就告訴過我,可是我不想和他多說話,也不喜歡他和我說話的語氣。我瞪他一眼,扭過小臉不再搭理他。

  他低頭看著足下的我,一雙眼眸愈發冷了下去。

  “好,就讓我來教你。”

  話音才落,青色的衣袖已隨風飄起,只見方才我所容身的溪面上,叫他的掌風激起一人多高的水幕,清澈且透亮。

  耳畔的風更緊了些,從他掌心之內擊出的力道,也愈來愈勁。

  隨之,有愈來愈多的水流被衝擊著湧向半空中,直至那一人多高的水幕從透明漸漸幻化成顏色雪白的一堵高牆。

  原來,他不僅會使法術,且法力果真是如此強大。

  我瞪大雙眼,心內豔羨不已,又有些歡喜得緊。才要綻開笑靨,突然又屏住,青痕不要笑。

  我悄悄抬起腦袋,再去看自個頭頂之上的他,卻見他漠然望著面前的水幕之處,臉上原先的笑容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如冬日嚴霜一般冰冷的寒意。

  發絲和衣衫在晨霧間翻飛,如此俊美,又如此不可企及,那副模樣,就好像天地山川與這天地間的萬物都踩在他的足下。

  面前的水幕之上,開始顯出奪目的光芒,仿似先前的三生三世石與那道斷崖的峭壁,一幕一幕,映著他和另一個女子的幻境。

  我怔怔地瞧著,心內,似突然開竅般,輕輕問他道:“岐華,你喜歡的人是她對不對?”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他的聲音聽著有些奇怪,我卻無暇顧及他的嘮叨,只瞪大眼眸,定睛瞧著自個面前的那堵水牆出神。

  他在親她。

  可他也親過青痕,我轉過身來,想去瞧他此時的表情。可是,他看也不看我,只沉著一張面孔,好像他面前那道水幕之上的人,並不是他自個一般。

  我再循著他的視線望去——雪白的水牆之上,她正向他屈膝拜倒,他俯下身來,不過淡淡一笑,攤開一隻如此修長好看的大掌,輕輕接過她朝他伸出的小手。

  他伸出長臂,像抱著我一樣抱著她的身子。

  他輕撫著她的發絲。

  ?

  青痕的眼睛好疼,我不想再看,沉沉潛入水底,擺動下魚尾,急急向前遊著,意圖沖出面前那道阻隔,遊出這片山谷。

  但,身子剛觸及那道幕牆的邊緣處,即被一股極強勁的力道,重重擊中。魚尾處,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傷痕,足有數寸長,不斷有潮湧般的血色向外溢出,染紅了我身旁的水面。

  可是,我已經沒有了那枚可以救急救命的蚌珠,青痕的道行也遠在他之下,根本傷及不了他,更別提奪回什麼珠子。

  我咬緊嘴唇,奮力再往水深處潛去。

  青痕無需他助我,等到了秋天,青痕自然就能忘掉他,到時候,甚至連他長成什麼模樣都不會再記起。

  青痕先前就曾經忘記過,這一次,也一定可以呢。

  冰冷的水流不小心嗆入我的心肺中,我只得浮出水面,背朝著梨樹林的方位,用力咳著。眼角餘光,卻分明看見那根枝椏之上的青色身影,默然立著,已然收回了掌心內的力道,似也在望住我。那副神情,就好像我也是那只在洪水中掙紮的五彩鸞鳥。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1:11 PM

第三章 三根魚筋

  可是,我並不是那只佯作可憐的鸞鳥呢,我不要他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低頭望著身旁不斷散開的血色,想要再往前游幾步,忽然間竟覺得自個的四肢百骸都使不出一絲氣力。

  青痕為了尋他,好像已經有四五日不曾進食。方才,他身邊有那麼多盛開的梨樹枝,青痕都忘了要摘一枝。

  我才不要吃這水面上漂著的,青痕一向極愛乾淨,這些隨水而下的落花,都叫我魚尾處猶在湧出的血漬浸泡過。

  可是,青痕也不要他,以為我竟然還賴在此處捨不得走。青痕,青痕不過是肚子餓了呢。

  我往下沉了沉,偷偷側過小臉,只側了那麼一點點,悄悄抬起眼睫去偷瞧他方才的置身之處。

  才瞧了一眼,不由整個人都跟著扭轉過來,再環顧自個的四周,寂靜的山谷中,早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可是他方才明明還在,青痕片刻前還看見他站在那棵老梨樹的枝椏間。

  岐華。

  我垂下脖頸,口中喃喃念著,心內失望不已,望著溪水中自個那條又小又醜的尾巴,這才又覺出傷口處的痛來。

  才念了一聲,忽然,眼前的淡淡波光之上,竟分明倒映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我抬起頭,不由欣喜異常,急急擺下魚尾,幾下游至近岸,遊至他跟前。攀住那溪岸,仰頭看他。

  他面無表情,低頭向我道:“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一面說,一面矮下身子,用長指按住我的手腕。

  我只覺有一股強勁無比的暖流,經由他的指腹,汩汩湧入我的周身。隨著他哺入的煦暖,魚尾處的傷痕竟也不再溢出鮮血,就在我眼前一點一點收了口,就在那清淺溪水中,眼看著就要癒合。

  我抬起小臉再去看他,他正看著我身後的溪面,故意不看我。

  我屏住氣息,悄悄從自個的衣袖內探出另一隻小手,用指尖輕輕摩挲著他按在我脈息處的大掌,一雙眼睫可是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唯恐他察覺。

  一根,兩根,三根,我低頭數著,我一共在他的手腕處纏上了三根魚筋呢。

  我還要再纏,沒成想自個的整個手心已然落入他的大掌中。我有些心虛,又忍不住心內的得意,揚起小臉去瞧他的反應。

  他似是覺得十分好笑:“小鯉魚,你想用魚筋捆住我?”

  我歪過腦袋,骨碌碌轉下眼眸,可是你已經叫我捆住了呢,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我愈想愈得意,愈想愈開心,竟再也抑不住心頭的歡喜,一把掙開他的大掌,深深紮入溪水中。

  也不知哪里來的氣力,一口氣,繞著他所在的溪岸遊了數個來回,再猛地躍出水面,一面回過頭朝這個被我捆住的傻瓜得意地笑。

  整座山谷中,都回蕩著我的笑聲,就連他的襟袍上,都叫我潑了許多水花上去。

  “過來。”

  他又在喚我,我手裏握著一枝梨樹的斷枝,略帶警惕地靠過來,遲疑著攀住他朝我伸出的雙臂。

  他輕撫著我腦後的發絲,眼中,有著青痕看不懂的深意,啞聲向我道:“青痕如此快活麼?”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1:14 PM

第四章 此與彼的區別

  青痕如此快活麼?

  我顧不得應,我的全副注意力都在他的手掌上,不時小心翼翼用眼角餘光瞄一眼他的下一步動作,以防他趁我不小心又偷襲我。

  他低頭笑:“閉上眼睛。”

  ?

  “不要亂叫。”

  身下的溪岸,儘是濕漉漉的青草,一定是早起的晨露,尚未叫日頭灼盡。他的臂彎內好暖,緊緊箍住我,任憑我胡亂一氣得與他糾纏在一起。

  “岐華。”

  “嗯。”

  “好多星星。”

  他似乎在笑,可是我明明看見自個眼前全是一閃一閃的星光,甚至,連我的頭腦中都有,晃得我睜不開眼睛。

  天上,忽然開始落下雨點,一點一點,打濕了我的發絲。

  漸漸,再打濕我才乾了片刻的羅裙。

  清冷的春雨,滴落在我滾燙的肌膚之上,我緊緊纏住他,一遍一遍,如飲瓊漿甘露。忘卻了悲傷與歡喜,忘卻了天與地,我的魚筋在我與他的身上一圈一圈纏繞,卻,緊不過他抱住我的雙臂。

  身後的溪水就好像要沸騰了一般,不斷往上翻滾著氳氤的霧氣,彌漫在我與他的周遭。遮蔽了天,遮蔽了地,遮蔽了天地萬物,也掩映著他眼底的光華。

  那一刻,青痕就好像是在做夢,雖然,青痕長這麼大,其實還從未做過什麼夢。所有的鯉魚精只有修煉過千年,才可能有夢。可是這一刻,卻和他們口中說的夢境如此像。

  岐華。

  嗯。

  我好快活。

  看著我,小鯉魚。

  啊,不要——

  再忍耐些。

  岐華,好痛。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我當然知道是交合,可是我為什麼我會痛,我方才與你交合了那麼久,為什麼都不痛?岐華,你對我做什麼?

  我要你從此之後,只屬於我。

  我悄悄撚動指尖,果然,那些原本纏繞在我與他周身的魚筋,也隨著我的咒語逐漸收緊。我才不要被你擒了去,你剛剛已經叫我的魚筋縛住了呢。

  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含笑斥道:“小鯉魚,你給我將這些拖拖拉拉的鯉魚筋收起來,你信不信我即刻剪了它?”

  我仔細端詳著他的笑容,越瞧形容越不對,只得輕輕收了手,在他懷內好生求著:“岐華,你隨我回桃花溪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隨你回桃花溪?”

  我轉動下眼眸,忽然間竟好似想明白了什麼,不由綻開歡顏,滿心歡喜地抬高了音調向他道:“岐華,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他笑:“是麼?”

  “岐華。”

  “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卻不是你想要的喜歡。”

  可,什麼叫不是我想要的喜歡?

  他收緊雙臂,將我的腦袋輕輕按在他胸前,我忍不住快活地大叫起來,在那一刻,我忘了要問他最緊要的事,問他有關此與彼的區別。

  但,那有什麼要緊,這一刻,他給了我這天地間最美妙的極致滋味,也給了我從未預想過的一切。

  頭頂的雨絲,漸漸止了,有金色的晚霞,落了下來。

  我在他懷內輕輕睜開眼睫,心口處,竟莫名覺得空落異常,眼看著他緩緩立起,玉立在身後的萬丈霞光裏。

  我一個骨碌就從地上爬起來:“岐華,你要走了麼?”

  他的眼眸內掠過一絲淡淡的痕跡,手指撫過我的發絲,他分明在笑,那副笑容竟比這天邊的霞光還要動人魂魄。

  可是他手腕上還纏著我的三根魚筋呢,我揚起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手指在衣袖內暗自發力。隨著我在心內默念咒語,他臉上的笑意也愈來愈濃,好像真有如此好笑一般,一直笑到側過臉去,變成縱聲大笑。

  山谷中,尚回蕩著他的笑聲,霧氣,卻已慢慢散盡,我揮出去的衣袖甚至來不及收回,眼前的溪岸之上,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3 11:16 PM

第五章 離傷

  這已是第二次他在我眼前如泡影般消失。

  每一次,他都是將我丟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山谷之中,周遭有山,有水,卻沒有他的去向和蹤跡。

  我輕輕踮起微微腫脹的雙足,勉強攀下頭頂處的枝幹,折了其中幾枝開滿了花蕊的,再矮下身子,將自個已現回原形的魚尾浸在溪水中,默然坐在西沉的落日下,一朵一朵將手中的梨花塞進嘴巴。

  不過總共數十朵,我足足吃到日頭落盡。

  我低頭用手心內的樹枝攪動著身下的溪水,瀲灩的波光中,有被我攪碎的月影,還有,還有我倒映在水中的模樣。

  烏黑的發絲,溜圓的眼眸,小小的臉龐。

  我是青痕呢。

  雖然我的身量尚未長足,可是就連六千歲的綺霞她也喜歡我,她還為我編織衣衫,讓我一定記得回去尋她。

  可是,青痕並不認得此處,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那片山谷,更別提遠在天邊的桃花溪。

  我再坐了片刻,剛想扔了樹枝將身子沒入水中,耳畔,卻忽然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聲。我攥緊小手,悄悄環顧四周,黯淡的夜色中,只望得見一片白皚皚的梨樹林,卻望不見樹枝間的動靜。

  岐華。

  我仰起小臉,故意將手中那根光禿禿的樹枝拋了好遠,我不要想他呢。不用等到樹葉黃了,青痕就一定會忘了他的模樣。

  想著想著,我忽然一陣沒來由的歡喜,一頭紮進溪穀內,擺動魚尾,一口氣遊出數裏去。等到再抬頭,頭頂上方,繁星耀眼,亮得亮得就好像他含笑望著我的眼眸。

  我傻傻地望著,身子再往上浮了浮,卻有一顆星子的亮光太紮人眼,直紮得青痕眼睛裏面生疼。

  我伸手使勁揉了下自個的眼睫。

  青痕,是不是就快要有眼淚了?

  為什麼我的眼睛裏面會一直一直痛個不停?

  我又驚又喜,再用力揉著眼眉處,心內又是歡喜,又有一些些難過。

  清風拂起我的發絲,就好像是他的手指在我腦後輕輕撫著,我再往下沉了沉,將自個藏在水底,隔了清淺的水紋去看頭頂之上的星光。

  等到了秋天,青痕就會忘了他呢。

  我擺下魚尾,側過身子,故意將水花激得四處都是,剛想再往前遊去,身後,卻分明傳來有人低喚我的沉聲。

  “小鯉魚。”

  他喚得如此之輕,我猛地扭過小臉,待定睛一瞧,卻氣得恨不能將它拖下水來悶死。

  “小鯉魚——”

  它竟然還在叫,我狠狠瞪一眼溪岸之上那只閑來無事盡好多事的玄蛇,指尖才要發力,它卻哈哈大笑,似是幸災樂禍一般在我跟前大搖大擺地委頓著身子遠去了。

  我眼睜睜看著它走遠,竟沒有一絲興趣去追。

  它猶在一步一回頭,似在打量我的動作,我故意不看它,轉過小臉看向身後遠處。

  彼處,已隱隱看見稀疏的燈火,有燈火之處,便會有人家。但凡有那些凡人居住的地方,都不會太過偏僻,也少有凶禽猛獸出沒。

  說不定,青痕還可以再尋見一個俊俏的男子,讓他給我一滴眼淚。

  也說不定,我還可以?再遇見他。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8:20 AM

第六章 莫名的刺

  天色又漸漸亮了,遠處的燈火也一盞一盞隨之熄滅。

  眼前,又到了水道的分岔處。

  我環顧四周,向著裏側靠近人家的那一支遊去,再潛了百步不止,耳邊已經可以聽見呱噪的人聲。

  我悄悄自水底探出腦袋,此處好像是一處集市呢。

  馬車與騾車,還有人力推動的獨輪車,不時在人群中穿梭而過。那些四蹄的畜生一路走,一路瀉下腹中的汙穢之物,根本不管自個的腳下是否會踩進那些猶在冒著熱氣的糞便中。

  我嫌惡地屏住氣息,偷偷躲在一棵枝幹粗壯枝條低垂的柳樹後面,歪頭看那些來往經過的凡人。

  才瞧了片刻,身後忽然又傳出一聲低笑。

  “小鯉魚。”

  我一個激靈,即刻轉過頭來,只見自個身後的溪岸上,不知何時竟半躺了一個一身玄衣的男子。背靠著另一棵柳樹,口中尚噙著一根柳條,眸光炯炯,正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有些起疑,仔細打量著他的形容,他的聲音聽著竟分明是之前夜裏那只討厭至極的玄蛇。

  我仰起小臉,凶巴巴地向他道:“不許叫我小鯉魚。”

  他朝我眨眼睛:“莫非你不是鯉魚麼?你既然是,我為什麼不能叫?我偏要叫——小鯉魚,小鯉魚!”

  他長得好醜,黑乎乎的膚色,濃眉大口,長手長腳,就好像那頭剛巧路過的騾子。

  我暗自撚動指尖,衣袖猛地揮出,還未觸到他的身子,豈知他一個翻身,竟輕鬆躲了過去。

  一面躲,還一面笑,那笑聲分明是笑話我呢。

  我心內有了計較,面上卻佯裝不經意地嬌聲道:“玄蛇精,你一直在跟著我麼?”

  “誰說我一直跟著你,我不過是剛巧和你同路而已。”

  “那,你剛剛有沒有看見一個人?”

  他即刻有了警惕,坐起身道:“誰?”

  我小心應道:“他穿著一件青色的衣衫,模樣——”我瞧著他那一副尊榮,心內自是歡喜不已,昂起腦袋,故意極大聲地接道:“模樣可比你要俊俏許多倍!”

  他定定地瞧著我,眼神似晃了一下,隨即搖頭笑道:“你莫非是——剛被他騙了?”

  我又羞又惱,心虛地漲紅了小臉,脖頸卻揚得更直了。

  他歎口氣:“你們這些鯉魚精,一個個胡天海地,沒有一個是安生的主。”

  我扭過小臉,狠狠瞪他一眼,用手潑了他一身的水花。我雖聽不懂他說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聽的言語。

  他笑:“小鯉魚,男人的眼淚就那麼值錢?你們一個個當寶貝似地爭著去搶?”

  他俯下身,湊近我置身的溪岸,眼看著我往後退,並不伸手抓我,卻壓低了嗓音道:“我也會交合,我保管比那些凡間的男子更勇猛,保管讓你欲仙欲死,你要不要一試?”

  他話音剛落,不知為何,我的身子竟然有些微癢。我圓睜著眼眸,盯著他那件黑色的袍衫猛瞧。

  他會意地低頭看下自己的腿間,向我低低笑道:“瞧什麼?沒見過男人的寶貝?”

  我得意異常,轉動下眼眸,脆聲應道:“我當然見過。”

  “哦?是那個青衣男子的?”

  我心內一痛,不覺皺下小臉。

  他看在眼中,伸出手指,大喇喇地在我腦後輕撫了下我的發絲,低聲道:“那你??喜歡交合麼,小鯉魚?”

  青痕喜歡。

  他撫著我發絲的模樣,青痕也極喜歡。

  可,還沒等我反應,他忽然間就抽了手,齜牙咧嘴地在我跟前搓著才剛觸到我的那只手掌,口中似強忍著痛道:“你身上長刺了,鯉魚精?”

  我摸了下自個的發絲,仰頭看他。看他的模樣,倒不像在假裝呢。可是青痕身上並沒有什麼刺。

  他忍著痛朝我做著手勢道:“過來。”

  我有些發怔,輕輕擺動下尾巴,往前靠了靠,一面小心翼翼地端詳著他的動作,以防他趁我不備偷襲我。

  過來。

  他和他的聲音完全不類,可是他們都喜歡叫我過來。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8:24 AM

第七章 巧遇

  還未等我靠近溪岸,他的大掌又奔著我的小臉而來。不知為何,我並不想閃躲,我看著他黑乎乎的面龐,只不過歪過腦袋,好奇地瞧著他。

  可是,他的指腹才觸到我的肌膚,我倒不曾覺出什麼異樣,他自個已經先怪叫起來,捂著那只手掌,痛得在地上直跳腳。

  我愈發覺得奇怪,骨碌碌轉動下眼眸,心內又是得意,又有些納罕。

  先前綺霞和他都碰過我的身子和肌膚,更別說發絲,就連當日張瑞文也親過我呢,可他們並不曾有如此痛過。

  而眼前這個蛇精猶是一副不肯輕信的模樣,再等了片刻,似是痛楚已經消退,又試探著向我伸出長手,似要來握我衣襟下的肌膚。

  我低頭看著他的手指,只見他掀開我的一角衣物,眸中閃過青痕看不懂的神情,遲疑著想要再往內探入。

  果然,不過才碰到我的身子,他就仿佛又被什麼怪物咬了一口,一連朝後退了幾大步,眉目都痛得擰在一起,口中嘶嘶吸著氣。

  我往上又浮了浮,心內歡喜不已,簡直是喜不自勝,顧不得遠處那些絡繹經過的凡人,在水中格格笑得止都止不住。

  他眼睜睜看著我笑話他,扭頭看一眼身後的集市,再回身看一眼我,眼眸內掠過一絲奇怪的波光,似是笑意,又不太類。

  拍一拍黑乎乎的手掌,滿不在乎地向我道:“沒關係,正好我也對你這樣的幼齒沒太多興趣。”一面說,一面就要轉身走。

  都已經走出去了好幾步,忽然又轉過身朝我道:“小鯉魚,你怎麼不留我?”

  每每他叫我小鯉魚,我心裏就惱得很。我佯作不曾聽見,別過小臉,佯裝去看自個頭頂的天色。

  眼角餘光卻忍不住偷偷自眼睫下,悄悄打量他的動靜。

  我為什麼要留你?你長得那麼醜,又不能像那些凡人一樣可以給我一滴眼淚,我才不要理你。

  他的身量也極高大,立在岸邊,低頭摸著自個的下巴,一面若有所思地瞧著我。

  我心內有些難過,掉轉身,也不管他,逕自朝水深處遊去。

  這一刻,青痕忽然覺出孤單。

  我一口氣遊出百里地不止,自日升一直遊至月落,再自月落遊至月升,等到再浮出水面,眼前,又是一處不同的風景。

  我有些餓了,環顧四周,卻再也找不到那樣大片大片的梨樹林。

  月華,落在盈盈的波光之上,照著青痕小小的影子,遠處,燈影也好亮呢。

  我遲疑著一點一點靠近,才遊了數十步,就依稀可以辨出河堤之上的行人。其實,也沒有幾個人影,不過是三五個而已。

  其中一棵老槐樹特別高大,粗壯的枝幹上,還掛了一隻紅色的四角燈籠,映著樹下一雙影子。

  我正好想借著燈影去尋一些新鮮的野花,為了不讓那些凡人大半夜地看見我怪叫,我特意潛在水底,輕輕遊至近岸。

  不過是在水底隨意地一瞧,不由得一個激靈躍出河面。

  那棵老槐樹旁,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其中那個又高又大長手長腳,一身玄衣的傢夥,不是玄蛇是誰?

  只見他抱著懷內的女子俯身親著她,兩個人兩副身子恨不能黏在一起。

  我歪著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們的形容,一雙眼眸瞪得溜圓。

  耳邊,竟然還傳出他懷內那名女子的叫喚聲,叫得如此難聽,聽著呱噪無比。明明身量比他矮許多,還要攥著他的衣襟,似乎想要藉此力道猴在他身上。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8:45 AM

第八章 小友

  他一面親她的嘴巴,一面輕輕抬起眼皮,似是漫不經心地瞟到我,然後,就像不曾看見我一樣,繼續親著他懷內的女子。

  她在脫他的衣物,用力扯著,扯開他的衣襟,露出胸膛。

  他似乎在笑呢,好像心情極度好的模樣,任由那女子手忙腳亂地在他身前忙活著。

  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一聲,輕輕擺動下尾巴,攀住近岸,伸手去夠那些草叢內的野花。一面仰著小臉,去瞧他們的動靜。

  她好像很喜歡他親她,口中不時溢出一句一句斷續的歡呼。

  看著他在,青痕心裏倒似乎沒那麼害怕了,我濕漉漉地爬上並不十分高的河堤,坐在岸邊,手中握了滿滿一大束花束,仔細在河水中先洗過,隔著他們不過四五步之遙,一朵一朵,揪著手內的花朵往自個口中送。

  他在我身後悶悶地笑,我好奇地扭過小臉去看,他也正看著我呢,一雙黝黑的眼眸內亮晶晶閃著的,俱是不懷好意的笑意。

  他懷內那名女子似是惱了,狠狠瞪我一眼,好像我分明攪了她什麼好事。

  可是五百年來,我都是躲在桃花溪內偷看那些鯉魚精們和凡人的好事,無論是那些脾氣暴躁的鯉魚精,還是那些性子樣貌各異的凡人,還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兇狠地瞪過我。

  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笑道:“怎麼,晚娘吃味了?”

  “玄蛇,你刻意約我今晚與你在這河堤之上幽會,是不是故意要在此處等她現身?”

  “她不過是個胎毛尚未褪盡的晚輩,是我前些天剛剛結識的小友。”

  他看我一眼,淡淡地道:“小鯉魚,你說你叫什麼名字的?”

  我只當聽不見,轉過我的小臉,故意去看漫天的星光呢。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討厭那個女子,更何況你又長得那麼醜。

  可是,他竟不曾再追問下去。我雖假裝不看他們,可是耳朵裏面可是仔細辨著他和她的動靜,只聽身後不過片刻工夫,即傳來他和那名女子的低笑聲。

  “該死的,你真是壞。”

  他笑:“我壞麼?”

  “啊——”

  “說你喜歡我。”

  “冤家,我當然喜歡你,真是喜歡得要緊。”

  “告訴我,你是不是看上後面那個小女娃了?”

  “我有這麼淪落麼?還是你幾時見過我茹素?”

  “你這個殺千刀的。”

  “??”

  我百無聊奈地聽著,似懂非懂。這些不知名的野花口味極差,青痕也不喜歡它們的香氣,我才吃了幾朵,就盡數丟了它們。低下頭,撿起身邊一塊石頭扔進遠處的月影中,心內,忽然竟覺出難過。

  細碎的水花,驚起了遠近枝椏間的野禽,一隻只撲騰著翅膀,飛過我的頭頂。

  岐華。

  你忘記青痕了麼?

  腦後,卻傳來幾句懶洋洋的沉聲:“這位小友,玄某正在做事,你能不能小點動靜?”

  眸光,觸及我身下尚在漂著的花束,似了然於心地笑道:“不喜歡這種口味?”

  她聽了,隨即在旁邊抬高了音調抱怨道:“玄蛇——”

  他掩好剛剛被她扯開的衣襟,再撫了撫衣衫上的皺褶,俯身向我道:“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幫你折幾枝梨樹枝來。”

  說完,看一眼地上的那名女子,含笑道:“晚娘,玄某去去就來,你自便。”

  她似氣極,煞白了面容,衣衫不整地立在原處,恨得咬牙切齒,卻似不捨得離去。

  我心內歡喜得緊,一想到有雪白清甜的梨蕊,忍不住一連咽了好幾口口水,一面仰起小臉笑盈盈地望住她,一面用小小的魚尾拍打著身下的水花。

  她無比怨毒地斜睨我一眼,彎著水蛇般細長的腰肢,忙著先整理她自己的衣物。

  我也順勢去瞧我自個身上的。可惜,這一身衣衫還是綺霞當日幫我縫製的,是青痕極愛的粉色,卻不知被我在何處割了許多個破洞,和她那件一比,青痕就好像是集市上討飯的乞兒。

  可,還未等我抬起頭來,腦後,猛然傳出一陣淩厲至極的掌風,直逼我的脖頸處。

  果真是她。

  天上的月亮還有些缺,等到它再從那抹烏雲中間爬出來,我的鼻尖處,果然聞到一股沁人心肺的香氣。

  是青痕最愛吃的梨花呢。

  我有些心虛,低頭佯作忙碌著,用那根我剛剛才變出的繡花針,笨拙地縫著自個手內的衣衫。

  眼角可是悄悄抬著,偷偷去看他的動靜。

  皎潔的月華之下,一身玄衣的玄蛇手握一大捧雪白的梨樹枝,眸光炯炯,面上,一副想笑又不便笑的模樣。低頭看著河堤之上坐在水中正忙著穿針引線的我,再扭頭去瞧不遠處被我剝光了衣衫,用鯉魚筋牢牢捆在地上,口中猶在不停唾駡的晚娘。

  而我手中的衣衫,正是她身上原本那一件,不過有些嫌長,我剪短了些呢。我佯裝沒有瞧見他,垂著脖頸,歪歪扭扭地縫著其中一處裙角。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8:51 AM

第九章 轉圜

  那一夜,他打發了晚娘,再將手中的梨樹枝遞給我。

  然後,我坐在岸邊啃梨花,他坐在我身旁一步之外喝著囊中的美酒。

  原來,他也喜歡飲酒。

  酒氣很沖,青痕並不喜歡,不過看在他為我摘了一大束梨樹枝的份上,我暫且強忍著心內的計較。

  他一面喝,一面不在意地問我道:“你多大了?”

  我轉動下眼眸,卻不應。

  他再道:“像你這樣一千歲的歲數,正是鯉魚精剛開竅的年紀,怎麼身邊連個男人都沒有?”

  我被他戳到痛處,即刻扭過小臉,惱道:“青痕才沒有那麼老。”

  他會意地點頭笑:“哦,你叫青痕?”

  “那你多大了?”

  我捧著自個懷內的梨樹枝,低頭洋洋自得地道:“青痕五百歲了呢。”

  他一揚脖,再喝了一大口,嗤笑道:“果真是個幼齒。”

  我有些好奇,睜大眼睫端詳著他:“你是不是喜歡晚娘?”她雖然容貌生得好,可是我並不喜歡她呢,她身上的氣味太重,還比不上花鯉。

  他斜睨我一眼,淡淡應道:“不喜歡。”

  我凝神思量了好一會,他說他不喜歡她,可是方才我明明看見他親她,還對她笑,而且還欲和她成就好事。

  他有些好笑,咧開一張大口向我笑道:“你瞪著我做什麼?”

  我被他瞧得有些不樂意,眸光從他兩排雪白的牙齒上移開,揚起小臉,故意笑話他道:“玄蛇精,你長得可真醜,連晚娘都生得比你好看呢。”

  他好像並不生氣,懶懶地應道:“是麼?”

  “青痕,你身上的刺是哪里來的?”

  我回轉身,機警地望他一眼,青痕身上並沒有刺呢,他為何要如此問?莫非他原本想要擒住我?

  他一口氣將手中的酒囊喝幹,扭頭看著我道:“你身上有刺,你竟不知道?”

  我往外挪了挪身子,又遠了他一些,以防他像桃花溪內那些心懷叵測的傢夥們一樣,趁我不備欺負我。

  “玄蛇精,你的道行很高麼?”他身上的內力,雖比不上岐華的一二分,可,那股若隱若現的氣息,分明不是普通修為的妖精。

  “何為高?”

  我聽見他問,心口處竟然又一痛,我側過小臉,假意去看身旁的柳樹枝,卻不應他。

  他在我腦後輕聲道:“青痕喜歡那個青衫男子?”

  他和綺霞一樣,盡喜歡問我一些我極討厭的話題,我皺下眉,青痕困了呢。我扔了手中的樹枝,強忍著心內的難過,慢慢沉入水中,不讓他看見我的形容。

  四角的燈籠,映著他高大的身影,長手長腳地立在近岸,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水底深處的我。

  我忽然躍出水面,揚起脖頸,低低向他道:“玄蛇精,你喜歡青痕好不好?”

  這一刻,他忽然笑了。

  矮下身子,直視著我的眼眸,不懷好意地笑道:“小鯉魚,你先去了你這一身的刺,我再喜歡你不遲。”

  天上竟然開始下雨了呢。

  我抬起手心,握住一滴雨水,忽然間,竟想起那一日在溪穀內的情景,那一日,天上也是這般飄著細細的春雨。

  “岐華,好痛。”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我當然知道是交合,可是我為什麼我會痛,我方才與你交合了那麼久,為什麼都不痛?岐華,你對我做什麼?

  “我要你從此之後,只屬於我。”

  如果玄蛇精不曾騙我,如果我身上果真有刺,岐華,我身上的刺,是你植下的麼?

  玄蛇望住我,正色道:“小鯉魚,你想要忘記他麼?”

  “忘了那個人,你就不會再難過。”

  我脆聲應道:“青痕不難過。”

  他笑:“是嗎?果真?”

  我隱約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我嫌惡地屏住氣息,擺動下尾巴,往後再退了退:“我不喜歡你,你長得太醜,而且你也給不了我眼淚。”

  青痕討厭他方才與我說話的語調,好像認定我會難過的模樣。

  “你想要人的雙足?”

  如果沒有眼淚,青痕只剩下三百年的壽數,即便是三生三世完結了之後,青痕也長不成人的雙足。

  他定睛瞧著我,似是對我煞有興趣。

  “小鯉魚,我雖然給不了你什麼眼淚,不過——我可以用法力助你,助你幻化出人的雙足,你再也無需煩惱它會時時打回原形,怎樣?”

  我抬起眼睫,手心握著自個的一縷發絲,仔細端詳著他的神情。

  一顆心,在胸腔內“撲通撲通”地跳著,似要跳出我的喉嚨。小小的魚尾,卻在水下不由自主地擺動著,輕輕遊至他身前。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8:53 AM

第十章 阻攔

  我漲紅了小臉,青痕想要雙足呢。

  暗紅色的燈影,掩映著他高大的身影,長身玉立在那棵足有一人多粗的柳樹下,朝我俯下身,伸出長臂。

  青色的衣衫,叫風輕輕拂起。

  岐華。

  我瞪大眼眸,急急擺動下魚尾,往上再浮了浮,一眨不眨地仰頭看著他,竟忘了去攀他的雙臂。

  這一次,他沒有在笑呢。一雙眼眸內,有著我看不懂的痕跡,雖淡,卻分明不是喜色。

  未等我開口喚他,耳邊,卻傳出玄蛇的笑語:“想要雙足麼?”

  “小鯉魚,你看好啊。”

  那邊話音剛落,只見眼前的影子,已重新幻化為玄蛇的長手長腳。我驀地扭過頭去四顧,寂靜的暗夜中,只有風雨之聲,卻再也沒有他的半點身影。

  我猶在呆呆望著遠處的夜色,一縷極強的力道,已自玄蛇精的掌心揮出,筆直劈向我置身的水波。

  但,不過眨眼間,那股力道就被原本淺淡無波的河面擊回,帶著濕濕的水花,重重應在他身上。

  玄蛇似叫了一聲,隨即踉蹌著倒退一步,緊緊捂住自個的胸口,愣愣地看著我,一口鮮血自他的口中汩汩溢出。

  “鯉魚精——”

  “你,果然是??大有來頭。”

  可是青痕方才並沒有動,甚至不曾念過咒語,更沒有偷襲過他。何況,青痕原本就心心念念想要人的雙足,又豈會出手攔他?

  這一刻,他已然斂了原本的笑意,黝黑的面龐之上,只餘陰森的冷意。忽忽揮動衣袖,掌風甚至還不曾觸到我的周身,已是淩厲兇狠至極。

  如電,更如九天之上的叱吒雷鳴,不由分說就自我的頭頂如金鐘罩一般砸下來。

  我尚未來得及躲避,但只見一陣又一陣的狂風乍起,在我的四周,掀起了一人多高的巨浪,且,愈來愈高,直沖向天際。

  原本不過五六丈寬的河道,霎時間變成了波濤洶湧的怒海一般。

  那些駭浪,席捲著,似要為我築起一道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一面擋住玄蛇朝我劈來的法力,一面直直朝著岸邊已被擊倒在地的玄蛇精而去,似要將他一口吞沒。

  玄蛇精。

  撲面而來的浪頭,讓我睜不開眼睫,我想要靠近河堤去看他的傷勢,可是,身子就好像也被人用魚筋捆住了一般,根本動彈不得。

  他眼見我似乎想要遊近他,卻又抬起手掌,向我揮來。

  一大口鮮血,又隨之自他的喉中湧出。

  我收了手,攥緊自個的手心,隔著眼前的驚濤,怔怔地瞧著他。

  不知為何,這一刻,青痕心內只覺得難過。

  這一刻,青痕好像不再嫌惡他的容貌,甚至,甚至覺得他笑起來的模樣竟也不是那麼難看,我不想眼看著他死掉。

  我撚動指尖,心內默念咒語,也朝那些鋪天蓋地的浪頭揮過去。

  衣袖才剛揮出,只見面前的河堤竟然硬生生在我身前轟然裂開,裂成了一道丈餘寬的縫隙,似是蓄意不讓我近岸。

  河水奔騰著,翻卷著,攜帶著我的身子往下游急急退去。

  他緩緩自岸邊支起身子,默然望著被大水沖遠的我,再慢慢立起,撫著胸口,靠在那棵早被劈成兩截的柳樹幹旁。

  我蜷起小小的魚尾,心口處,痛得也好像要裂開一樣。隨著那些浪頭,痛得皺緊小臉,卻仍是止不住衣襟下那一陣猛過一陣的痛楚。

  四肢百骸的氣力,已然消耗殆盡,我輕輕鬆了手心,身子卻被另一道激浪托向半空。

  青痕的道行極淺,根本無力再掙紮,我使勁眨下眼睫,望向自個頭頂之上漆黑的夜空。彼處,深如黑洞,卻看不見一顆星子。

  青痕的這一世,就要盡了麼?

  岐華。

  你果真忘記青痕了麼?

  不知自何時起,或許就從那一次始,青痕方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每當我心內難過或是遇到危險之時,青痕心內想起的人,竟再也不是已經有六千歲的綺霞。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8:58 AM

第十一章 慘敗

  岐華。

  我不過低低叫了一聲,周遭那些驚濤駭浪就好像有了呼應一般,頃刻間就已乍止,再,化為緩緩沉落的微瀾。

  就連天際飄下的疾雨,也都跟著一併止了。

  清風徐徐吹開我的發絲,有七彩的雲霞,在我的眼前圍繞,一顆一顆的星子,近得就好像伸手可及。

  可是此刻,青痕分明是在河谷的深處才對,為何眼前會有如此多的幻境?

  耳畔,似聽見有人在低低稟道:“屬下,參見帝尊。”

  我似醒非醒,只覺有一雙溫暖的臂彎,自那人手中接過我小小的身子。隨之,是一股比梨花還要清淺動人的香氣,淡淡地彌漫開來,好像一抹極淡極輕的雲朵,包裹著我冰冷的周身。

  如此煦暖,如此安心,原本心口處的痛楚,竟也隨之一點一點散盡。

  我埋首於他的懷中,青痕是在做夢麼?

  他收攏雙臂,並不出聲,只帶著我,慢慢飛掠過足下的山川與人煙。

  可是,青痕並不會有夢呢。

  我心內歡喜,躲在他懷內忍不住格格地笑出聲,卻故意不和他講話。越笑越大聲,直至那些峰巒山谷內都回蕩著我清脆的笑聲。

  他仍是不理會我。

  我側過小臉,借著月光去瞧他的面龐,他也淡淡回過頭來,似是看了我一眼,卻依舊不發一言。

  青痕並不笨呢,我心內得意異常,骨碌碌轉動下眼眸,佯作正色道:“岐華,你也一直跟著青痕對不對?”

  若不是他一直在我身後悄悄跟著青痕,又豈會在我遇險時剛巧救下我?他心內也必是喜歡青痕呢。

  “岐華,這是哪里?”

  “九仙山。”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九仙山?”

  他低下頭,卻不應,只收緊了雙臂,帶著我緩緩落在一處新鮮的草地上。我掉轉身子,去瞧自個與他的身後,這一望不要緊,竟一下望得怔住。

  此處,果然是九仙山的最高峰。

  原本只是一座而已,因著那日的天譴,硬生生被劈為兩半。此刻,我與他所置身的,正是這其中的一座。

  而眼前山巔之上,傲然矗立的,不正是青痕如此眼熟的那塊三生三世仙石?

  可它不是已經在那日被我叫起的雷電自中間劈開,再叫玉帝帝尊一腳踹下山谷,自此碎成齏粉了麼?

  我揉下眼睫,幾乎不敢相信自個的眼睛,一把掙開他的手臂,就要奔過去細辨。

  可,才離了他的依託,就差點失足絆倒。低頭再一瞧,淩亂的羅裙之下,我的魚尾正好生生長在那裏,青痕沒有雙足,如何成行?

  我垂下脖頸,小臉上滿是正經的顏色,心內更是仔仔細細地默念著咒語,一意要在他面前一口氣變出一雙嬌小的雙足來。

  可是,當著他的面,青痕實是有些心虛,越是想佯作鎮定一次成功,一連變了數次,竟然都是不果。

  第一次,青痕一不小心,竟變出了一雙醜陋無比的大腳,足有二尺長不止。

  我滿臉漲得通紅,偷偷用眼睫下的餘光去瞧他的反應,只見他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漫不經心地立在近旁,淡然瞧著我的形容。

  我只得收了法力,略略側過身子去,重新再變。

  第二次,許是我太過心慌,沒成想還是失了手,眼睜睜看著它在我面前變成了一雙細瘦得好像竹竿一般的猙獰摸樣。

  我臊得小臉跟火燒一樣,原先的得意之色,早已蕩然無存,脖頸越垂越低,恨不能即刻找個地洞鑽進去。

  他在旁瞧著,待瞧到後來,終是忍不住背過臉去,先是悶聲而笑,直至再也抑不住的大笑。上前一大步,將我用力攬入他懷中。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00 AM

第十二章 相約

  他的懷內好暖,可,我低頭逕自忙著看我的雙足,根本無暇顧及他的臂彎。

  他有些好笑:“青痕如此想要人的雙足?”

  我仰起小臉,一本正經地應道:“岐華,玄蛇答應幫我變出人的雙足,我就無需擔心它再時時打回原形了。”

  可惜,我還沒有見到功成,就叫那場突如其來的驚濤和地裂,壞了我的好事。

  他淡淡應道:“青痕應下了?”

  我轉動下眼眸:“青痕原本想——待他幫我變出雙足,我就會溜走呢。”

  他似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我心內得意異常,毫不避忌地再道:“我不喜歡玄蛇精,他長得太醜,而且——”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和晚娘。他親她呢,而且他還對她笑,可是他說他不喜歡她。

  我歪下腦袋:“岐華,你喜歡青痕對不對?”

  他低下頭,含笑道:“怎麼?”

  這一刻,他的眼眸內,俱是我看不懂的深意,雖是笑意,卻分明還有其他的意思在背後。

  我被他瞧得有些忐忑,小聲囁嚅道:“你教過青痕,若是有一個男人對我笑,若是他還??他必是喜歡我。”

  那一日的水幕之上,一幕一幕,俱是他對另一名女子的好處。我一面說,一面扭過小臉,心內有些彆扭。

  青痕並不笨呢,他當日在那水幕之上為她做的,他後來也為我做了一些呢。

  他並不應我,只隔著皎潔的月華看著他身前的我。

  我有些莫名的難過,輕輕走至那塊巨石跟前。

  手指撫過它漆黑的石面,轉過小臉,佯作不在意地叫道:“岐華,你信不信?當日我偷偷在這塊仙石跟前喊你,哪知道,我才喊了幾聲,這塊仙石就叫天上的雷電劈成了兩瓣。”

  “岐華,當日,你聽見我叫你了麼?”

  他立在遠處,望著我好整以暇地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更不應。

  我有些奇怪,繞著它又走了數圈,仔細端詳著它完整的石面,心內好奇得緊:“可是,可是為什麼它竟又變成了整的,我明明瞧見它叫玉帝帝尊一腳踢下了山崖,碎成了許多塊呢。”

  我猛然間想到了什麼,忍不住揚起小臉,滿臉竊喜狀。

  他帶笑斥道:“小鯉魚,有這麼好笑?”

  我悄悄環顧下四周,再小聲向他道:“岐華,你信不信?青痕——”

  我有了前車之鑒,不免再小心翼翼地看一下自個與他的周遭,這才喜滋滋地接道:“青痕可是震塌了冥帝帝尊的幽冥殿呢!而且——”

  “而且什麼?”

  青痕並不笨呢,我踮起足尖,衣袖撫過自個面前的巨石,回頭向他小聲道:“你信不信?這一塊,肯定不是先前那一塊。玉帝帝尊還叫緣池仙翁去找冥帝,跟他要奈何橋上的那一塊三生三世石來賠他。”

  他挑起眉,慢慢側過臉去,收了笑意。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

  “你知道我今日為何要帶你上九仙山麼?”

  我被他臉上的正色震住,故意扭過小臉,假意看向別處。遠處的峰巒好像層層的疊影,此刻,萬籟俱寂,宛如天地間只有我和他二人。

  每一次,他對我沉下臉,青痕的心內都覺出難過,青痕不要聽呢。

  “小鯉魚,我帶你來此,是要你留在此處。”

  我立刻昂起腦袋,有些忿忿地應道:“那老怪物拿捆仙索捆我,還要將我打入羅剎海,連他的徒弟們都欺負我,我不要留在這裏!”

  他皺眉,低頭斥道:“你自己有錯在先,乖張放誕,闖下大禍,你還有臉遷責於人?”

  不知為何,他臉上的冷色,竟讓我嚇得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我心內委屈異常,卻說不出因何委屈,遂,咬緊嘴唇,故作不在意之狀,去看天上的繁星。

  耳畔,傳來他的沉聲:“你要麼留在此處拜緣池仙翁為師,要麼讓我去了你先前的記憶,你只能二選一。”

  我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道:“我討厭你!”

  我用力揉著自個的眼睫。青痕並沒有眼淚,為什麼每一次瞧見他,我的眼眶之內,都會一次一次痛得如此難受?

  青痕的法力遠不如他,如果他想取了我的記憶去,等於再平常不過的輕鬆伎倆。

  他放緩了語調再道:“等你學滿之日,我自會來接你。”

  等你學滿之日,我自會來接你。

  我悄悄回過小臉,仔細打量著他臉上的形容。他的眼中深不見底,卻並不似誆我,隔了四五步之遙,向我道:“小鯉魚,我在問你。”

  現在是春天,等到來年的春天,岐華,你會來麼?

  我心內難過,青痕並不笨,我打不過你,我根本無從選擇。我瞧著他手腕上叫衣袖掩住的三根鯉魚筋,他竟然還帶著它,竟不曾將它摘掉。

  我望著他,輕輕點一點腦袋,然後,掉轉小臉,不肯再看他。

  彼時,我並不知曉,當來年的春天再來的時候,他果真不曾來,而青痕的第一世,早已經灰飛煙滅。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31 PM

第十三章 託付

  月影西斜,遠處山巒之上的霞光也已漸起。

  緣池仙翁匆匆自道觀內奔出,甚至連衣衫都不曾系好,身後,尚跟了觀內的一應徒兒。

  他玉立在石階之上,含笑點頭道:“仙翁好早啊。”

  緣池仙翁驚惶未定地收住腳跟,一面彎下他細瘦的長腰,一面用衣袖不停擦著腦門上永難拭盡的汗膩,眼角餘光還偷偷打量我,整個一副唯唯諾諾欲言又止的窩囊模樣。

  我手中執了一根草葉,假意去看一旁的山谷,繃緊小臉,故作鎮定。

  腦後,傳來他的斥責之聲:“還不過來拜見師尊?”語氣雖淡,卻好像有萬鈞的雷霆隱在其下,我聽了頭皮一陣發麻,足下不由自主地跟著朝前挪了幾步。

  緣池仙翁瞟了我一眼,光禿禿的腦門上,汗珠愈發多了,弓著腰身,一連咳嗽了好幾聲。

  “呃??小的——”

  他話音未落,岐華似低頭看了他一眼,那老怪物隨即改口道:“不不不,老朽與這位小友也算有緣,這些虛禮客套自是能免則免!”

  我心內有些歡喜,青痕的道行淺也就罷了,可是就連緣池仙翁也懼怕他的法力。

  我歪著腦袋,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些人,此刻,別說是老怪物,就連他身後的赤霞童子都憋得滿面通紅,垂著腦袋似是一隻喪家的犬呢。

  我扔了手中的草葉,揚起小臉,一臉得意之色,卻仍是不搭理面前的他。

  他看我一眼,淡淡一笑,再向緣池仙翁道:“她生性頑劣愚笨,仙翁就多費心。”

  赤霞童子躲在他師傅背後低低竊笑,分明是在笑話我。

  豈知他見了,非但不幫我,還有意無意地含笑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反倒是好像向著眼前正在嘲笑我的赤霞一般。

  我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心內又氣又惱,心口處明明痛得緊,卻,硬是不肯明裏看他一眼。

  那老怪物聽了,忙點頭哈腰著應道:“老朽記下了,老??老朽定會盡全力以赴。”

  我在旁插嘴道:“仙翁,你那塊仙石能幫青痕解了與他的三生三世之緣麼?”

  我一語未落,所有人都似被我驚到,那緣池仙翁更是瞠目結舌,半天望住我說不出一句話。

  唯獨他仍是一笑置之,低頭向我道:“怎麼,青痕今日才知道錯了?”

  我扭過小臉,正色向他道:“青痕想回桃花溪,不要在這裏。”

  緣池仙翁似被我噎到,滿面羞慚,一連歎息了數聲不止。

  一面歎息,一面哆嗦著向他告罪道:“那個緣系三生,都是小的不是,小的當日實在是....”越說聲音越低,越說頭上的汗越多,非但在旁戰戰兢兢地哈著腰,更是滿頭滿臉的淋漓大汗,倒好像要回桃花溪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般。

  清風,拂起他青色的袍衫,他低頭再看了我一眼,卻是向緣池仙翁道:“若她不服管教,仙翁盡可以施以懲戒。”

  “是。”

  鼻尖處,那股淺淡的香氣,果真漸行漸遠。似是一抹握也握不住的雲朵,一點一點,慢慢消失在晨起的霧靄中。

  我其實極想回頭去瞧,可是青痕不想讓他們笑話我,也不想讓他看出我心內的難過。

  我蹲下身子,假裝去摘自個衣裙邊的那些個素淨的野花,一朵一朵,摘得極其認真,可說是聚精會神呢。就好像絲毫不關心他何時走,何時會消失。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34 PM

第十四章 始知尊卑

  “青痕,先去把這份字帖臨了。”

  “師傅,這鯉魚精的字寫得實在太難看了!”

  “赤霞,不得吵鬧。”

  “青痕,你懂這字面的意思麼?”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師傅,您已經教她三遍了。”

  “赤霞!”

  我低頭用手中的毛筆在紙上慢慢描著,只當聽不見耳邊那些吵雜之聲,不就是抄寫一百遍麼,青痕並不怕呢。

  “青痕,你寫的是什麼?”

  “‘痕’字呢。”

  “為師知道是‘痕’字。”

  我得意洋洋地丟下筆,小心撿起自個面前的字帖,高舉過頭頂,一眨不眨地對著窗外的日光仔細端詳著。

  仙翁歎一口氣,換了面色向我訓道:“青痕,你若今日不把這五百字謄寫個一百遍,就不要離開學堂。”

  “赤霞——”

  “徒兒在!”

  “去拿捆仙索來。”

  我皺緊小臉,一聲不吭,只當沒聽見。

  青痕即便受罰,也不要求饒呢。自我登上這九仙山起,不知為功課被罰過多少次。飽一頓饑一頓不說,時常因著交不出課業,被他們捆在這在斗室中。等到第二天他們再來松我,魚尾上,都看得見一道一道的勒痕,更別說先前的痛楚。

  山上的野花早已經落盡了,那些懸崖邊的果樹,也已競相結出累累的果實,不過是眨眼間,枝頭的樹葉,就好像在一夜之間盡數黃了。

  “青痕,你喜歡那個凡人對不對?”

  “可是他不要你了呢!”

  “呸,就憑你這個妖精,還想貪圖凡間的男子,也不拿照妖鏡照照你自個!”

  “師傅沒教過你嗎?三界之中,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聽說赤霞自個就是凡人出身,自幼隨緣池仙翁出家修煉,至今已有三百五十年的壽數,卻仍是一副十多歲童子的模樣。可見,這求仙之道有多玄妙。

  我低頭認真地握著筆,手心內因著太過用力,全是細細的汗濕。

  “青痕,青痕,你不難過麼?”青痕並不笨,他如此問,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幸災樂禍地問我,自是不是出於對我的關心或憐惜,只不過是希望看見我難過的模樣好取笑罷了。

  他的道行遠甚於我,在所有的徒弟裏面更是排行居長,仗著師傅寵他,平日裏,向來以取笑我欺負我為樂。此刻,更趁著師傅不在,一個勁地譏諷我的身世。

  我再也咽不下心頭那口氣,抬起小臉,不屑地看他一眼,脆聲應道:“青痕為什麼要難過?青痕不難過呢。”

  赤霞猶不肯輕信,一雙鳳目仔細分辨著我的形容,似信非信地奇道:“才不過半載,你果真不難過了麼?他可是不要你了呢!”

  我強忍著自個衣襟下的痛處,綻開一朵笑容,滿不在乎地應道:“青痕心裏不喜歡他呢,我喜歡玄蛇。”

  “玄蛇精?”

  “是。”

  “也是,你們同為妖孽,還算是門當戶對。不過,就你這副尊榮,我實在弄不懂會有人喜歡你!他是不是自己長得就很醜,所以,才不敢計較?要麼,他就是沒見過什麼世面,壓根沒見過美貌女子!”

  赤霞明顯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趴在我的書桌邊,還要再講,我已經低下腦袋,佯作低頭寫字,再也不看他一眼。

  “唉,青痕你練了這麼些天,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

  “赤霞,為師不是讓你平日多照看些小師妹的課業,你是怎麼答應為師的?”

  “師傅,徒兒不敢有違師命,徒兒每日除了完成自個的功課,就是和幾位師弟一齊檢查小師妹的課業。著實是她太過頑劣,加之天性蠢笨愚昧,根本不可教化!”

  師傅手握著我幾日來的功課,換了正色斥道:“赤霞,不可渾說。”

  話雖如此說,可他望著我的眼神,卻分明是煩惱不勝的嚴厲形容。

  為了以示懲戒,他已經讓赤霞等人連餓了我數日。

  原本,是希望我有所改過,能一心向學,哪知我此刻交到他手中的那厚厚一摞絹紙上,仍是被我畫滿了參差不齊長短不一的大小字呢。

  我昂起小臉,骨碌碌轉動下眼眸,毫不示弱。

  面前,這些堆滿了三面牆壁的所謂經書,非但枯燥,更寫滿了青痕心內憎惡之事。每日裏,再叫赤霞等人在我耳邊不時呱噪許多遍,仿佛生怕我記不住一般。

  青痕法力雖比不過他們,溜是溜不掉,可是青痕寧願挨餓,也要將這些我心內極討厭的大字,故意寫成歪歪扭扭之狀給他們瞧,讓他們一個個見了,都覺得難看嫌惡至極。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36 PM

第十五章 無情無心的妖孽

  他們都說,九仙山向以四季景色分明而名聞天下。

  不過多時秋葉就落盡了,再過了數月,山間皚皚的白雪也化盡了。漫山遍野,遠近望去,俱是各色盛開的花樹。

  來年的春天果真來了。

  濕漉漉的春風,輕輕拂過我的發絲,頭頂之上,尚有一朵一朵粉色的桃花,落了我滿頭滿身,鋪滿了我魚尾處的青泥。

  我獨自坐在觀外那棵老桃樹下,一針一針縫著我手內的衣衫。

  此刻,正是學堂開課的時辰,不過青痕並沒有去聽學,而是趁著天光正好,悄悄溜出來,在這滿山的春色中玩耍。

  其實也不算是玩耍呢。

  我身上的裙衫,早已經破成襤褸狀,青痕連日裏被他們困在那不見天日的斗室中,根本沒有閒暇好好為自個編織一件像樣的衣衫。

  我只顧低頭聚精會神地忙碌著,腦後,果然傳來師傅與赤霞的響動。

  “師傅,您看,她果真在這!”

  我假意聽不見,垂著脖頸,背朝著他們穿針引線。

  師傅歎一口氣,領著赤霞繞至我跟前。

  “青痕,你在此做什麼?”

  我抬起小臉,脆聲應道:“青痕縫衣衫呢。”

  “為師看得見,為師還不曾老眼昏花,看得見你在縫衣裳。青痕,師傅問你,此刻,你原本應該在何處?”

  “師傅,這鯉魚精根本不可教化!師傅無需和她多言,讓徒兒來教訓她便是!”

  “青痕,縫製衣衫固然緊要,但一年之計在於春,此時,你有比縫製衣衫更重要的課業要學。衣衫,大可在燈燭之下縫製。”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顫聲,許是又被青痕氣得不行。我忙朝他們揚了揚我手中的衣衫,嬌聲道:“青痕,眼睛疼呢。”

  哪知師傅尚未答言,一旁的赤霞已經在捋著衣袖:“師傅,她分明是狡辯,她小小年紀豈會有什麼眼睛疼之事?”

  我有些生氣,扭過小臉,故意不搭理他。要不是師傅在跟前,我早就念動咒語,將我的魚筋揮出去,即便青痕打不過他。

  青痕本來眼睛就會疼,可,無論青痕如何辯解,他們都不會信呢。

  師傅望著我,低頭無可奈何地太息一聲,好言道:“青痕,你瞧瞧你自個手心上的戒痕,再瞧瞧你魚尾之上的勒痕,連為師看了都不忍心,你自個竟不覺得痛麼?”

  青痕的手心內,一道一道,俱是被師傅和赤霞責罰留下的戒尺之傷,更遑論是魚尾之上的那些新傷舊傷。

  “師傅,她根本就沒心沒肺,豈會知道什麼是痛?就連那個凡人不要她了,徒兒也從未見她流過一滴眼淚!”

  “赤霞,休得胡說。”

  “她此刻年紀尚幼,尚不懂人事,又豈會懂得什麼是眼淚?”

  “可,即便她沒有眼淚,徒兒也從未見過她有面露傷心難過之色。師傅,您根本無須和她多言,她本就是無情無心的妖孽,無須和她計較那麼多!”

  “青痕,你知道為師為何要你研習那些課業麼?”

  “三界之內,無論是天地萬物,均有其法則,天則。懂得了其中的禮教與規矩,才能曉進退。無規無距,豈能成方圓?”

  “青痕,你懂麼?”

  “尊與卑,貴與賤,此乃天成,並非為師故意要讓你銘記。你若不懂尊卑,就不會懂得進退。不懂進退,這天地間,就不會有你立足的彈丸之地。”

  “你此刻年紀尚幼,尚不辨悲喜,等到有一日,你自會懂得為師今日的教訓。”

  “青痕,想要一件新衣衫是麼?”

  “赤霞,你去,將那樹下的落花都聚攏了來。”

  “師傅——”

  “去!”

  “是。”

  “青痕,為師雖一早知道你生性頑劣,卻不曾料到會有如此之甚,倒是為師疏忽了。你上山這麼些時日,為師一直對你施之以嚴戒,卻不曾顧及你的心性,對你稍加安撫。”

  “今日,為師就用這些桃花為你變一件簇新的衣衫,可好?”

  我登時自那些山巒處轉過小臉,可說是滿臉放光,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溜圓,幾乎是喜不自勝地叫道:“果真?”

  師傅無可奈何地點頭笑:“為師豈會打誑語。”

  我隨即扔了自個手中的那一件,在衣袖內輕撚指尖,口中默默念動咒語,低頭認真將身下那只小小的尾巴再變回人的雙足。

  許是因著高興,這一次,青痕竟一次功成。

  我眼巴巴地望著師傅輕輕出的衣袖,那些粉色的落花,當真隨著他的掌風在不停飛旋。越轉越快,越轉越急,再密密聚攏,直至——變成了一件青痕最喜不過的粉色羅裳呢。

  “青痕喜歡麼?”

  我垂著小臉,喜滋滋地接過,連眼睫都捨不得抬呢。

  青痕,著實是喜歡得緊。

  來年的春天,眼看著就來到眼前,岐華,你也會來麼?青痕最在意自個的容貌不過,青痕不想讓你看見我穿成好像市集之上的小乞兒模樣呢。

  “青痕,換好衣衫,你和赤霞二人,隨為師出趟遠門。”

  “師傅,您要帶她去?”

  “是。”

  “可是,那洞庭湖主的大婚何其尊貴,師傅您不是說洞庭湖主乃東海龍王的二公主,無論是天南地北各路神仙,大家削尖了腦袋都想趕著去赴宴?徒兒還聽說,諸神其實都是看在她的胞姐大公主白水神女瑤英,乃冥帝帝尊未來的新嫁娘,才都競相趕著去赴宴!”

  “此等盛宴,大家都在暗暗比著較著,咱們如果帶著這個鯉魚精,到時,她再時不時打回原形,那師傅您的顏面不是被她丟盡了?”

  “更何況,她是妖,還是尚未修煉成人形的小妖,又豈能參加此等尊貴的宴席?”

  “赤霞,不可渾說。”

  “師傅,赤霞並不曾胡言!”

  “唉,赤霞,你不懂。讓這小魚精見識見識何為尊卑也好,或許只有見識過了尊與卑的雲泥之別,她的性子才會有所收斂也說不定。”

  “為師心意已決,青痕,你想去麼?”

  我斜睨著幾步之外對我滿臉不屑之色的赤霞,青痕心內雖不太情願,可我咽不下這口氣呢。我佯作歡喜,小臉上笑開了一朵花,毫不推辭地應道:“師傅,青痕想要去呢!”

  一面說,一面得意異常地矮下身子,將那朵還算新鮮的桃蕊插入我的發間。再,轉動下眼眸,瞧一眼身後被我氣得面色鐵青的赤霞,止不住格格地笑出聲。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38 PM

第十六章 織錦

  這是青痕第一次隨師傅騰雲駕霧,我望著自個身邊的雲朵,腦袋一路轉個不停,幾乎看花了眼。

  不遠處,即是西天的落霞,近得仿佛就在青痕的足下。

  還有,那些成行成陣的白鶴與鸞鳥,不時從我們身邊舒展雙翅飛掠而過。

  我只要輕輕伸出小手,隨手就可以握住一朵輕若棉絮的雲朵呢。

  我使勁握緊自個的手心,不讓它們從我的指縫中漏出來,再慢慢一點一點松了指尖的力道,張大眼眸,偷偷去瞧它們被我胡亂捏成後的模樣。

  才望了一眼,就樂不可支地扔了原先那一個,大笑著再去捉另一朵。

  赤霞已經被我氣了一路,索性不再搭理我。隔了有數十步之遙,站在師傅背後,朝我狠狠瞪著眼睛,顯是氣我只顧玩耍,落後他們這麼多。

  師傅好似歎了一口氣,朝我遠遠招手道:“青痕,前面就是銀河,風高浪急,小心失足,快到為師身邊來。”

  我這才扔了手中的物什,一路小跑著,奔至他們近前。

  腳下步伐還未站穩,卻又扭過小臉,好奇地去看銀河灘上那一幅一幅光彩奪目閃著七彩霞光的織錦。

  上面還織人物呢。

  我忙不迭地跑去瞧,彎下身子,小心挪動著雙足,仔細看著足下那些原本晾曬在銀灘之上的畫幅。

  耳畔,傳來一個女子低沉的嗓音,煞是好聽。

  “織女,見過仙翁。”

  “仙翁慢走,煩請老人家看著足下,這些織錦我這就收了去。”

  師傅呵呵笑道:“不妨不妨,老朽小心些過便是。”一面說,一面低頭再向我斥道:“青痕,時辰已然不早,你還不快走?”

  我只當聽不見,仰起小臉,向那位美貌的女子請教道:“好姐姐,這些畫幅是你織的麼?”

  她含笑點頭道:“是。”

  我低頭呆呆地望著,足下就好像被生了根一樣。

  她見我望得入神,這才走至我身邊,笑道:“妹妹也喜歡麼?”

  “姐姐,這是什麼?”

  “這是織女奉王母之命,日夜趕制的十二幅織錦。是以天庭最好的絲線織成,織的是當日冥帝帝尊用手中寶珠治水補天並救活白水神女的一段佳話。王母娘娘要以此作為她給帝尊與白水神女瑤英的新婚賀禮。”

  “我趕了許多時日,才勉強織成,你瞧,才在這銀灘上晾曬片刻,這日頭竟就西沉了。”

  師傅捋著鬍鬚,在旁陪笑道:“織女辛苦。”

  “仙翁取笑了,織女豈敢道乏,不過是奉王母之命,聊盡本分罷了。”

  我用手指著畫幅上的青衣男子問她道:“他就是冥帝帝尊麼?”

  未及織女作答,師傅已在旁厲聲斥道:“青痕,不得無禮!”

  “仙翁,這位小姑娘也是您的徒兒麼?”

  “是是是。織女莫要見笑,她實是年紀尚幼,尚未得道,平素乖張怪異慣了,都是老朽管教不周。”

  織女捂著嘴巴,吃吃地笑:“仙翁哪里話?這位小姑娘,我瞧著倒有幾分趣味。”

  我皺著眼眉,再問她道:“姐姐,他果真是冥帝帝尊麼?”

  她這才收了笑意,認認真真地點頭應道:“是。”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40 PM

第十七章 佳話

  可,他長得竟如此像岐華的模樣。

  我用力揉了下自個的眼睫。

  還有他手中的珠子,分明和青痕當日那一枚如此相類。還有那座山之巔,竟和大水之中我與他置身的山巒一模一樣。

  眼前的這幅畫卷之上,有萬丈的霞光,更有各色的飛鳥,一齊圍繞在他身後,就好像他原本就是這天地間最最尊貴的神祗。足下,是洶湧不止的駭浪,幾乎吞沒了天與地,而他手中的明珠,正被他掌心推出的電光緩緩逼向那缺了一角的蒼穹。

  那樣貌,那身形,甚至是衣衫的形狀顏色,都分明是岐華無異。

  織女見我瞧得如此仔細,以為是我喜歡她的技藝,忍不住也洋洋自得起來,一面隨著我移步,一面在身後為我細細解說著。

  “第一幅,織的正是五百年前白水神女捨身拯救蒼生的事蹟。”

  “天地間,每許多年都會有一場大火或大水,此消彼長,互為間隔。”

  “如若是火,火勢上行,殃及的必然是整座天庭。如若是水,水往下流,禍害的必是整座地府。而那些寄生於地上的生靈與凡人,不管是火災還是水患,都一概難以倖免。”

  “剛好五百年前,天,又遭大火。白水神女因不忍心眼見那些凡間的生靈再遭火勢的荼毒,遂以身救火,耗盡了整條白水,終於才澆滅那一場天火,救下了沿岸的所有生靈與百姓。”

  “而她自個,白白失了自個數萬年的道行不說,卻因著違背了天則、法則,更要自此灰飛煙滅。”

  “可,即便她為此灰飛煙滅,消失於天地間,但自那一日始,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三界中無論是諸神還是妖眾,更遑論那些為她所救的凡人,都一直在爭相傳誦她捨身為人的善舉。”

  “聽說冥帝帝尊念其仁善,才破例以自己的一滴鮮血化成一枚寶珠,將她最後一縷殘存的魂魄箍在其中。這一幅,織的就是這枚寶珠的來歷。”

  “豈知,不過才相隔了五百年,這天地間,竟又遭大水。”

  “這幾幅,織的就是冥帝帝尊用法力劈開寶珠,讓天穹之上漏下的大水,盡數哺入寶珠內神女的魂魄,再讓其重生的佳話。”

  “自此,原本乾涸的白水重又起了波瀾,風平浪靜,緩緩注海,與五百年前一樣,滋養著沿岸的生靈與萬物。”

  “而帝尊手中所剩的這枚寶珠,剛好被帝尊用來補了天之缺角,自此,那場大水這才退了去。”

  見我低頭半天沒吭聲,師傅緩步走過來,俯下身,撫一下我腦後的發絲,長歎一聲道:“傻青痕,咱們已經看完了織女的織錦,也該起身去了。”

  可是,青痕並不真的傻。

  青痕認得織女所織的那位神女,原來她就是他先前讓青痕所變的女子,原來她就是他讓青痕在那水幕之上眼見的女子。

  青痕,雖不十分懂得他為何要如此對我,可我懂得織女方才所說的是何意,也懂得師傅的言語之中,為何平白多了如此深的憐惜之意。

  我抬起小臉,假意去看面前不遠處的銀河,原來,天上的它竟是如此浩淼的模樣。

  眼角餘光,悄悄掃過師傅身旁的赤霞,只見他也正和我方才一樣,一眨不眨,目瞪口呆地瞪著他眼前的織錦。

  待看完了織錦,再即刻抬眼來看我,那雙狹長的雙目中,此刻,已只剩下毫不掩飾的鄙夷之意。

  我心內難過,再被他如此瞧著,小小的身子硬是在那件簇新的羅裳內打了一個激靈。

  可,青痕不要被他瞧出我心內難過,更不要他當著師傅和織女的面來嘲笑我。我忍住自個足下的痛楚,在前一路小跑著,假裝往前急急趕路。

  一面走,一面握緊小手,抬起腦袋看向天上的雲朵,只當是對著青痕頭頂之上的雲朵笑呢。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42 PM

第十八章 迢迢難渡的銀河

  銀河上的疾風,將我的發絲拂得四處亂飛,那一顆一顆的星子,更在浩瀚的波浪中,朝我們一眨一眨閃著耀目的光芒,就好像那一日他望著青痕的眸光。

  我矮下身子,想要伸手去捉其中最亮的一顆。

  腦後,卻傳來師傅的慈聲:“青痕,莫要再玩耍,小心失足。”

  我收了手,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瞪大眼眸,仔細瞧著它們在我面前一一遠去,小臉上不覺綻開一抹歡喜的笑顏。

  那些星子,有閃著藍色幽光的,也有閃著粉色光芒的,還有一些,更雪白的好像春日枝頭的梨蕊。

  岐華,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眼前,分明現出他的身影呢,低頭朝我笑道:“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岐華,我也喜歡你。

  耳畔,師傅竟好像是又歎了一口氣道:“青痕還在心裏難過麼?”

  我扭過小臉,脆聲應道:“青痕,不難過呢。岐華說他也喜歡我!”

  未等我話音落下,足下的雲朵就猛地一個趔趄,斜斜向深不可測的銀河深處栽去。原本水勢平緩的河水,應聲掀起數丈高的波瀾,好似一堵頂天的水幕,筆直朝我劈來。

  眼見著我就要失足跌落,腰間,旋即已被師傅的衣袖用力卷住,幾乎就在同時,他的大掌已是死死捂住我的口鼻,似是怕我再口出不遜。

  一面用另一隻衣袖試著他腦門上仍有餘悸的冷汗,一面膽顫心驚地環顧著四周仍在不斷翻滾的惡浪,低頭向我厲聲斥道:“給為師閉嘴,休得再渾說一個字!”

  赤霞在旁早已嚇得連聲驚叫,緊緊攀住師傅的衣袖不說,更抱著自個的腦袋,活像個喪家的犬。

  一張臉孔似被我氣脹得通紅,顫聲接道:“師傅,您看這鯉魚精實在太過囂張,她已經目無法則、目無天則,自戀到了毫不知恥的地步!再這樣下去,她自個送了小命不要緊,還要連帶著我們跟她一起遭殃!”

  “鯉魚精,你還知不知道羞恥?帝尊會喜歡你這個鯉魚精?我呸!呸呸呸??”

  “別說帝尊就要和白水神女大婚,天上地上誰人不知?就憑你這副尊榮?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個,你不過是條鯉魚精,你算個什麼東西?!”

  “赤霞!”

  “師傅,您還護著她!她剛剛口出妄言,差一點害了我們大家的性命不說,從此之後,她若再不知收斂,還不知道要給咱們九仙山惹出什麼是非來!”

  我拼命在師傅手中掙紮著,小臉也跟著漲得通紅。怎奈身子叫師傅的手掌重重鉗制著,無論我怎麼掙,就是掙不脫。

  青痕的嘴巴,更叫師傅捂著,根本還不了嘴。

  “青痕,你再胡鬧,休怪為師重重罰你!”

  我松了力道,仰起小臉,望向頭頂之上的師傅。剛剛明明是赤霞他欺負青痕,為何師傅仍要向著他,反倒說我的不是,說我在胡鬧?

  青痕並不曾胡鬧,也不曾渾說過。

  可是他們總不會信我,無論我說什麼,他們都不會信。

  師傅見我不再強掙,這才松了我,手指著身後的迢迢銀河向我道:“青痕,你看這條銀河,這天地間,總有一些東西,就好比是這條星河,那些凡人或是妖眾,永難逾越。”

  “你懂麼,傻青痕?”

  我只當充耳不聞,只顧蹲下小小的身子,去撿拾河灘之上的石礫。不過隨意撿了一個握在手心內,不想剛好觸到彼處的戒痕,痛得手一縮。

  青痕心內,其實已經漸漸懂了。

  就好像那一句“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青痕如此厭惡它,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謄寫它。一百遍,二百遍,五百遍??一遍又一遍,唯恐青痕記不下,辨不出。

  青痕當然認得,也早就記下如何寫,可,我是青痕呢。

  青痕,寧願飽一頓饑一頓,寧願被他們時時責罰,也絕不會輕易如了他們的願,寫下那些心內極厭惡的大字。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43 PM

第十九章 白水神女

  “青痕,不許再胡鬧!”

  “你看,前面即是洞庭府。”

  “你不是想要見見南極仙翁長得何許模樣?還有太上老君?如果為師猜得沒錯,今日,就連各海各泊的龍王湖主都會濟濟一堂呢。”

  師傅見我仍舊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遂轉過身去,再向赤霞囑咐道:“赤霞,今日可是個極要緊的大日子,你休得亂說話!不該說的,休要多言一個字,聽見沒有?”

  赤霞情知由我而起,礙于師傅教訓,只得再狠狠瞪我一眼,小聲應著:“是,徒兒記下了!”

  我站在師傅身後,這才抬起小臉,順著他衣袖的方向,望向湖中心的君山。

  此處與彼處,尚隔著遙不可及的湖水,卻已然可聽見仙樂陣陣。天邊祥雲圍繞,更有五彩的鸞鳥不時歡叫著飛過。

  一朵雲歇了,其上,下來了一位神仙。

  又一朵雲歇了,其上,又下來了另一位神仙。

  絡繹不絕,一刻也不得歇。那些來不及散去的雲朵,慢慢聚集在了一起,更搭起了一座白玉一樣的天臺。

  我只顧目不暇接地望著頭頂雲層間那些美如幻境的宮殿,一不小心,差一點從那些又高又長的石階上摔下來。

  耳邊,果然傳出一聲呵斥:“鯉魚精!”

  “師傅,您看她,竟然又故意現出原形——”隨即,仍是赤霞羞愧無比的低聲,就好像現出原形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心內暗自得意,小臉上滿含不屑,故意將自個的脖頸昂得愈發高了去,格格地笑出了聲呢。

  身旁,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聞聲回過頭來,俯身望著我羅裙下的尾巴,手捋著長須朝我好笑道:“咳咳咳,仙翁,這位是——”

  師傅忙欠身笑道:“老朽,見過太白金星。老朽慚愧,她不過是老朽新剛收下的徒兒,名喚青痕。青痕,還不過來拜見仙長!”

  我歪著腦袋,收了笑意,骨碌碌轉動下眼眸,佯作看向別處,只當聽不見師傅的話。

  面前,傳來太白金星的大笑之聲,似是嘲諷,更帶著幾分忍不住的戲謔。

  我悄悄抬起眼睫,用眼角餘光偷偷去瞧師傅和赤霞的反應,卻見他二人果真一個在忙著擦汗,另一個正忙著卷著衣袖。才卷了一半,猛然想起什麼,忙不迭地又放下,一張面孔被我氣得更是青一陣白一陣。

  看得青痕再也抑不住,大笑著捂住自個的肚子,連聲呼痛。

  我一笑不要緊,周遭那些來來往往的各路神仙不禁齊齊停下腳步,一齊好奇地回過身來望住我呢。

  我握了自個一縷發絲,繃緊了小臉,垂下脖頸,只當看不見他們,低頭只顧忙著變回我的雙足。

  青痕,竟然一次就變成了呢。

  我樂顛顛地松了原本扶在雕欄處的小手,回過眼眸,卻剛好對上一雙清麗柔和的眼波。

  她就站在離我數步遠的臺階之上,回首朝我看來,身後的衣裾仿似白色的漣漪,鋪滿了她身後數級長階。

  發絲好像雲朵一樣柔軟,肌膚好像梨蕊一般雪白,身量足比青痕高出一個頭呢。那副形容,就連稱得上絕色的綺霞和織女,都不及她一半。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45 PM

第二十章 羞辱

  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

  除了模樣好,她身上竟也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清淡而悠遠,就好像盛夏水中的荷葉之香。這種香氣,別說是那些凡人不會有,就連師父這樣的仙家也沒有,剛剛一路上青痕路過許多個神仙身邊,雖說有香味的倒有不少,卻沒有一個的氣味有她這樣好聞,更別提綺霞和晚娘。

  我心口一痛,與她隔了數級臺階,一眨不眨地仰望著她。

  耳畔,卻傳來師傅的沉聲:“青痕,還不過來見過白水神女?”

  未等師傅的話音落下,不知為何,青痕的小臉已然燒得火一般燙。我佯作別過臉去,伸手去握欄杆下那些猶在蕩來蕩去的雲朵,衣襟下的一顆心,其實虛得緊,跳得連青痕自個都聽得見。

  見我不動,邊上的一干人等又開始吱吱喳喳交頭接耳起來。

  有說師傅竟然不顧三界有別帶一個道行如此淺薄的妖孽過來赴宴,分明是不給龍王臉面;有說這緣池仙翁看來修為也不怎麼樣,竟然分不清高低輕重有別,連冥帝帝尊未來的親戚都敢得罪,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呢。

  你一句,他一句,七嘴八舌,呱噪吵鬧無比。愈說愈起勁,越說越激憤,所說言辭不過是齊齊指責我無禮,再一併看我們師徒三人的笑話。

  師傅滿臉無奈,只得再加重了語氣向我喝道:“青痕,為師的話,你沒有聽見嗎?”

  赤霞在旁早就忍不住,朝我一個勁地低聲叫喚道:“鯉魚精!鯉魚精!”一面說,一面朝我急急做著手勢,意思是讓我趕緊跪倒。

  我心內有些難過,清風拂起了我的發絲呢,瀲灩的波光中,儘是他與她的倒影。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清澈如鏡的湖水中,分明映出一幕一幕熟悉的幻境。

  他在親她。

  她正向他屈膝拜倒,他俯下身來,不過淡淡一笑,攤開一隻如此修長好看的大掌,輕輕接過她朝他伸出的小手。

  他伸出長臂,像抱著我一樣抱著她的身子。

  他輕撫著她的發絲。

  我揉下眼睫,再從湖水上抬起小臉,卻不想看她。青痕的眼睛好疼,卻不知此刻自個該望向何處。

  她低頭望住我小小的身量,臉上慢慢浮出一抹清淺的笑容,柔聲向我道:“你叫青痕?”

  我歪下腦袋,卻不應。

  豈知一個頭戴金冠的老傢夥突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驀地攔在我與她跟前,圓瞪著一雙鼓鼓的銅鈴眼就向我訓道:“緣池仙翁,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你竟帶了一個尚未修煉成人形的小妖前來赴宴,你把我敖光的顏面、眾仙友的顏面置於何處?!”

  師傅又開始擦汗了,一面擦,一面不停欠身賠罪道:“是是是,龍王教訓的是。老朽只想帶兩個徒兒來見見世面,竟不曾想到這一層,實是老朽唐突了。”

  話未講完,一道淩厲的光芒已從這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手中筆直向我劈來,未等青痕挪動,足下就已一痛,隨之,便硬生生跌落在他二人跟前。雙膝伏地,剛好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倒真好像是在跪拜他們父女一般。

  眼見我趴下,周遭那些人,包括赤霞,也都跟著一道笑得前仰後合,更有甚者,更用手指著我,一個個大笑不止。

  我不由怒從心起,青痕心內豈會服氣?遂仰起腦袋,指尖在衣袖內暗暗發力,但,還未及我揮出,師傅的又一道掌風已轉瞬間即至。

  剛才,分明是那老怪物先對我出的陰招,可是師傅非但不幫我,居然還和他們聯手,幫著他們一道收服我。

  我豈會是師傅的敵手,他掌風剛至,我已然痛得一個哆嗦,原先的力道頓時化為烏有。

  原來,他就是東海的龍王。

  只見他一揮廣袖,咆哮著向身後的諸人道:“來人,將這個目無尊卑、不懂規矩的小妖精給本龍王轟下去!”

  我扭過小臉,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直至此刻,青痕似才真懂了師傅今日偏要帶我來此處的用意。

  師傅仍是一副又羞又窘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的模樣,絲毫不敢回嘴,彎著自個細長的瘦腰,連連在旁頓足歎氣。

  原來,這天地間,不僅有三界之分,就連居於上界的仙家,也分了三六九等不同。

  我以手撐地,從臺階上爬起來,昂起腦袋,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朝剛剛笑話我的那些人一一瞪回去。

  青痕的魚尾變成人形之後,尚不能長時間行走,否則,便會有鑽心之痛。我顧不得足下的痛楚,一溜小跑就下了臺階,急急往外便走。

  青痕原本就不想來,根本用不著他們轟我,我原本就不想呆在此處。

  身後,卻傳出一把不急不緩的柔聲:“父親,今日既然是二妹的大喜之日,來者都是客,何必硬要分個高低貴賤?依女兒看,仙翁他也是一番好意,倒弄得老人家沒了面子。不如就讓他們帶這位小姑娘下去偏殿玩耍,讓人也好生招待著如何?”

  龍王似沉吟了片刻,這才極不樂意地高聲道:“緣池仙翁,你今日運氣好,有我大女兒為你說情,我就賣一個老面子給你。來人,給我將這個鯉魚精帶到後面偏殿去,也叫人賞些美酒佳餚給她!”

  我緩緩回過小臉望向師傅,他朝我重重點一點頭,眼眸中分明是深深的悲憫之色。

  而那些蝦兵蟹將們,則更是一副張牙舞爪的模樣,好像即刻就要躍躍欲試,將我生擒了去。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47 PM

第二十一章 張先

  但,那些魚蝦們的鉗子還沒觸到我,足下就突然一個傾斜,整座洞庭府似都跟著晃動起來。

  只見眼前原本風平浪靜的湖面突然間風雨大作,水面陡然間高出數丈不止,卷起千層浪,直逼向湖中心的宮殿而來。

  耳畔,儘是那些蝦兵蟹將們抱頭鼠竄的尖叫聲和哭喪聲,水面上,不時泛起一條又一條翻了肚皮的水族,分明是已經斷了氣。

  我正瞧得高興,卻見瓊樓玉宇的最高處,一個大紅色的身影疾步沖了出來。髮髻之上一閃一閃,插滿了數不清的寶貝,腦門上,尚頂著來不及揭下的紅蓋巾。

  一張原本極嬌豔的容顏被驚得雪白,顫聲問那老怪物道:“父親,這是怎麼了?”

  而她身後,隨之奔出的同樣一副大紅色衣衫的身影,卻叫青痕一下望得愣住。雖然,他此刻滿身綾羅,頭戴玉冠,可他那副形容,化成灰青痕都認識呢。

  竟然是張瑞文。

  身邊,有越來越多的蝦兵蟹將跳入湖水中,與那些風浪相搏,我朝前小跑了數步,攀住身前快到我脖頸的玉石欄杆,呆呆望著水面之上的始作俑者。

  但見那數丈高的驚濤上,迎風而立的人影,不是綺霞還有誰?

  我大喜過望,顧不得四周亂成一團的人群,避開那些刀劍長戟,一口氣奔至長階的盡頭,朝著大水中的綺霞高聲喊道:“綺霞——”

  “綺霞——”

  她似乎瘦了許多呢,長髮淩亂,一身素服,揮動著掌心內的耀眼電光,激起千層駭浪。

  雖然相去甚遠,但她已然看見了人群之中的我,蒼白的面龐之上登時露出了一抹辛酸的笑容,似也在輕輕喚我。

  青痕。

  是,我是青痕呢。

  綺霞,我不認識回去的路了,青痕很多次都想回去找你,可是我竟忘了回去的路徑。再後來,青痕被他們困在那九仙山上,再也下不得。

  身後,傳來龍王的暴喝:“去,給我將這個鯉魚精拿下!快去!快去!”

  我驀然醒悟過來,猛地掉轉小臉,狠狠瞪著那高臺之上的張瑞文。原來,他是要丟下綺霞另攀高枝,娶什麼東海龍王的二公主。

  枉費了綺霞對他那麼好。

  我的腦海中,忽然浮出那些先後在桃花溪內自溺而死的七七四十九個凡間女子,她們一個個在臨死之前,都會嚶嚶哭訴那些負心男子的薄情。

  我怒不可遏,也不管自個的發絲叫凜冽的颶風吹得滿頭滿臉,朝著遠處那負心負義的傢夥就應聲揮出衣袖。

  青痕的道行雖淺,打不過那些神仙,可對付一個區區張瑞文,是足足有餘。

  但,我的法力不過才觸到他的衣衫,他已然一回頭,就在滿面的驚愕之色中,就這樣輕輕一抬手,我原本揮出的全副力道竟然都叫他給解了。

  我收不住勁,一連往後踉蹌著退了好幾步,氣得我小臉發青,未及站穩,另一股力道已然又朝著他揮出。

  身旁,卻傳來師傅的高聲:“青痕,給我住手!”

  話音未落,緊接著,他的衣袖已經又忽忽向我卷來。

  我矮下身子,剛想避開,卻不想跌入一副乾癟的懷抱之內。,頭頂之上,正是太白金星的一雙賊眼,方才在人群中,就數他笑得最響。

  他咳嗽數聲,取笑我道:“鯉魚精,依本仙看,你連胎毛都尚未褪盡,還是不要跟著瞎摻合為妙。”

  可,張瑞文身邊的二公主已經瞧見了我,只見她冷笑一下,朝著自個身後的幾個蝦兵蟹將怒道:“去,先去給本公主拿下這個小妖精再說!”

  白水神女皺下眉眼,在旁低聲阻止道:“落瓊,休得胡鬧。”

  “大姊,你還幫著外人說話,你沒瞧見她剛剛對張先無禮?”

  我狠狠瞪他一眼,張先?

  他分明是狼心狗肺的張瑞文呢。

  那廝見我瞪他,似也有些心虛,竟假裝掉過頭去不看我。

  “落瓊,她不過是個孩子,知道什麼輕重?這些,自有父王為你做主,你今日是新嫁娘,不要忘了自個的身份。”語氣雖淡,卻不怒而威。

  二公主落瓊看看她的大姊,再看看高臺之下洋洋得意的我,一張嬌顏愣是被我氣得滿面通紅,卻果真沒有再吭聲呢。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面似有滿腹的委屈,儘是將落未落的熱淚。

  我看了愈發生氣,用力推開太白金星的長臂,一面躲在他背後,好叫師傅的法力奈何不了我,一面眼巴巴地望著面前已愈逼愈近的綺霞。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49 PM

第二十二章 忘性

  綺霞。

  疾風拂起她的衣衫,這一刻,她竟美得好似天人。只見她棄了足下的浪頭,根本不管眼前那些手持兵刃的水族,只抬頭癡癡望著高臺之上的張瑞文,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著腳步,緩步登上那些又高又長的石階。

  “張瑞文,你忘了我們已經拜過天地,說好三生三世都不分離的麼?”

  “大膽妖孽,此處哪有什麼張瑞文,你再不收手,小心自個命喪今日!”

  “這位姑娘,在下乃桃林小仙張先,並非你所要找的張瑞文。”

  綺霞淒然一笑:“桃林仙人?你幾時成仙了?”

  張瑞文看一眼他身邊的二公主落瓊,反手輕輕握住她衣袖下的指尖,低頭再向綺霞笑道:“張先原本就是仙人,在下實在聽不懂姑娘所言。”

  綺霞頓時容顏雪白,環顧一下周遭諸人,低低道:“瑞文,你果真聽不懂麼?”

  “如果你當真聽不懂,那好,今日綺霞就費心再告訴你一遍。”

  “我本是一隻修煉了六千年的鯉魚精,而你的前世不過是曲水溪邊結廬而居的一介布衣,這一世已是你與我的第三世。”

  “你身為凡人,只能有三世輪回,我等了你三生三世。每一次,你都執意要在奈何橋邊飲下忘川水,等到你轉世之時,綺霞只能再去尋你,就像今日一般將你我的前世述給你聽。”

  “那一日,你說你要進京赴考,讓綺霞在木秋山下等著你高中歸來。你知道麼,綺霞一直都在木秋山下等你,瑞文,你果真忘了麼?”

  眼看著她與他已近在咫尺,張瑞文這才皺下眉,移開視線,心虛地佯作看往他處。

  可他身邊的二公主顯然已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連連拉著那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的衣袖撒潑道:“父親——”

  果然,那東海龍王一揮袍袖,一雙銅鈴眼掃一眼身邊的諸仙,沉聲應道:“鯉魚精,你聽好。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還有眾仙友在此,本龍王不想大開殺戒。此處,並沒有你所找什麼勞什子凡人,你也不掂量掂量,三界有分,天人永隔,我敖光的乘龍快婿又豈會是什麼凡夫俗子?你若是識時務,給本龍王趕緊離開,免得自個小命不保!”

  登時,滿場俱靜,那些自命不凡的神仙們,竟好像未曾耳聞一般,一個個自發裝聾作啞。

  綺霞回過眼眸,冷冷看著她面前的諸人:“綺霞雖是妖精,卻,從不造孽。今日如此行事,只不過想找回我的男人,實是情非得已,有所得罪處,還望各位仙人見諒。”

  但,一向刁蠻任性慣了的落瓊豈能咽得下這口氣,還未等她講完,立刻以手指著綺霞惱羞成怒道:“放肆!此處乃本公主的婚宴,豈會有你的男人?!”

  “來人,給本公主拿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給臉不要臉的鯉魚精!”

  綺霞素來心性柔和,只不過淡淡一笑,抬眼望著眼前的一對紅衣之人,低低應道:“二公主,你與他此刻身上所著之服,當日我與他也曾穿過。”

  一言既出,滿場譁然。

  人群中,有一個矮矮胖胖長相極其怪異的老傢夥冷不丁接腔道:“我說這位鯉魚精,你口口聲聲說東海龍王的貴婿乃是你的男人,可是人家不承認呢!而且,這位小仙友也只說他姓張名先,並非你所要找之人!”

  話音未落,旁邊即刻又有人回應道:“我等雖貴為三界之首,卻不會平白欺侮你們這些下界的凡人妖孽。你找你的男人雖沒錯,可你也得拿出證據來,證明人家就是你的男人才行,更何況這位小仙友自個並不承認他認識你。南極仙翁,你說我說得可對不對?”

  原來,他身邊這位矮矮胖胖的傢夥就是南極仙翁。只見他一捋長須,頂著一個凸起的大腦門含笑點頭道:“依老朽看,湘子小弟說的極是。”

  他們的這番話,在青痕聽來也極怪異,我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們,他們都在笑呢,卻笑得皮笑肉不笑難看至極。

  我歪下腦袋,原來這二位方才所說之言並非是一味向著那老怪物一家呢。青痕雖聽不懂,卻也極會察言觀色,只見那東海龍王滿面漲得通紅,半天竟不再吭聲。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51 PM

第二十三章 丹藥

  綺霞扭頭看一眼早就擠在眾人身前的我,臉上浮出一抹溫柔的笑意。可為何她明明是在笑,看得青痕心內卻愈發難過。

  “青痕,過來。”

  我欣喜不已,眼角睨一眼遠處的師傅與赤霞,忙不迭地跑至她跟前,握住她朝我伸出的手臂。

  她低頭看著我手心內的傷痕,另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發絲:“很痛麼?”

  我朝她仰起小臉,綻開一抹甜笑,搖一搖頭呢。待又想起什麼,不覺又重重點下腦袋。

  她也笑了,眼中,一閃一閃,俱是晶瑩的熱淚。緊緊握住我的小手,抬頭再向數級臺階之上的人輕道:“張瑞文,今日綺霞來,必定要帶回你。你與我既然已拜過天地,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你——”那廂的落瓊明顯是氣結,一張臉孔青一陣紅一陣,整個身子都氣得打顫呢。

  張瑞文卻低頭一笑,眼眸中掠過一絲得意:“這位姑娘,你就如此喜愛你那位郎君麼?”

  綺霞竟毫不推搪,點頭應道:“是。”

  他笑:“可惜在下,並非你要找之人。”

  不等綺霞發話,我在旁已是急得不行,忍不住圓睜雙目朝他高聲叫道:“張瑞文!”

  綺霞拉住我想往前沖的身子,低頭輕聲撫慰我道:“青痕。”

  “綺霞,他化成灰青痕都認識呢!他明明就是張瑞文!”

  “咳咳咳,這位小鯉魚精。天下間面貌相類的人何其之多,你僅憑眉目相類,就一口咬定人家是你們的女婿,咳咳咳,連老朽都為你們這些妖精不恥。”說這話的,果然是之前笑得最響的太白金星。

  “就是,你有何證據人家是你的夫君?!”

  一時間,七嘴八舌,說什麼難聽話的人都有。

  綺霞慢慢紅了臉,再一點一點愈發白了去,咬牙輕道:“張瑞文,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豈料他竟毫不猶豫地搖頭笑道:“這位姑娘,在下並不認識你,實難從命。”

  綺霞愣了有片刻,兩行晶瑩的珠淚順著她的面龐輕輕滑落,青痕就在她身邊,看得如此分明。她緩緩抬起衣袖,似要揮出法力,但,就在她尚在遲疑之際,兩道刺目的白光已自他的衣袖間揮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擊在綺霞的胸口。

  綺霞眼睜睜地望著他,一口鮮紅的血漬從唇邊汩汩溢出,面如死灰,仿佛萬念俱灰一般,顫聲問道:“你?你是何時得道成了仙人?”

  青痕的道行淺,自是認不出是人是仙,但綺霞已有六千歲,不可能錯認。

  原來,他果真成了仙人。

  但,凡人即便可以修道成仙,也非一日便可功成。就好比我們妖界,想要修煉成人形,往往需要數百年數千年方可。

  他區區一個張瑞文,又豈能在朝夕之間就得道成仙?

  如同電光火石一般,我竟記起每日在九仙山,他們逼我念的那些課業中,就曾詳細記載了如何一朝得道的秘訣。

  我骨碌碌轉動下眼眸,扭頭去瞧周遭那些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的仙人。

  “綺霞,你認得太上老君麼?”

  青痕並不認得,可只要服下太上老君煉丹爐內的三枚丹藥,別說是凡人,就連池塘裏的蛤蟆恐怕也能夠肋生雙翅。

  我一言既出,面前那些狡猾的傢夥們似全都明白了什麼,一個個竟順著我的語音,去瞧其中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傢夥。

  人群中,他手執拂塵撚須而立,不應也不駁。

  愈來愈多的鮮血自綺霞的口中湧出,她已然像撐不住,捂著自個的胸口,踉蹌著再往後退了好幾步,就在我跟前硬生生跌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她勉強扶住自個身側的欄杆,收回原本望向張瑞文的視線,朝我微笑道:“小鯉魚,你果真長大了。”

  “綺霞。”

  已經有很久沒有人再喊過我小鯉魚了,我心內難過得緊,一面松了她的身子,一面自地上爬起身。

  我昂起脖頸,望向張瑞文:“你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對不對?”

  沒想到這廝竟然還在抵賴,望著我搖頭笑道:“何以見得?”

  未等我接腔,我身後卻傳來一把清脆的童音:“鯉魚精,他沒有偷吃,原本就是我二姐給他吃的呢!”

  “三弟!休得胡言!“二公主滿臉羞愧,疾步從臺階上奔出,一把揪住我面前那個身量尚不到我腰間的幼童,用衣袖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頭頂,竟然也長了和老怪物一模一樣的犄角,只不過要小出很多去。

  原來,即便是三界尊貴為上界的仙界,也會有如此徇私舞弊瞞天過海的醜事。

  登時,整座大殿前熱鬧得像揭開了鍋一般,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交頭接耳,吵得不可開交。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53 PM

第二十四章 訣別

  落瓊像被人揭了遮羞布,豈會善罷甘休,只見她將自個手中的龍王三太子仿似扔一件東西,扔給一邊的嘍囉們,一面“嗖“地奪過其中一名蝦將手中的長劍,筆直向我和綺霞逼來。

  “即便他是食了老君的仙丹才成的仙又怎樣?他並不是張瑞文,他是張先!他是我東海二公主落瓊的夫君!”

  我氣得滿臉通紅,他明明就是那該死的張瑞文,他們居然還敢狡辯,青痕記得他滿嘴的人肉氣味。

  我轉下眼眸,一溜煙奔至他跟前,拼命踮起雙足,揪住他的衣襟,強忍著心頭的嫌惡,照著他的嘴巴就親下去。

  張瑞文瞪大眼睛,根本想不到我會有如此舉動,張著一張嘴巴,竟然不曾有絲毫的反抗。

  果然,我的舌頭剛伸進他口中,就已然嘗到那一股熟悉的醃臢氣味,他果然就是張瑞文。即便他得道成了仙,也依舊改不了這副難聞的人肉氣息。

  但,不過是眨眼間,足下的洞庭府就猛地再一抖,四周的湖水也跟著湧起千層浪。一道驚雷帶著電閃劃破長空,緊接著,原本就已陰霾密佈的天穹,頃刻間變得黑壓壓逼迫得人透不過一絲氣息,耳畔,是一聲連著一聲不斷絕的雷鳴,應著電閃“轟隆隆”劈下,仿佛連天地都在咆哮。

  幾乎與此同時,我頭頂處的張瑞文突然慘叫一聲,一把用力推開我,往後一連倒退了幾大步,一面用手指著我,一面口吐鮮血,連聲道:“該死的鯉魚精,你舌上安了倒刺不成?”

  而那些仙人,一面目瞪口呆地望著我與他的形容,一面紛紛矮下身子,扶住那猶在傾斜顫慄的欄杆。

  又一道惡浪撲來,我避閃不及,差一點也叫它們卷走,趕忙抱住自個面前的玉石欄杆,死死攥住。

  天搖地動,仿佛這一刻天地都為之勃然大怒,就如同青痕遭了天譴的那一日。

  我心內猶在暗自詫異,顧不得眼前那些搖晃,狠狠瞪著幾步之外的張瑞文,一心想著他方才所說的倒刺。

  猛然間想起當日玄蛇精也是這般說過青痕呢,莫非青痕身上果真長了刺不成?可是,師傅與赤霞還有九仙山上的許多人都曾對我體罰過,可他們都不曾說過青痕身上有刺之事。

  直等了好一會,方才的地動才慢慢止歇。

  還未等我站穩,身後,已傳來師傅的怒喝之聲:“青痕,給為師過來!”

  接下來,自是赤霞的怪叫之聲:“鯉魚精,我們九仙山的臉面都叫你丟盡了!”

  我不為所動,一面用手擦去我唇邊的汙漬,一面得意洋洋地扭過小臉向張瑞文道:“張瑞文,看你再如何抵賴,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呢,青痕當日親過你,你嘴巴裏的味道實在太臭!”

  一語既出,就連師傅也仿佛啞口無言。人群中先是鴉雀無聲,許久之後,才有了一些低不可聞的耳語。

  青痕並不聾,再說此刻萬籟俱寂,那些私語雖輕,一句一句自是格外分明。

  有說什麼到底是妖孽,居然姐妹二人共侍一夫;有說沒想到老龍王機關算盡,反糊塗成這樣,找了個凡人當女婿不要緊,還居然是搶了人家的有婦之夫;有說是人妖殊途、仙人永隔,沒想到老龍王一家為了遮人眼目,為給自個臉上貼金,居然違背法則私自賄賂太上老君;有說太上老君為了巴結冥帝帝尊未來的親戚,居然連仙界的規矩都忘了,到頭來反惹了一身的腥臊,實是不值;有說如此一來,就連帝尊的顏面怕都有損,帝尊還認不認這門親事已說不定。

  “青痕,青痕——”

  綺霞在喚我,我猛然想起地上的她,趕忙奔回她身旁,矮下自個的身子,抱住她的脖頸。

  她的眼眸中俱是不忍的熱淚,無論青痕怎樣擦拭,卻怎麼也擦不淨。

  “青痕,綺霞要死了。”

  “我們鯉魚精並沒有輪回,再過片刻,我就要灰飛煙滅。青痕,你也忘了綺霞吧。”

  不,綺霞,青痕不要忘了你。

  即便那人將我的記憶奪去,青痕也會偷偷將你記在我的劄記上。那是我自師傅那裏偷來的一隻木匣,青痕一直貼身藏著,裏面裝著青痕心內想要記得卻不想被他們看見的心意。

  可,不管我如何喚她,綺霞的身子已一點點冷卻,原本緊緊握住我的手指,也慢慢松了力道。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5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11 11:32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驚變

  我以自個的手心撐地,自那片落滿了湖水的青石地上立起身。

  眼前,仿佛又看見那一個起霧的冬日早晨,原先的柳枝早已經落盡了葉片,光禿禿得垂落在水面。六千歲的綺霞坐在清冷的溪岸邊,低頭為我縫著青痕最愛的粉色衣衫。

  我隔了有十步不止,遠遠望著她。

  許多時日不見,她的容貌愈發好看了,細細的針線在她纖細的指尖穿梭著,看起來,已經和尋常的凡間女子無異。

  忽然,她似聽見了什麼響動,輕輕抬起頭來。乍見我,一雙眼眸中,登時露出驚喜之色,自那片枯黃的草地上站起身,喚我道:“青痕,你回來了?”

  我慢慢遊近她,仰起小臉,攀住溪岸。

  是,綺霞,我回來了呢。

  “綺霞姐姐,張瑞文去哪里了?青痕找他。”

  “哦?”

  “是。我要找他教我習字。”

  “青痕,他前往京師趕考去了,你想習字,我教你好不好?”

  “綺霞姐姐,你也識字麼?”

  “青痕,我已經六千歲了。”

  “這是什麼字?”

  “這是風,自開天闢地以來,聽說風姓是這天地間最古老的姓氏。”

  “這個字好難認。”

  “它念姬,姬,青痕。”

  青痕已經五百歲了,青痕一直以為我們鯉魚精的五百年比起那些凡人,五百年與三百歲其實並無太多分別,青痕才會輕易捨得那二百年的壽數。

  直至此刻,直至六千歲綺霞去了,青痕方才懂得,原來即便是一時一刻,哪怕只是一眨眼的須臾,都是這天地間的寶物。

  才不過是眨眼間的須臾,天地間,又只剩下青痕一個人。

  我抬起小臉,並不發一言,心內默念咒語,輕輕揮出我的衣袖,直奔張瑞文的胸前而去。他正呆呆望著我足下綺霞的屍身,青痕不用去望,也知道她在慢慢化為灰燼。

  此刻,我要他償命。

  青痕的道行其實極淺,青痕心內豈會不知?要在往日,我斷不會隨意向他出手,因為我親眼看見就連有六千歲道行的綺霞,也遠非他的敵手。更遑論他身邊還有這一應法力高強的仙眾。

  可是此刻,青痕已然顧不得這些,哪怕今日拼得魚死網破,青痕也要盡全力一搏。

  此刻,所謂的東海二公主並不在他身旁,她正手執長劍站在我身後,正好是我下手的絕佳時機。

  這一刻,我再聽不見身後師傅的呵斥,就連赤霞慣常的呱噪也仿似都消失,我拼勁全力,用力揮出這一掌。

  豈料掌風剛剛揮出,連我自個都已然驚呆。

  原本青痕掌心內的那一束小小的電光,竟然在半空中,幻化為數道極淩厲的光芒,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目,竟憑空增強了數百倍上千倍不止。仿似有萬千羽鋒利的箭翎,齊齊向著那廝的心口處急急射去。

  力道之勁,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他閃躲。

  我望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再繼續發力,只呆呆立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個的眼睛。

  綺霞,是你在助我麼?

  但,未等我的法力落下,只聽一聲低低的呻吟之音,已自白水神女的口中發出,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竟然上前一個疾步,以自個的身子硬生生擋在那道強勁無比的法力面前。

  果然,仿佛有萬箭穿心,隨著她的低聲,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她胸口的白色衣衫,已遍佈了刺眼的血色,噴了青痕一頭一臉。

  “大姊——”

  “鯉魚精!”

  “瑤英——”

  “青痕——”

  耳畔,似聽見落瓊的慘呼,似聽見赤霞的驚叫。又似有雷霆萬鈞,又仿佛原本就是水落無痕。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56 PM

第二十六章 消失的法力

  我眼睜睜看著她在我跟前徐徐跌落,就好像春日枝頭從我頭頂輕輕飄落的梨蕊。愈來愈多的鮮血,仿似泉湧一般自她的衣襟處溢出,染紅了她的衣衫,也染紅了許多雙原本就死瞪著我的眼眸。

  我垂著雙手,小小的身量,叫這些人團團圍住,圍得密不透風般。周遭的吵雜之聲再震耳欲聾,青痕只管仰著自個的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被二公主落瓊抱在懷內的她。心內除了驚嚇,居然也有一些些歡喜。

  “父親,大姊怕是不行了!父親,你趕緊救大姊...”

  “大姊——”

  “瑤英,瑤英,你聽得見父王叫你嗎?”

  “太上老君,太上老君呢?”

  “老君,求你趕緊救救小女,我敖光拜託你!”

  “老龍王,瑤英公主的傷勢著實太重,這一次,恐怕連老朽的仙丹也救不了她。不信你讓她先服下一枚試試。”

  “此刻,這枚仙丹應該只能讓她暫且續命,不是老朽誇下海口,以老朽和今日座上諸仙友的功力,恐怕都救不了大公主。依老朽看,還是將瑤英公主火速送往帝尊跟前,懇請帝尊親自救治為好。”

  “是啊,老龍王,大公主的性命要緊,你還是聽取老君的提議為上!”

  “別說瑤英公主已經和帝尊有婚約在先,即便不是如此,大公主如此捨己為人的悲憫心懷,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帝尊怕也會破例相救。”

  “是是是,大公主的仁善,我等都有目共睹!”

  “就是就是,即便有法則、天則在前,相信帝尊也定會憐其仁善再破一次例。

  “老龍王,你儘管去,此處你毋庸擔心!這小妖精的法力雖強,有我等聯手為你善後,我就不信,她能一人敵得了我們這麼些個仙家?!”

  話音還未落,果然,原本那些圍住我的人群,已齊齊上前幾步,收緊了合圍之勢,似要將我即刻收服。

  只見那老怪物沉聲再向地上的二公主和張瑞文道:“落瓊,你和張先趕緊帶人護送你大姊去找冥帝帝尊,求他救下瑤英要緊。此處,有父王在。”

  那落瓊抱著懷內的大姊,低頭看一眼她無聲無息的面容,含淚再瞪我一眼,低低向身邊的張瑞文命道:“張先,我們走。”一面說,她和張先二人一面已帶著瑤英的身子,踏了一朵雲彩飛起。

  我眼看著那負心負情的張瑞文在我眼前逃走,小臉氣得通紅,強忍著足下的乾涸之痛,想要往前去追。

  但,才移了一步而已,眼前這些人已一個個往我跟前逼近。

  青痕豈會示弱,既然我的法力可以有如此之強,即便我一人果真打不過他們這麼些人,青痕也絕不會任由他們束手生擒。

  我口中默念咒語,用盡平生力氣,試著像方才一樣揮出自個的法力去應。

  可,任憑我如何用力,我手掌中揮出的光束始終都是極細小的一道,根本揮不出十步去。我一連試了數次,方才那一道強勁的法力,卻再不曾使出。

  不容青痕再試,眼前,已有一道快過閃電的勁力,率先自其中一人的掌心向我劈來。

  還未等觸到我的衣衫,我已然受不住力,一下跌坐在地上。仿佛有人硬生生要將我從胸口處剖開一般,我登時痛得“哇”的一口吐了一地。

  一口接著一口,我的衣裙下,叫我吐了一地,俱是顏色淺淡的鮮血。雖看著沒有白水神女的色濃,卻絕對不會少於她方才所失的。只因青痕的道行太低,我身上的血色,自是不會有她那般嬌豔。

  半空中,另有刺目的金光耀出,我剛想抬起眼睫去瞧,人已被那直朝我罩下來的重壓擊倒。仿似有山一般沉重,壓得青痕絲毫動彈不得,四肢百骸,痛得幾乎要撕裂。

  耳畔,傳來師傅的高呼,也不知他從哪里冒出來,一頭沖進那道將青痕圍得密不透風的人牆,擋在青痕與那些人中間。

  “住手,住手哇——”

  “諸位仙友,趕緊住手,且聽小仙道來!且聽小仙道來啊!”

  其中一人更以手指著師傅的老臉啐道:“緣池仙翁,你自個道行淺無德行也就罷了,就連教出的徒兒也如此行跡敗壞!你自個的徒兒打傷帝尊未來的新嫁娘,卻還敢叫我等住手,你眼中還有沒有法則仙規?!”

  “小仙慚愧,小仙慚愧。小仙只想求各位容我將話講完!”

  “老傢夥,你有話快講,有屁快放,講完趕緊一邊涼快去!”

  “是是是,二郎神君教訓得是。”

  “小仙想說的是,這鯉魚精雖行事乖張,野性未馴,道行卻是極低。諸位想想,她不過才五百年的壽數,平素連我的大徒兒赤霞都打不過,又何來如此高的修為,能一下傷了大公主瑤英,且還傷得如此深重?”

  “小仙想著,這中間怕有些什麼誤會也說不定?各位若不信,方才她若有法力抵擋,又怎會連二郎神君的金鐘罩都抵擋不住?又豈能被金鐘罩傷得如此之重?”

  “她雖是妖孽,卻是冥帝帝尊當日親自交予小仙教養。小仙雖不知她到底是何來歷,但天地間,以帝之尊,尚且有好生之德,小仙這裏不敢請老龍王和諸仙饒她不死,只想向諸位討個小小的人情!”

  師傅話未講完,眼前那些人的臉上已分明顯出詫異之色。又是詫異,又是不屑,各色各異的神情形容都有,卻果真一個個都收了手。

  一個個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對著我們師徒三人指手畫腳。瞧在青痕眼裏,倒比方才的形容還要醜上三分。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09:59 PM

本帖最後由 楓拿鐵 於 2014-1-10 09:59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希望

  而那個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更是恨不能一口將我吞進肚內的兇惡模樣,鐵青著臉瞪著趴在地上的我,兇神惡煞般地吼道:“緣池仙翁,你休得妖言惑眾,妄想留下這

  妖孽的性命!誰不知道帝尊有好生之德,還用得著你來提醒我等?自從這天地二分,三界中被帝尊一念之仁救下的眾生數不勝數,別說是帝尊只是將她交予你教養,你教養不力縱徒行兇在前,即便,這妖孽真有什麼來歷,也不過是帝尊手下隨手救起的一條活物!”

  “老龍王說得極是,所謂一命抵一命,小仙豈敢有甚妄念。小仙不求諸位饒她,只求老龍王能念在小仙的薄面和這妖孽畢竟有些造化的份上,能將她先送至帝尊跟前請示一二,再任憑諸位發落不遲!”

  “你——”

  師傅抬起頭,一面用衣袖不停拭汗,一面滿面通紅地求道:“老龍王,小仙求你開恩,只當是為大公主積善!她心地如此仁慈,當日她連區區白水邊不相干的凡人都能以命相救,此時她若醒著,又豈肯不問究裏輕易就取了這妖孽的小命?小仙求老龍王和諸仙友三思啊!”

  那敖光似被師傅的一番話噎到,豈止是他,他身後那些樣貌各異的神仙們也都一個個止了聲。

  只見他沉吟片刻,才驀地朝身邊的那些蝦兵蟹將暴喝道:“還愣著幹甚,還不取金蟬絲來,給本龍王將這個小妖精捆住?!給我捆緊些,如果敢叫她逃了去,我要你們一個個的腦袋!”

  “是!”

  青痕並不懂得何謂金蟬絲,眼見他們拿了一根極細極韌的物什,將我從頭到腳纏住。

  我豈肯任他們平白欺侮,強撐中從地上支起胳臂想要去掙,豈料,身子勉強才動了一動,那縛於我周身的金蟬絲即刻往我的皮肉裏又深陷了數寸,勒得青痕生生的疼。

  師傅痛心地俯下身,撫著我的發絲,痛惜道:“青痕,你可知自個闖下了大禍?”

  “師傅,你不要和她囉嗦,她根本聽不進,也聽不明白!徒兒一早就說過,總有一天她一人必定會連累我們整個九仙山都跟著她倒楣!赤霞說得果真沒錯!”

  “赤霞,不許再渾說!”

  我強忍著痛,皺緊小臉在那些人的手中回頭向師傅道:“青痕可以見到他了麼?師傅,他果真是冥帝帝尊麼?”

  “是。青痕,你還記得為師在九仙山上教你的課業麼?”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為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人妖殊途,天人永隔。

  貴賤有別,尊卑有分。

  天有則,地有法,所謂法則、天則。

  天網雖疏,疏而不漏。

  那些占滿了三面牆壁的課業,青痕並不是真的忘性大,也並非天生愚鈍至此,青痕每每佯作不識,只不過是青痕不肯認。

  “青痕,帝尊若肯見你,你也斷不可再渾說。你記下了麼,青痕?”

  “若,帝尊不肯再見你,你也無須難過。你畢竟不同於綺霞等妖精,所幸你比他們多了三世的輪回,這一世去了,你還有下一世。”

  我忍著痛楚,朝他綻開一抹笑靨,志得意滿地回頭應道:“師傅,青痕不會死呢。岐華他一定會救我!”

  自從青痕與他有了交集之日起,他已經救過我許多次呢,他連大水中的一隻鸞鳥都會去救,更何況他說他也喜歡青痕。

  這一次,他又豈會眼見這些人欺負我而坐視不理?他可是天地間與天地齊壽,法力無邊無往不摧的帝尊之一呢!等到了幽冥殿,等他救下青痕,青痕一定要將這些先前欺侮過我的傢夥們一一收拾齊整。

  可是師傅就像沒聽見我方才的話,猶在那裏嘮叨個不停。

  “青痕,無須怕,人死之際,並不會覺出太痛。”

  我朝那幾個對我行兇的蝦兵蟹將惡狠狠地瞪了數眼,咬緊嘴巴就是不吭氣,青痕從記事那一刻起,就從不會輕易呼痛,這些人想要讓我輕易服軟,真是妄想呢。

  一面回頭再瞧一眼師傅,他也實在是囉嗦得緊,他既然都能說服老怪物派人送我去見岐華,自是知道他一定會出手救我。這個道理連青痕自個都懂,只不過那些蠢笨無比的傢夥們尚且不知道罷了,師傅他自個怎麼反倒糊塗了?

  “緣池仙翁,你敢出手救她?!”

  “老龍王,此去幽冥殿天遙路遠,方才她受了二位仙友的重擊,小仙若不輸些真氣給她,怕她才走到半途,已然就送了小命。”

  “識時務的,趕緊給本龍王讓開,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你們一個個都給本龍王聽好了,速將這個小妖精給我送到冥帝帝尊的幽冥殿前!如若帝尊不肯見她,就趕緊按我東海龍宮的規矩處置,趕緊送她歸西去!聽清楚沒?!”

  “小的們遵命!”

  “等等,回來——”

  那老怪物又像見不得人般,附在其中一個嘍囉的耳邊囑咐道:“大公主他們此刻怕已經先行到了幽冥殿,記得千萬別讓大公主瞧見她,如果正好趕上瑤英醒來,記得,一定要等她不在場時才去稟報給帝尊??”

  他斜睨著師傅與我,越說聲音越低,仿似還有更見不得人的勾當,竟不敢當眾言明。

  說到最後一句,這才提高了音調喝道:“聽見沒有?”

  那些猥瑣不堪的傢夥們連連叩頭不止,仿似嚇破膽一般連聲應著:“是是是,小的們都記下了!”

  我有些奇怪,為何非要等到那白水神女不在場時才去通知岐華?青痕並不笨呢,我骨碌碌轉下眼眸,莫非他是怕瑤英看見我會心軟,反而會去向岐華求情不成?

  我氣得不行,拼盡全身力氣昂起自個的脖頸,青痕豈會要你們這些人的憐憫,即便沒有白水神女的好言,岐華也一定會救我。

  “青痕,青痕...”

  師傅猶在我身後念叨不停,而那些得了令的水族們豈容他再耽擱,不等他再多言,已然在那老怪物的連聲怒喝下,拖起我的身子騰雲駕霧而去。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10:02 PM

第二十八章 一口忘川水

  天上雲舒雲卷,足下的雲朵帶著青痕飛越過山川,飛越過一道又一道的人煙,也飛越過四季更迭的景致變換。

  原來,幽冥殿竟然和玉帝帝尊的宮殿一樣是在雲間。

  原來,它距洞庭府,竟有如此之遠。

  不知是因著那些道行淺薄的水族腳力極差的緣故,又或是青痕自個的體力不支,記不清經歷了幾番的日月更迭,竟好比有數月那麼久,不過才行到半途。青痕先前的傷勢加上金蟬絲的功力,剩下的路途,竟再也強撐不住,硬是被這些嘍囉半拖著前行。

  眼前,已經可以看見那些高聳入雲的宮闕,直插入雲端,在鑲著金邊的雲層內,閃著耀目的霞光。一重又一重,一眼竟望不到盡頭,就這樣綿延著,從我的面前一直往後鋪展,仿佛一張極大的畫卷,又遠比青痕在九仙山上見過的任何一幅畫卷還要寥廓。

  除了那些宮闕,在那些瓊樓玉宇之間,青痕甚至可以望見一個又一個來往穿梭不停的仙娥和手持兵刃的冥將。

  原來,他果真是天地間至尊無比的冥帝帝尊。

  身後的蝦兵見我看得入神,手中再一用力,金蟬絲登時又將我捆緊了數寸,一個失足,跌在那些人腳下。

  我強忍著痛,遙望著宮殿的瓊樓處。

  耳畔,傳出斷喝。

  “鯉魚精,小爺已經陪你一路奔波至冥殿之外了,你若真有本事,趕緊求冥帝救你,要沒本事,趕緊受刑,免得爺等白費時日!”

  “爺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是乖乖喝了這碗望川呢,還是甘願身受剝鱗之刑?”

  一路上,他們已經不止一次告訴我所謂東海龍宮的規矩。

  如果我願意和世間同樣有輪回的眾生一樣死法,臨死前,則必須要飲下忘川水。如此這般,在下一世才不會再記得這一生的肅殺報應,免得那些冤死屈死的生靈,下一世還要苦苦糾纏住這一世的仇家和行刑之人,再抑或圖謀報復。據說,喝下忘川水之後,便不會再記得今生今世的任何人與事,也自不會再記得自個死前曾有多麼痛。而且據這幾個蝦兵蟹將假惺惺的勸說,喝下忘川之後,非但來世記不起這一世的痛楚,就連這一世赴死之時也不會再覺得多麼痛。

  而如果我不肯喝下忘川水,則必須要生生忍受剝鱗之刑。

  之於鯉魚而言,一旦,被生剝了魚鱗,非但痛不欲生,更是必死無疑。非但痛,而這種蝕心之痛更會伴隨至下一世,直至三世結束之時,直至三魂七魄亦隨著我的肉身灰飛煙滅。

  可,青痕若要喝了這一碗望川水,三生三世之約,也止於今日。來世,青痕將再也記不起與他的過往,就好像在奈何橋前蓄意要忘記綺霞的張瑞文。

  不,青痕寧願這一世死,也不要忘記他。

  青痕雖從不肯當著師傅和赤霞等人的面承認,青痕甚至還跟赤霞說,說我喜歡玄蛇精呢。其實青痕心內,沒有一天不想他。

  雖然他不是凡人,不能輕易給我一滴眼淚,可我還是喜歡他。喜歡他身上的香氣,喜歡他抱著我,喜歡他親我的滋味。

  更何況,他說他也喜歡青痕呢。

  他若知道我來找他,他若知道我已然知曉了他的身份,就一定不會再對我避而不見,必定會和以往一樣,將我抱在他懷內,低頭沖我笑。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

  我愈想心內愈歡喜,金蟬縛身之痛,竟也不覺得十分難忍了。

  再往前爬了幾步,仰起小臉,向殿門之前的那幾位冥將好生求道:“青痕,要見岐——”

  我忽然打住,想起自個那些堆積如山的課業,眼角餘光瞄一眼我身後那些兇惡無比的蝦兵蟹將們,一連咽了好幾口口水,這才強抑著自個心頭的嫌惡改口道:“青痕,想要求見冥帝帝尊。”

  此刻,還是青痕的性命要緊,只要能夠儘快見到他,青痕權且佯作屈服狀也不甚打緊呢。反正師傅和赤霞都不在眼前,那些面目可憎的仙眾們,更是聽不見我此刻的言語,而眼前這些嘍囉和冥將們,天生也不認識青痕。

  豈知那幾位冥將冷聲應道:“你不過是一個逆鱗而生的鯉魚精,你以為你是何方神聖,要見冥帝,即時就可以見?”

  我強抑著心頭的計較,綻開笑臉,脆生生應道:“可是,他一定會見我的。”

  另外一個年長些的冥將上前一步,俯身向蜷在他腳下的我勸道:“這位小姑娘,我看你確實有幾分可憐,就實話告訴你吧。今日,是冥帝與東海龍女的大喜之日,此刻,別說帝尊沒空見你,就連玉皇大帝來了,他也未必有空見他老人家。而且,帝尊一早就吩咐下來,今日,不管任何人求見於幽冥殿外,一律不見。”

  他身旁的那一個,又接腔道:“帝尊,法力無邊,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若真像你所說的,帝尊果真有意救你,你又怎會有今日之劫?別說是你此刻站在幽冥殿外,就是上天入地,帝尊若真不要你死,更無一人可以讓你死!帝尊,頒下此道諭令,不過是不想再看見你!”話音未落,臉上已佈滿倨傲之意,一旁的那位冥將也看著我,連連搖頭,似是憐憫。

  金蟬絲著實捆得我太緊,我費力地仰著自個的腦袋,望著自個頭頂之上的兩個人,心口仿似被什麼人一下一下地扯著,一陣痛過一陣。

  綺霞,青痕果真漸漸懂了。

  原來喜歡上一個人,心才會疼,當那個人不要你了,心竟比喜歡他還要疼。

  他終是喜歡白水神女遠甚過喜歡青痕,他果真如那些神仙們所言,不顧法則與天則,再一次破例救了她。

  先前,他已經救了她一次。

  只為了能讓白水的波瀾再起,他貴為帝尊,卻硬是用自個的一滴血將她的魂魄養在青痕的寶物內。

  而這一次,他非但又一次救活了她的性命,更要讓青痕眼見他娶她。

  此刻,他明知青痕就要送命,卻依舊不聞不問,任憑我在他的幽冥殿外自生自滅。

  岐華,你是在怨恨我傷了你心內喜歡的人麼?

  可是青痕並沒有要傷她,青痕原本想要為綺霞報仇,沒成想她竟為了搭救一個該死的張瑞文,白白將自個擋在我的掌力之前。

  岐華,連你也不信青痕麼?

  那些個蝦兵蟹將眼見我發呆,其中一個則趁我不備,上前一大步,一把攥過我的小臉,將手中的忘川水對著我的嘴巴就灌了下去。

  我猝不及防,被他硬生生灌了一口進去,一連咳了數聲,差一點被他嗆死。待看清他手中之物,怎奈手足都叫金蟬絲捆住,只得強忍著心頭的恨意,死死咬著自個的牙關,拼盡了所有的力氣,拼命扭動著自個的脖頸避閃著,任他潑了我一頭一臉一身。

  這些無恥之徒,不過是怕我下一世來找他們算賬,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次意圖偷偷灌我忘川水,青痕豈能讓他們得逞。

  可,任憑我再怎樣掙紮,喉內那一小口的忘川水硬是再吐不出,就這樣滑入我肚內。

  我氣極,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岐華,青痕偏不要喝忘川水。

  可,我皺緊眉頭,竟再想不起誰是東海龍女。誰是東海龍女?他又為什麼要娶東海龍女?他不是說他喜歡青痕的麼?

  難道他和我說過的那些話,全都是假的麼?可是,他親了我,還??那些,還不是喜歡麼?

  “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卻不是你想要的喜歡。”

  可,什麼叫不是我想要的喜歡?

  青痕的道行尚淺,他們告訴我,如果一個男子親了你,並且和你有了肌膚之親,就表示他喜歡上了你,你就可以和他要一滴眼淚了。可是,他雖然不是人間男子,青痕誤打誤撞以為他是,和他有了許多次的肌膚之親,即便他不能像凡間男子一樣輕易給我一滴眼淚,他為什麼還要和東海龍女成親?他不要青痕了麼?

  就在他的冥殿之外,天雷終於響了,隨之,有暴起的電光,重重擊在我的身上。

  我大聲朝冥殿之內喊著他的名字,只盼他能出來見我。

  “岐華,救我——”

  豪雨,傾頹而下,鮮血沿著我被天雷打回原形的魚尾,迤邐而出。可我,竟然覺不出痛,金蟬絲,再也吃不住力,在我的肌膚之上,斷成數段。

  再接著,是小小的魚尾。

  它是我們鯉魚身上最嬌弱之處,離了鱗片的包裹,根本禁不起雷電之刃,硬生生自我的身上裂開,好像一隻醜陋的壁虎。

  然後,是腰肢,也斷了。

  青痕,原本身量就小,此刻,只剩下小半截身子。

  我忽然覺得臉上好癢,奇癢難忍,竟比痛還讓人難過,遂,抬起手臂,抹一下自個的眼睫。指尖處,隔著滂沱的雨注,竟看見一顆晶瑩的鮫珠,於彼處,熠熠閃光。

  青痕,在死之前,果真掉下了眼淚。

  青痕先前受過那麼多切膚之痛,竟從不曾讓我因為吃痛落下眼淚。

  青痕先前見那些人動不動就哭個不停,我心內原本還嫉恨得不行,以為是那些人眼淚不值錢或是故意在我跟前氣我。直至今日,等青痕自個有了眼淚,竟才知曉——原來,綺霞說的果真是,只有自個心內痛到極致,那些淚珠才能自眼眶中溢出。

  那些蝦兵蟹將眼見我手中幻化之物,登時,一個個現出覬覦之色,這種鮫珠,極其罕見,其價可傾城,並不是所有的鯉魚精落淚都會有,也並不是每次淚落都會形成,他們當然垂涎三尺。

  我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從自個懷內掏出一本劄記,以最後的心力,胡亂書著。不過片刻,即已書成。再將其裝入那只木匣之內,未免他們不應或變卦,更學著那些課業中所授的禮儀,向那些蝦兵文縐縐地鄭重道:“青痕的鮫珠,可以給諸位,但青痕臨死之前,尚有一個請求。”

  “講!”

  “請將這個木匣,放回桃花溪畔那棵臨水的老梨樹內。”

  青痕先前每每擔心他對我施法術,被他冷不丁奪了我的記憶去。此刻,青痕又被他們灌了一小口忘川水,雖說只有一小口,青痕仿似已經忘了許多前事。若再不將這些記下,下一世,不知道會不會還能記得他,青痕還不想忘了他。

  其中一個蝦兵奪過我手中的鮫珠和木匣,隨即一個個再也顧不得搭理我,即刻騰雲駕霧,飛離了此處。

  因為,他們根本無需為我收拾屍骸,不過片刻,隨著青痕的心口再被劈開,青痕,也將化為飛灰。

  我輕輕合上眼睫,頭頂,又一道電光劈下,應聲而裂的,是我的胸口。一顆殷紅的桃心,墜於地上。不過片刻,即化為灰燼。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10:06 PM

第二十九章 陰曹地府

  迷離中,我竟又能看見。

  我有些奇怪,強忍身上的痛楚,輕輕問身邊的那些個人道:“此處,是哪里?”

  其中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傢夥應聲回過腦袋,狠狠瞪我一眼,啐道:“你不長眼睛,還是不長耳朵?如果你眼睛看不見,莫非耳朵也聽不見那些小鬼喚你?!”

  我沒來由地被他一陣搶白,剛想忍著痛再罵回去,耳畔,一把女子的低音在我身側輕輕接道:“此處,是閻君的陰曹地府,你我的前世就要去盡,你沒見周遭這些人,大家都是往輪回道去,等著到閻君和判官跟前點名。”

  我歪下腦袋:“為什麼要點名?”

  她苦笑一下:“照他們的規矩,點好了名,方不為不明不白的屈死鬼。待會,閻君和判官都會一一問你一些前世的冤孽,有什麼不懂得不明白的,你大可以問。在進入下一世的輪回道之前,他們都會一一答復你。出了輪回道,你就等於在世為人。”

  我似懂非懂,垂下脖頸,有些心虛地看著自個羅裙之下的魚尾。口中一連默念了數次咒語,居然毫無反應。

  原來青痕果真是死了呢。

  “這位小姑娘,你是魚精麼?”

  我猶疑片刻,她眼中並無惡意,遂,微微點下腦袋。

  她望著我,淺淺地笑了:“我輪回了三世,竟從未聽說鯉魚精也有三世。不打緊,你跟著我走便是。”

  我心內有些難過,身上的剝鱗處愈發又痛了幾分,我吸一口氣,一眨不眨地瞅著她的面孔,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好幾遍。

  她雖生得十分標緻,卻不太類綺霞的模樣。

  “鯉魚精,你在瞧什麼?”

  “你是綺霞麼?”

  “她是你的故人?”

  “我不是,也不認識她。她是不是和你一樣也是鯉魚精?”

  我失望地扭過小臉,不想再搭理她。

  綺霞和我一樣是鯉魚精,原本並沒有輪回。她臨死之前叫青痕從此忘了她,因為這一世,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青痕都再也看不見她。

  “青痕——”

  “青痕——”

  有人在扯直了嗓子叫我的名字,我並不應,只默無聲息地扶著奈何橋畔的欄杆,緩緩挪入面前那點著長明燈的大殿。

  身後,那一方空蕩蕩的石面上,果真已沒了原先的三生三世之石。

  整座大殿內,除了兩側站著的長相怪異的夜叉小鬼外,就屬寶座之上的閻君和他身邊的判官生得最扎眼。

  青痕並不認識他們,但,一瞧見那位低頭不停忙著翻閱生死簿的傢夥,不用猜就已知道他必是判官無疑。

  只見他又一連翻了數遍,突然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跳起,朝著座上的閻君怪叫道:“屬下在這地府內掌管生死簿至今,還...還從未見過——”

  寶座之上,那個面目可怖的老傢夥這才慢慢從胸前抬起碩大的腦袋,先是漫不經心地瞟我一眼,再淡淡地應道:“何事驚慌?”

  判官居然也開始擦汗了呢。

  我瞧著如此眼熟,心內不覺有些好笑,小臉上也漸漸得意起來。

  但見那判官將面前的生死簿轉交給閻君,兩人對著其中一頁,仿似不認識一般,來來回回瞧了數遍不止。

  這一回,就連閻君自個也開始拭汗了呢。

  我再也忍不住,不覺間竟忘了自個身上的痛,格格笑了幾聲。

  可他二人只顧忙著擦汗,忙著來回翻他們面前的生死簿,壓根沒有閒暇抬頭看我一眼。

  那判官一面擦汗,一面還低低耳語道:“閻君,這該如何是好?屬下還從未見過天地間有鯉魚精能生出輪回,還居然是三生三世!”

  “將一個鯉魚精打入輪回道,天則中根本沒有記載過如何做,小的,小的不會啊!”

  “你看她,你看她,非但有三世,而且她這三世的由來,居然是和兩位帝尊不無關係!接下來,依著規矩,她若要問小的有關她前一世的咎因,小的,小的...”

  “閻君,您趕緊救救小的啊!小的實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小的人輕言微,萬一不小心講錯了話,一下就得罪了兩位帝尊,那小的的腦袋豈不是——”

  “去去去,沒用的傢夥,你就不能稍微做些弊?!”

  “作弊?”

  “萬萬不可啊,閻君!這鯉魚精神通廣大,拼死不肯飲下忘川水。萬一讓她出去走漏了消息,別說是傳到下界的耳朵裏面,就是傳到帝尊耳中,小的豈不是更吃不了兜著走?萬萬不可哇,閻君!”

  那位面孔奇黑無比的閻君不耐煩地一拍驚堂木,低低喝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你要本閻王親自為你當差不成?!”

  判官抱著自個的腦袋,躲在書桌下,嗚嗚應道:“總之,總而言之,這樁奇事原本就不關小的之事。小的今日只當沒看見,閻君您自個瞧著辦!”

  “咳咳咳,這樣,你先把這鯉魚精帶到偏殿,隨便糊弄她幾句不就成了?剩下的那些個轉世投胎的,就由本君代你應對。”

  “小的——”

  “嗯?”

  閻君猛地一拍自個面前的條案,那判官被逼無奈地再看我一眼,猶自在自個的位置上又磨蹭了半天,這才老大不情願地走至我跟前,扭頭向我道:“你,跟我來!”

  我已經站了半日,要在從前,青痕早就不耐。

  不知為何,我竟不曾發作,只呆呆地望著身後的大殿之外。彼此,黑壓壓站著的,俱是急不可待等著轉世的凡人們。

  看了這半日,此處,卻始終沒有青痕想要望見的身影。

  我慢慢跟隨他來至一間偏殿內,他這才斂了眉目間的膽怯,強作鎮定向我道:“鯉魚精,你果真叫青痕?”

  他真是明知故問,我故意扭頭去看面前那堵高牆之上的畫卷,只當聽不見。

  眼角餘光瞧見他依舊在不停翻著手中的生死簿,好像生怕漏了點什麼,一雙賊溜溜的眼角卻始終在偷偷打量我。

  我眼見他翻得起勁,趁他不備,冷不丁地嚇唬他道:“有鬼呢!”

  他嚇得一個閃身,我登時樂不可支,拍著自個的小手,在距他數步之外處怪叫幾聲,格格笑著。

  我笑了片刻,猛然想起什麼,連忙伸手去取自個懷內的木匣。有誰知道地府的判官也會怕鬼呢?青痕一定要將它記上一筆,免得下一世竟忘了如此好笑之事。

  摸了半日,懷內竟空空如也。

  我這才想起,青痕臨死之前,竟將自個的劄記交給那些個蝦兵蟹將了,此刻,它並不在我身上。

  我轉動下眼眸,用力記著眼前這一幕,生怕自個一不小心就忘了它。

  他環顧下周遭,這才靜下心神,換了正色向我歎息一聲道:“鯉魚精,本官在這地府內當差這麼久,還真是頭一遭看見一個轉世投胎的魂魄在陰曹地府內笑成這樣!爾,就沒有傷心事麼?”

  “按著規矩,在你輪回至下一世之前,我和閻君須要答復你幾件前世的咎因。你想一想,自個想要知道什麼?”

  青痕想要知道什麼?

  我翹著自個的腦袋,不理他。

  青痕的心內當然也難過,此刻,剝鱗之痛,宛如仍在。但,青痕並沒有父母家人,自記事起,除了綺霞和??他,並沒有一個人對我好過。

  青痕才不要讓他們眼見我難過而得意呢。

  “小鯉魚,你想要知道什麼?”

  “你只能揀最緊要的問,按著規矩,本官也只能回答你三次。”

  我望住他,他也一眨不眨地低頭望住我,我剛想朝他搖頭,耳畔,卻傳來一把青痕再熟識不過的嗓音。

  “你去吧,這裏交給我。”

  眼前,是判官大人叩頭如搗蒜般篩糠的身影。我悄悄握緊手心,小臉登時失了顏色,往後一連退了好幾步。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10:09 PM

第三十章 咎因

  他淡淡看著眼前抱頭鼠竄的屬下,慢慢收回視線,移向我。

  “小鯉魚,我在這。”

  小鯉魚。

  他又叫我小鯉魚。

  我垂下腦袋,只顧看著自個裙裾下那只小小丑醜的尾巴,佯作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並不搭理他呢。

  他見我不應,再加重了語氣向我道:“小鯉魚,我在跟你講話。”

  我抬起小臉,脆生生地應道:“我不叫小鯉魚,我有名字,我叫青痕。”

  他笑:“是麼?”

  “小鯉魚,由我來送你入輪回道,你還想要知道什麼,我都可以答復你。”

  青痕,並不想再知道什麼。

  此刻,這偏殿內並無太多火燭,但他的模樣,竟然還是如此俊俏。一身同樣青色的袍衫,織著隱約的同色紋飾,比之先前,是青痕從過見過的高貴與華美。

  他玉立在數步之外,低頭看著他面前的小小身影,俊美的容顏之上,漸漸又添了一絲痕跡。這絲痕跡,青痕曾不止一次在他面上看見過,卻始終不懂是何意。

  我被他瞧得有些難過,卻不想叫他認出,只假裝皺下小臉,滿不在乎地往外便走。

  既然他是來送我入輪回道,青痕應該往那邊去才對。

  才走了半步,卻見面前一道極強的光束落下,就在我面前硬生生畫了一個溜圓的結界,將我牢牢箍於那個圓圈當中。我試著再往前走半步,卻不想撞上一道堅硬無比無形無形的高牆,一連試了數次,每一次,都撞得青痕生疼。

  他上前幾步,在距我一步之遙處駐足,歎口氣道:“小鯉魚,你看著我。”

  我正因走不脫而氣極,強按著心頭的怒火,只將自個的後腦勺對著他,就是不看他一眼。

  “自有三界始,只有我和玉帝二人可以與天地同壽。”

  “其餘諸仙,即便法力再高強,到了一定壽數,也須要灰飛煙滅,更遑論是那些凡人與妖眾。非但如此,即便是在三界之首的上界,也分為三六九等。能夠修煉至上神的神仙,更是少而有少。只有修煉成上神,才能擁有超過百萬年的壽命。但,最長也不過百萬年,便一樣要和那些下界的凡人妖眾一般灰飛煙滅。而那些想要成為上神的,不僅需修行數萬年、數十萬年之久,更需要歷經三次重劫。”

  “人人都知玉帝早早婚配有西王母,而我風岐華性子清冷,千百萬年來,一直尚不曾婚配。”

  “直至我遇見瑤英。”

  “但她卻不是上神,所以我並不能娶她。”

  “我的妻室,必須是上神。”

  “小鯉魚,你懂了麼?”

  我惡狠狠地向他道:“不要再喊我小鯉魚!”青痕雖忘了一些事,但他的意思,我聽得再分明不過。

  可他對我的惡言就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一樣,自顧自接著再道:“她第一次的重劫,便是那五百年前的天火。”

  “我為了助她渡過此劫,便用自己的一滴血將她的魂魄包裹起來。而我身為天地間的至尊,自是不可能隨身帶著她的魂魄,我需要一個有靈氣的活物為我供養她的魂魄,再以我血內的精氣慢慢修復她的人形。”

  “我身為帝尊,自是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傷及天地間任何生靈,無奈之下,我只得用桃花溪邊的青泥親自造了你,並為你起名青痕。因著匆忙,我不曾發現那塊青泥中尚混有黑色的雜質,故你生來,尾部一端便始終有一處洗不去的黑斑。”

  “五百年來,我用那枚你以為的蚌珠一直暗中保護著你,而你身內的氣血,則是瑤英這五百年來的給養。直到那一日水患,我為了提前救活她,便來桃花溪尋你。”

  “只因你當我只是一個路過的凡人,我索性將錯就錯,讓你誤以為我不過是一位凡間的男子,借著你以為的肌膚之親,將我體內至精至純的精氣通過你續給瑤英。僅憑你給她的氣血,她原本要上千年才能復活,而我經由你輸給她的功力,才使得她得以能提前剖珠而出。”

  “她其實已奪去了你所有的氣血,她復活之日,便是你喪命之際。”

  “在最後一刻,我終是心懷不忍,借著與你交合,再一次違了天則,又給了你五百年的壽數和一些供你防身的修為。”

  “卻不想,被你誤打誤撞,結了什麼三世之緣。”

  “青痕,你看著我。”

  這一次,他終於改口叫我青痕。

  我慢慢扭過小臉,抬頭望著他,皺眉道:“原來你的手藝和青痕一樣不好呢。青痕的眼睛被你捏得太圓,臉龐太小,我喜歡鳳目和容長的瓜子臉!”

  這一刻,他原本深不可測的眉目間,竟又散出與先前一般叫人不敢迎視的光芒來。低頭望住我,手指輕輕撫上我的發絲,再一點一點為我解了周遭的結界。

  他在笑呢,青痕被他笑得眼睛好疼,我悄悄別過小臉,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青痕剛剛有眼淚不久,聽那些鯉魚精們講,要再過好久,等青痕慢慢熟練了,才能漸漸用心力控制住自個的眼淚,讓它不至於落下來。

  “小鯉魚,你如此喜歡我麼?”

  我猛地回過頭來,瞪大眼眸,凶巴巴地應道:“誰說我喜歡你?我心裏喜歡的是玄蛇精呢!”

  他苦笑一下:“是麼?”

  我重重點著腦袋,順勢再將它轉過去,輕聲應道:“他長得也不好看,不過,青痕喜歡他身上的味道。”

  我看也不看他,周身俱是方才的剝鱗之痛,一步一步,往外吃力地挪動著自個的魚尾。前面,就是輪回道呢。

  他說過,他會親自送我入輪回道。

  我猛然想起什麼,猛地在入口處停了下來,回頭向他道:“岐華——”

  他的聲音還是如此好聽:“我在。”

  “我要你答應我。”

  “嗯。”

  “雖然你的法力無邊,但你不可以用法術偷看青痕的劄記,更不可以趁我不在毀了它!”

  他似乎在笑,聽在青痕耳中,卻是如此難過。

  岐華,青痕其實還想問,輪回之苦,也會和剝鱗之刑一樣痛麼?我繃緊小臉,頭也不回,緊緊閉上自個的眼眸,朝著面前的雲海深處,縱身一跳。

  天地洪荒,青痕的第一世,就這樣去了。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10: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11 11:33 PM 編輯

第一世  後記

  天上的雲舒雲卷,兩個蝦兵蟹將果真竟不曾打誑語,一路直往桃花溪飛來。

  其中一個終是忍不住好奇,從懷內掏出鯉魚精千叮嚀萬囑咐託付給他的那只木匣,想要看看裏面都寫的是什麼稀有墨寶,值得她寧願用如此稀罕的鮫珠與他來交換。

  他坐在一朵雲朵之上,取出那本用幾根鯉魚筋斜斜裝訂而成的劄記,百無聊奈地翻開其中第一頁。

  素白的絹紙上,竟只寫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風青痕。

  他只不過“嗤”了一聲,他還當是什麼寶貝,沒想到字寫得如此難看,就連他這個小妖精看了都覺得不入眼。

  他剛想合上書頁,眼前的微風,卻為他拂開了第二頁。

  這一次,素白的絹紙之上,竟只畫了一幅圖畫。

  他端著那本劄記左瞧右瞧,瞧了半日,愣是瞧不出這小鯉魚到底畫的何方神聖。他用手臂捅捅身邊的同伴,問他道:“你看這玩意像啥?”

  後面那一位抓耳撓腮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兩眼放光道:“這都看不出,分明是一把出鞘的長劍嘛!”

  長劍。

  前面那一位仔細又瞧了半天,倒真有幾分相類刀劍。只是畫得如此不倫不類,似像又不像。

  他歎口氣,搖一搖腦袋,胡亂收起手中的劄記,塞進木匣內。

  到底是妖精,妖精就是妖精,字寫得不如人也就罷了,就連畫幅畫,畫技竟也如此低劣。



中卷:第二世 引子

  又是一個夏蟲啁鳴的月夜,頭頂的月輪照著我粉色的衣衫,我坐在那棵老梨樹下,仔細捏著手心內的一團青泥。

  先是身形,再是衣衫,最難捏出的是眉目呢。

  青痕的手藝雖不好,不過好在桃花溪邊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青泥,捏捏丟丟,不過才數月而已,那些被我捏出的泥偶,已經漸漸可以辨出面貌。

  微風拂起了我的發絲呢,我圓睜著一雙眼眸,小臉上一副再認真不過的正經形容,只顧低頭忙著我手中的物什。身下那只小小的魚尾,猶自半浸在瀲灩的波光中,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柔軟的近岸。

  我正捏得起勁,耳畔,卻突然傳出數聲低咳。

  我聞聲抬頭,月光下,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個青衣男子。

  長身玉立,與我相距不過數步之遙,低頭看著岸邊的我,俊俏的面龐之上,竟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神情。

  我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將那只握著泥偶的小手藏在自個身後。

  他摸一摸鼻子,緩步行至我跟前,再矮下身子,手指撿起被我擱在地上尚不及收的另一隻已成形的泥偶,端詳了半日,這才含笑問我道:“青痕這是捏的哪一位?”

  我漲紅了小臉,想也不想即脆聲應道:“綺霞呢。”

  他無可奈何地笑:“哦?”

  “原來綺霞長成這副模樣。”

  “那青痕自個手內的又是哪一位?”

  一面說,一面朝我伸出大掌,意思叫我再將自個手內的那只給他。那雙瞧著我的眼眸中,俱是淡淡的笑意,竟比那天上的月華還要溫柔。

  我心內實是虛得緊,身子再往後悄悄挪了挪。

  我自個手內的那一個,青痕使出了渾身解數,好容易才捏成,遠比他此刻手裏的那一個要酷肖許多,青痕才不要被他輕易認出。

  他的手指改而撫上我的發絲,啞聲低道:“怎麼,青痕竟一連捏了兩個綺霞不成?”

  我扭頭佯作去瞧頭頂之上的月亮,正好可以躲過他的手指,小臉上強自鎮定,只當聽不見他的問話。

  可,衣衫下的一顆心,卻“砰砰”跳得好像遠處集市之上的鼓樂,跳得青痕心內生生的疼。

  別說他離得如此之近,就連數步之外的那只奇醜無比的癩蛤蟆都驀地回過腦袋,就好像連他也都聽見了一般。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1-10 10:12 PM

中卷:第二世 【浮槎】

第一章 應承


  此刻,天地萬物,仿佛都沾染了他身上的那股淡淡香氣,如此清淺卻如此醇正,遠甚過春日裏最乾淨香甜的梨蕊。

  他在笑呢。

  “小鯉魚,你看著我。”

  見我不應,他好像並不動氣,依舊一副好整以暇的語氣,在我腦後輕聲接道:“我來帶你回九仙山。”

  我猛地回過小臉,凶巴巴地應道:“青痕不要回去!”

  他皺下眉:“你忘了我先前跟你說過的話了?”

  我眨下眼睫,眼見他一副認真的形容,並不像是在和我說笑,遂仰著腦袋接腔道:“青痕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呢!”

  他失笑:“是麼?這麼說青痕都忘記了?”

  我重重點頭。

  他挑眉笑道:“既然先前所學的課業都忘了,正好需要從頭學起。”

  我眼見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心內更是氣極,擰緊小臉,即刻反駁回去道:“青痕才不要再學那些討厭的功課!”

  他淡淡一笑:“青痕不是都忘了麼,怎麼還記得它令人厭惡?”

  我平白被他噎到,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愣了半天,突然間又想起什麼,剛要將自個的身子沉入水中不再搭理他,才移了一分,耳畔就傳出他的沉聲。

  “小鯉魚,這天地間,但凡我決定下的事,還沒有人可以更改。”

  我登時惱羞成怒,扭過小臉朝他狠狠瞪回去。他既是冥帝,那些傢夥們當然都怕他,可是我偏不要怕他。

  他緩了語氣再向我道:“人無學,則無行。”

  “當日我和你說過,等你學滿之日,我自會來接你。”

  我滿不在乎地回嘴道:“我為什麼要學那些?!”

  “因為我會在幽冥殿等你。”

  我扭過小臉,一眨不眨地瞅著他。此刻,滿地都是皎潔的銀光,他的神情如此鄭重肯定,絲毫不像是在誑我。

  我被他望得有些難過。岐華,你果真會來接我麼?青痕確實不記得你曾對我說過這句話。可,即便你先前說過,你果真會來麼?

  他立起身,低頭向我厲色斥道:“過來。”音調其實並不高,可,聽在人耳內,仿佛有萬鈞的重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洩氣地垂下脖頸,在水中磨磨蹭蹭地往他面前極不情願地挪著。

  他伸出大掌,接住我那只滿是泥巴的小手,只聽“噗通”一聲,我另一隻手心內的那團青泥,已經叫他扔出老遠去,重重砸入溪水深處。

  我連聲怪叫,可他理也不理我,長臂再一用力,已將我的身子拎出水面。

  我才要掙紮,忽然好奇地瞪大眼眸,低頭望著他手腕上的三根魚筋,不知為何,這魚筋竟如此眼熟呢。

  他有些好笑:“怎麼,青痕又忘了?”

  我斜睨他一眼,心內忽然一陣歡喜,得意異常地嬌聲道:“岐華,這是我的麼?”

  問了許久,都不見他應。

  我停了原本猶在摸著他手腕的指尖,抬起小臉,卻不想望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那眸光,如此溫柔,就好像月夜之下的瀲灩溪水。

  岐華,你果真會來的,對不對?

  他嗤笑一聲,收緊雙臂,含笑對我斥道:“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歪過小臉,可我為什麼又要閉上眼睛?

  他又叫我小鯉魚。

  此刻,這三個字聽在我耳中,竟也不是十分刺耳了呢。我輕輕點下腦袋,算作應承。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6:49 PM

第二章 訓教

  只見他抱緊我小小的身子,在我頭頂似輕歎了一聲,低低命道:“我沒工夫陪你囉嗦,給我閉上眼睛。”

  說完,已帶著我緩緩升起,我突然一把揪住他衣襟,死命從他懷內掙紮著落地道:“岐華,你先背過身去。”

  綺霞給我的魚皮口袋內只能塞得下一些紙片,為了防水,我平日都將那本劄記藏在那棵老梨樹的樹洞內。

  我小心挪到老梨樹跟前,踮起魚尾,將小手伸進樹腰位置,從那個黑漆漆的深洞內辛苦掏出木匣。

  一面低頭手忙腳亂地將那只木匣塞進自個的衣衫內,眼角餘光還不停瞄著他,以防他趁我不備回頭偷看我,口中猶自警告著:“岐華,你答應過我,不可以用法術偷看青痕的札記。”

  話音才落,沒成想那本被我胡亂塞進衣襟的木匣突然間就跌落,就在我跟前摔成兩瓣,成洞開狀,而那本劄記就這樣平攤在他足下。

  我剛想蹲下身子去揀,豈料一個踉蹌,那只醜醜的魚尾巴竟然又害得我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趴在他和那本札記跟前。

  早不來遲不至的一縷微風,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吹過,就在我和他的眼前,眼睜睜地替他吹開了書頁。

  他只看了一眼,就沉沉笑道:“這是什麼?”

  我轉下眼眸,偷偷去瞧他的腿間,這不是他的長劍麼?他怎的自個倒不認識,反倒問青痕它是什麼,莫非我畫得如此不肖不成?

  “小鯉魚,我在問你話。”

  我又羞又惱,漲紅了小臉從地上仰起腦袋,費力地朝他叫道:“並不是青痕畫得不好呢,是因為先前不曾仔細瞧過的緣故——”

  未及我講完,頭頂,已傳出他縱聲的大笑。不過是眨眼間,我的整副身子,已落入他身前。

  “唔。”

  他悶聲斥道:“張開嘴巴。”

  他在親我,舌尖卷住我,如此用力,就好像要將我的舌頭也吞進他的肚內一般。

  已經有許久,他都不曾親過我。我心內被他親得“砰砰”亂跳,口中又酥又麻,那股煦暖清甜的氣息,自他的唇舌間汩汩哺入我身內,仿佛四肢百骸都隨著那股絕妙的滋味化為烏有。

  我皺緊小臉,不知為何,青痕的心口處竟然一陣又一陣生生的疼,實在是掃興得緊。

  他看在眼內,好像又歎了口氣:“痛麼?”

  我生怕他停下,趕緊應聲道:“岐華,我喜歡你與我交合呢。”

  他卻沒有停下,非但不曾停下,反倒比先前更加重了些許力道。

  “啊——”

  “不許亂叫。”

  我並沒有亂叫呢。我掙開他的長臂,低頭瞧著自個羅裙之下礙事的魚尾,口中念念有詞,恨不能眨下眼睫就可以將它幻作可以交合的雙足。

  他抱著我,在我頭頂大笑不止,仿似我竟讓他如此開懷。我百忙中有些埋怨地睨他一眼,他分明是在那裏笑話我。

  “小鯉魚,你知道我為什麼不給你一副腿足麼?”

  我低頭瞧著自個身下兀自不動的尾巴,氣得眼淚都快要湧出,哪里還有什麼閒工夫去搭理他此刻的呱噪。

  他大笑:“除了我礙於身份,沒有一個男人眼見你如此手忙腳亂的猴急模樣會無動於衷,你懂麼?”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這是你與我的閨閣之事,不可以輕易示人,更不可以將它畫下來供人觀瞻,包括我的什麼所謂‘長劍’。你聽見沒有?”

  我似懂非懂,可是這裏並沒有旁人呢。

  自我轉世至這桃花溪內起,溪水中就再也不見原先的那些鯉魚精們。此刻,整副天幕都似被他合攏,天為幕,席為地,將我與他交纏在一起的身子與世隔絕。

  抱緊我,小鯉魚。

  可是我的手臂不夠長呢。

  還痛麼?

  啊,岐華!

  青痕喜歡麼?

  啊??

  不許亂叫。

  為什麼我不可以叫,青痕開心的時候就要叫呢。

  唔 岐華。

  我在這。

  小鯉魚,還痛麼?

  岐華,你為什麼總是問我痛不痛?青痕此刻並不痛呢,青痕長到五百歲,還從沒像眼前這般快活過。

  岐華。

  嗯。

  我格格笑著,只當聽不見他的教訓,一遍一遍,故意對著頭頂之上的夜闌,大聲叫喚著他的名字。

  岐華。岐華。岐華。

  天上月影西斜,縱使漫天的繁星,也比不過他此刻望著我的眼眸閃亮。我緊緊纏在他身上,這一次,他居然對我揮出的鯉魚筋視而不見,任由我偷偷用那一道道魚筋,將我與他的身子愈纏愈緊。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6:50 PM

第三章 極與至

  從月落直至日升,直至天上日月同輝。身下的青草猶帶著濕濕的夜露,而他的懷抱如此溫暖,暖得讓青痕忘了所有的疼,甚至是先前的剝鱗之痛。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可是,他先前從未如此與我交合過呢。

  “唔??”

  “小鯉魚。”

  他的嗓音從來沒有如此兇狠過,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

  青痕明明覺得痛,他還不許我掙紮,我原本也想要忍住,到後來青痕實在忍不下了呢。我用力推著他,皺緊小臉推搪道:“岐華,你弄痛我了呢!”

  他低頭看著懷內的我,一副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模樣。我以為他是不信,趕緊再用手一處一處指著我身上那些淤青向他抱怨道:“青痕果真沒有騙你,你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是你才剛弄的呢。”

  一面說,一面垂下眼睫,避開他的視線。

  他托起我的小臉,眸內,竟又浮出那種淡淡的痕跡,反問我道:“原來這些都是我弄的?”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剛想點頭稱是,卻硬是強忍住。不知為何,他此刻的神情,竟讓青痕瞧得有些心虛,更有些沒來由的畏懼。

  其實,我剛剛以手指的那些個去處,其實都不是他所傷。

  那一處一處,俱是我之前身受剝鱗之刑時所遭受的重擊,此刻的淤青所在,不過是當日的身子斷裂之處。

  就在剛才,青痕越覺得快活,那些舊傷竟越覺出痛,直至痛到不能再忍,竟比當日生生忍受剝鱗之刑時還要痛。

  可是青痕不想告訴他知道。

  “青痕記得我是誰麼?”

  他的聲音聽著真是奇怪得緊。青痕豈會不記得他是誰?他為何要如此問?我不過才喝了一小口望川水而已。

  我心內奇怪,剛想張嘴應聲,卻不想被他眼中的光芒嚇住,莫非他這麼快就已識破了我方才的虛言不成?

  “小鯉魚,你聽著。”

  “這些話我只會說一次,你給我記好。”

  “自有這天地始,我和玉帝亦隨之而生。他掌管修為,我掌管生死。”

  “所謂生之賜,死之奪。三界中,人人都道我仁慈,卻無一人不畏懼我。只因我風岐華既生來為掌管生死,則註定我的心性必是這天地間最最仁慈之極,也同時必是最最無情之至。”

  “有些東西,我自會慢慢補償你,但,有些東西,我始終給不了你,也不會給。你聽明白了麼?”

  我不明白呢。

  我有些不樂意地扭過腦袋,佯作滿不在乎地瞄他一眼。我討厭你們這些神仙,實際囉嗦得不行,卻偏要故弄玄虛,偏要說得人不清不楚,才算是你們一個個高深得緊。

  岐華,我也討厭你用這種語氣和我講話。青痕並不笨呢,青痕雖聽不懂你方才的話,可你剛剛的語氣分明是嫌棄我。

  九仙山的山門,沒有半點改變,只是師傅的鬍鬚竟似少了許多根,那張長臉也愈發長了。一面點頭哈腰地趴在他足下不停擦著冷汗,一面朝我露出歡喜的笑容。

  清風吹起他的衣裾和發絲,這一刻,他果真冷漠得好像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模樣。

  我心內難過,不等他講完,已自他身後一路奔出,自個循著熟悉的石徑,費力往前小跑著。

  “青,青痕??”

  身後,是師傅驚懼莫名的顫聲,卻沒有青痕想要聽見的聲音。

  對於我的無禮,他居然沒有再發作,因為我聽見身後遠處傳來的師傅的高聲,戰戰兢兢,哆哆嗦嗦,無非是那些課業中所授的阿諛奉承之言罷了。

  我蹲下身子,將自個藏在草叢中,假裝伸手去揪那些路邊的野花。卻實是垂著腦袋,用手背偷偷拭去自個臉上的淚痕。

  眼前,已經可以看見道觀的內院,我才不要讓來不及迎出的赤霞等人一見我就瞧見我哭。

  我肚中有些饑餓,試著將手中一朵淺色的雛菊塞進嘴巴,忽然間想起什麼,小臉上隨即綻出一抹笑靨。這一次,這一次青痕再回來,正好可以好好和赤霞等人炫耀下呢。

  青痕,青痕也有眼淚了呢。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6:52 PM

第四章 真顏

  徐徐的清風,吹得遠近山巒上的枝葉,好像水中所起的微瀾。有萬丈的霞光自頭頂揮灑而下,照著重疊起伏的山川,也照著青痕足下的方寸之地,就連我手心之內的那些個野花,都映著刺人眼目的金光。

  我悄悄抬起腦袋,循著那些耀眼的光束望向半空中。

  只見一朵一朵五色的祥雲,不知自何處飄來,圍繞在他的足下和身側。更有一隻一隻生著七彩羽翎的鳳凰,歡聲啁鳴著,在他身旁輾轉飛舞。數十位身著彩衣的仙娥,手執流光溢彩的障扇和華蓋,簇擁羅列在他身後。

  不知何時,他身上的青衣已然幻化為青痕從未見過的舒袍廣袖,衣襟及袖口處,一一織著同色的紋飾,花紋繁複異常。原先用以束發的玉冠,也已變成了玄色的冕旒,那是青痕在課業上認得的所謂禮冠,只有至尊者方可佩著。

  明明還是那張俊俏的容顏,明明還是那副高大俊美的身形,但,此刻的他果真已是這天地間至高無上的至尊,再也不是青痕先前記憶中的模樣。

  眉目之間,雖仍是含了一抹淡淡的淺笑,卻已是青痕完全認不出的模樣,就好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旁人。

  甚至就連那副陌生的笑容也不是對著青痕而發,他面前尚跪了許多人,一個個,俱是衣袂飄飄的尊貴模樣,衣飾華美,形容恭謹。而離他最近,正被他親手扶起的那一個,更是一個模樣絕好的紅衣神女。

  青痕並不認得她。

  她在朝他笑呢,他似乎也在笑,笑容雖淡,卻遠比他方才對著青痕的時候和氣許多。

  我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眼前的景象,任憑那些大小神仙走過帶起的仙風,鼓起我的發絲和羅裙。

  快要漫過我膝蓋的雜草,幾乎淹沒了我小小的身子,青痕在這山巔之上站了這麼久,眼見那些路過的各路神仙們,一個個不辭辛苦紛紛趕來隻為向他三跪九叩口呼一聲帝尊,他卻自始至終都不曾再瞧過我一眼,甚至連朝我這邊山巒上望一眼都不曾。

  耳畔,傳來師傅的歎息聲:“青痕今日終於自個瞧見了。”

  “你今日親眼所見的,才是帝尊的真顏。先前那一些幻象,不過是你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青痕,果真瞧懂了麼?”

  “為師先前一直希望你自個悟道方能得道,沒想到你始終執迷不悟,泥足深陷。”

  “青痕今日的功課做完了麼?”

  “鯉魚精,你沒聽見師傅在問你話麼?”

  “赤霞。”

  “師傅,她這一次回來怎麼像啞了一樣?”

  “青痕自個不想說話是麼?”

  “小啞巴,師傅在問你話!”

  來年的春天眼看著又來了,緊接著,就是果實累累的秋日,再接著,滿山的皚皚白雪,已蓋住了所有的人跡。

  我偷偷坐在後山的桃樹下,垂著脖頸,仔細捏著自個手中的雪團。小小的手掌因著寒氣凍得通紅,我呵一口熱氣,歪過腦袋去瞧手中之物的肚皮和眉目。

  身後,傳出木屐踏過雪徑的“吱吱”聲響,我假裝聽不見,低頭忙著我自個手內的活計。

  是赤霞呢。

  他俯下身,將手中一枝雪白的梅花作勢遞給我,學著師傅的口氣朝我唉聲歎氣道:“鯉魚精,你餓了麼?”

  青痕餓了呢。

  我睨了一眼,小手倒是不由自主停了片刻,悄悄咽一口口水。

  “小啞巴,你的手已經凍爛了呢。師傅早起剛出門,你就開始玩耍,真是不長記性。我跟隨他老人家那麼久,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冥頑不靈的傢夥。”

  “這是我一早讓幾個師弟去摘的新鮮梅枝,你寫完了今日的課業,我立刻讓他們再去為你摘去。否則,你就給我再餓幾天肚子。”

  “鯉魚精,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咦,你捏的是什麼?”

  “癩蛤蟆?!”

  “鯉魚精,你餓著肚子在這冰天雪地裏竟然就為了捏一隻癩蛤蟆?!你是不是被剝了一次鱗,人也被剝傻了?”

  青痕並不傻,我剛剛捏的確實是一隻癩蛤蟆,而我先前所捏的那棵老梨樹,幾乎和桃花溪畔的那一棵一模一樣呢。

  那一夜的桃花溪畔,只有它看見他來找過我,聽見他叫我小鯉魚,聽見青痕像鼓樂一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赤霞撣撣地上的積雪,握著手中那枝潔白的梅枝,彎腰坐在我身邊。一邊扭頭打量著我的形容,一邊好奇道:“我聽師傅說,剝鱗之刑痛楚異常,鯉魚精,你還痛麼?”

  “唉,你果真是痛傻了,不僅傻,還連帶成了個啞巴,連我都禁不住可憐你。”

  “算了,快吃吧,今天那些課業我暫且幫你做了便是。”

  我轉下眼眸,腹內明明咕咕叫個不停,就是不去接他手中的梅枝。青痕不要他可憐呢,我只不過是不想說話而已。

  “你還笑!”

  我斜睨他一眼,得意地昂起腦袋。一面丟了手中的東西,一面格格笑著,接過他扔進我懷內的梅枝,一朵一朵揪著塞進自個的嘴巴。

  “師傅臨走時交代我,讓我準備下個月花朝節的節禮,鯉魚精,你想去麼?”

  “你如果想去,你就好生將那些課業完成了,我去幫你和師傅說情。”

  “你不是最喜歡那些花兒草兒的麼?你又貪玩,聽他們說,花朝節上,不但可以一睹各種奇珍異草,還可以順帶瞧見全天庭模樣生得最好的仙女!”

  赤霞在一旁只顧說得興起,吐沫星都濺到了我的身上。我強忍著心內的計較,皺下小臉,好像充耳不聞般,抬頭看一眼自個頭頂光禿禿的桃枝。

  這些梅花的味道到底和梨蕊不同,嚼在齒間,有一種澀澀的甜膩。

  岐華,再過一個月,等到春風吹開了這些花樹,等到你看見天地間所有的梨樹都開遍了白色的繁花,說不定就會想起青痕也喜歡吃梨蕊呢。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6:53 PM

第五章 花朝節

  自從踏上這九仙山,青痕還從未如此逍遙過。

  師傅一連去了數不清的時日呢。

  趁著師傅不在,青痕每日只將課業草草應付幾筆,不是溜至山澗處玩耍,就是偷偷爬上觀後的那道矮牆,去摘那些枝椏間的桃夭。

  青痕其實有些畏高,不過為了不叫師兄他們笑話我,我每每故意爬到最高處,一面用眼角餘光小心瞅著自個足下的落差,一面將手中的桃瓣丟進被我兜起的羅裙內,佯裝看不見對面學堂內的動靜。

  頭頂之上,有大滴大滴的雨點落在我的發絲之上,這是早春的第一場雨呢。

  我扔了手中的桃枝,伸出一隻手心去接。那些晶瑩的雨珠落在我的肌膚之上,如此綿密,如此清涼,就連原先那一道道的戒痕都不覺得痛了呢。

  身後足下,有人在喚我。

  我只當聽不見,湊近小臉,細細瞧著近前一朵沾了雨露的花蕊,羅裙之下的雙足輕輕拍著身下的枝幹。

  “青痕,青痕,你給我下來——”

  果真又是赤霞。

  他一連喚了數聲,我這才扭過小臉,歪過腦袋去瞧他。

  他手中正高舉著一隻琉璃模樣的六角燈,朝我獻寶道:“青痕,好看麼?”

  “這些都是用上好的金玉做的,你喜不喜歡?”

  “這是師父讓我做的節禮,鯉魚精,你想去麼?”

  見我不應,他又裝模作樣地歎口氣:“每一年的花朝節,是三界中最隆重不過的日子,天上地下包括那些凡人,家家戶戶都要張燈結綵以示慶賀。屆時,咱們仙庭中的所有神仙都要齊齊聚在青丘山下的英水畔,觀花會,飲瓊漿。今年的花朝會,剛巧輪到冥帝帝尊來主持,鯉魚精你果真不想去麼?”

  這席話,他已經向青痕前後囉嗦過不下三遍。每一次,他都和那些師兄們一樣瞪大眼眸,一邊說,一邊仔細端詳著我的形容。

  我繃緊小臉,垂下脖頸,自從來到這九仙山上,青痕就再不曾說過一句話。

  見我仍是不應,他這才當真歎了一口氣:“鯉魚精,你實在是冥頑不靈之至。剛剛師傅讓白鶴兒回來傳信,讓我帶著你這就趕往青丘山與他會合。他老人家還特地叫我為你備一件上好的衣衫呢。”

  一聽見有新衣,我登時心癢難耐,悄悄從那些桃枝間探出小臉看向他。

  他頓時會意地笑:“你下來,我也會用那些桃瓣變出衣衫,不過,師傅也說了——你若是真不想去,叫我也不要勉強你。小啞巴,你想去麼?”一面說,一面笑盈盈地望住我,那副狹長的眉眼中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捉弄之意,似是一早就窺破了我的心思。

  一只有我手掌大小的蝴蝶,歇在了不遠處的桃枝上,一下一下撲閃著雙翅。

  我被他瞧得心虛得緊,慢慢漲紅了小臉,衣襟下的心口處,又開始一陣一陣生生地疼。

  青痕當然想去花朝節,聽赤霞他們說得如此熱鬧,我心內其實早就饞得不行,可是我不要再瞧見他嫌棄我的表情。

  赤霞將手內的琉璃燈輕輕擱在地上,朝我伸出雙臂:“小啞巴,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去還是不去?”

  那些細雨越來越大了呢,我忽然綻出笑靨,松了自個手內的羅裙,任憑那些粉色的桃瓣撒了滿枝滿地,格格笑著,撲向他懷內。

  他費力地接住我,不想卻被我猛地重重砸到,身子吃不住力,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我只當聽不見他吃痛的怪叫聲,只顧低頭去撿他近旁的那只六角燈,用指尖好奇地摩挲著上面的奇珍異石。

  沒成想我剛觸到它,其內的燈芯竟然自發亮了起來,一閃一閃,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就好像??就好像九天之上那顆最亮的星子。

  “小啞巴,快給我放下,仔細你笨手笨腳碰壞了!”

  “小啞巴,你走快點,你沒瞧見前面的花會?!”

  “你再不使些腳力,等過了吉時,別說給咱們九仙山丟臉,等帝尊的鑾駕一到,你再想從那些守門的天兵天將們眼前混進仙門怕是做夢!”

  “進不去仙門,你就只能在青丘山下睡大覺吧,別說是熱鬧,就連冷清你也一樣瞧不著!”

  天上的祥雲,此刻正一朵接著一朵往下緩緩飄墜,那些絡繹不絕的各路神仙們,果真要將青丘山下的仙門擠破。

  我趁著赤霞不備,低頭瞅一眼自個羅裙下的人的雙足,強忍著痛楚皺下小臉。

  耳畔,傳出赤霞欣喜欲狂的驚呼聲,不過百步之外,只見師傅正立在那些高矮胖瘦不齊的人群中,朝我們點頭撚須而笑。

  一陣又一陣或濃或淡的刺鼻香氣,不時拂過我的周遭去,面前淩空飛架至雲端的高臺上,他的寶座正閃耀著萬丈金光。

  我藏在人群內,悄悄抬起小臉,假意去瞧那些遠近經過的神仙們。

  一樹一樹的各色花樹,開遍了整座青丘山,將整條英水映照得五彩斑斕,卻始終不曾聽見半空中鳳凰的啁鳴。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6:55 PM

第六章 疏離

  在那些衣著光鮮的神仙們中間,果真有許多位容貌絕豔的女子。

  她們三五成群,或在那些花樹下戲耍,或是臨水而立。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梳著各式各樣的髮髻,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比枝頭搖擺的花蕊還要嬌美。看得天上的飛鳥都不忍離去,一隻一隻圍繞在她們身畔,嘰嘰喳喳地叫著,撲騰著雙翅。

  二月的春風拂起人的發絲,也吹起了花枝上系著的各類節禮,原來師父讓赤霞帶到此處的節禮是要系在這些樹枝上競技所用。

  要不是師傅囑咐赤霞好生看著我,我早就叫這些奇珍異葩看花了眼,迷了路徑。

  我身量太小,就連最低矮的花枝也夠不到。只能勉強墊著雙足,費力抬高腦袋,擠在人群中,看那些個大小仙家們,一個個,立在那些怒放的雲蒸霞蔚中指手畫腳,相互炫耀比拼著自家的寶貝。

  青痕的眼睛不夠看呢。

  不光是眼睛不夠看,就連我那件粉色新羅裙下的心口處,也一併“砰砰”跳得像不知停歇的小鼓。

  不時自那些晃動的腦門中,偷偷抬起小臉,去瞧頭頂之上的天穹。

  在那些仙家當中,倒有幾個是青痕一早認識的呢。好比那個形容乾瘦的太白金星,他隔了老遠一眼瞧見我,兩隻賊溜溜的眼珠登時瞪得好像鼠目一樣。

  師傅趕緊走上前去,一邊變作咳嗽不止的模樣,一邊忙不迭地向他欠身招呼。他這才以手指著我,咽下了後面的話。即便如此,那老怪物仍是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似是被什麼東西噎到了一樣。

  師傅忙向赤霞使一個眼色,赤霞登時拽著我不由分說就要衝出人群,卻不想正好撞在一堵堅硬無比的銅牆鐵壁之上。

  我歪過腦袋,只見擋在我與赤霞面前的,居然無巧不巧正是那個二郎神君。好像兇神惡煞一般,圓睜著三隻厲眼,低頭死死盯著我,那副神情,就好像是我欠了他什麼稀罕的寶物。

  赤霞嚇得不敢抬頭,在我身後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個腦袋,一副恨不能挖個地洞即時鑽下去的形容。

  只聽那個所謂神君果然怪叫了起來:“好啊,緣池仙翁,你竟敢一錯再錯,竟然把個剝了鱗的小妖精帶到花朝會來!你該當何罪?!來人啊——”

  師傅一面擦著他的光腦門,一面環顧四周,朝那些探過腦袋前來瞧熱鬧的人群不停點頭哈腰,逐一陪笑過去:“神君息怒,神君息怒,老朽慚愧,慚愧得緊!”

  話音未落,更悄悄拉著二郎神步出數步外,並連連再朝身旁的赤霞使著眼色,甚至還用胳膊捅了捅他。

  赤霞這才好像大夢初醒一般,趕緊從自個衣袖內摸出了一件奇光異彩的珠子,戰兢兢胡亂塞進二郎神的大掌之中。

  師傅見四下無人注意,忙再湊前幾步,附在他耳畔小聲道:“一點心意,一點小心意,老朽不成敬意,還望神君笑納,笑納!”

  只見二郎神掂了掂手中之物的分量,再眯起他那三隻眼瞧了瞧我,這才嗤笑了幾聲道:“老傢夥,還算你識相!要不是看在今日是我們三界的大日子,又是在帝尊跟前,我非把你這樁醜事抖落出去不可!”

  “是是是,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我豈能服氣,昂起小臉,狠狠朝他瞪回去。不及他再發作,我已扭頭去瞧那邊白棠樹上懸掛著的金鈴鐺。

  他果真又要發作,可就在此時,頭頂上方卻奏響了仙樂。隨即,有一朵一朵的雲霞由遠及近徐徐聚攏,數不清的鳳凰與仙鶴還有一些青痕從未見過的神鳥,繞著他的鑾駕不住盤旋。

  漫山遍野,盛開的花樹間,耀目的金光下,英水好像一條自天際泄落的雲錦。就連原先含苞的骨朵,也都在這一瞬間綻開了大朵大朵的花蕊。

  他果真還是那副帝尊的模樣,冕旒華服,駕著祥雲,由數十個仙娥簇擁著,在半空中的寶座之上款款落座。

  隔得那樣遠,青痕甚至看不清他的面目。

  還未等我會過意,只聽耳畔呼聲震天,原先青丘山上那些個神仙們竟一齊跪倒,口呼著帝尊,跪成了黑壓壓一大片。那些神鳥圍繞在他的四周,輕聲歡叫著,和著仙樂陣陣,仿佛天地萬物都為之俯低。

  赤霞在地上拼命拉我,示意我趕緊跪倒。我心內難過,悄悄背過身去,坐在那棵白棠樹下,低頭玩著地上的一棵靈芝草。

  腦後,傳出他的輕聲,淩空而降,平緩而尋常,聽不出一絲波瀾:“起來吧。”

  “謝帝尊——”

  山谷中,回蕩著震耳欲聾的迴響,含著百倍的阿諛與奉承,好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遭來殺身之禍一般的恭謹。

  赤霞還要再拉我,師傅小聲歎一口氣,朝他做了個手勢低道:“赤霞,隨她去吧。她身量小,坐在此處也好。”

  “是。”

  二人一面說,一面強忍著不斷自周遭射過來的那些鄙夷眼光,慢慢隨眾人一道艱難地爬起身。

  “赤霞,為師還要去前面向幾位仙家打個照面,你仔細照看好小師妹。”

  “是,徒兒知道。”

  師傅才要走,猶似不放心,又俯身吩咐我一遍道:“青痕,你好生在此處跟著大師兄,不可到處亂跑,更不可隨意惹事,你聽見沒有?”

  我低頭忙著我手中的物什,充耳不聞。

  青痕沒有聽見呢。

  面前,就是英水的堤岸。河對面,幾個美貌的女子似也瞧見了我,一個個用手中的拂塵團扇等物,含笑遮面,對著我指指點點。

  我不解地順著她們的眼光瞧向自個,卻原來——因著方才忍了太久的緣故,羅裙下的一雙人足竟然不知何時自個打回了原形,變回了那只小小丑醜的尾巴。

  我縮下身子,豈料一旁的赤霞已被她們笑得漲紅了面孔,低頭向我小聲斥道:“鯉魚精,你丟死人了,趕緊給我變回來!”

  可是,來不及了呢。

  只見我與他身邊的那些個神仙們,突然像望見了什麼稀罕之物一樣,竟然連半空中的帝尊也沒心瞧了,一個個齊齊轉過身來指著我耳語。

  我丟了靈芝草,悄悄扭過小臉,去望高臺之上的他。

  岐華,你也看見青痕了麼?

  可是,他正和他足下跪著的幾個神仙說話呢,根本不曾抬眼瞧過我的置身之處。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6:57 PM

第七章 落下的鳳凰

  越靠近高臺,地上的那些個花樹就開得越嬌豔。其中最美的那一樹,正對著通往寶座的玉石臺階。那些淩雲飛架高懸在半空中的長階,一級一級,自英水河畔層層砌往那座巍峨高聳的百丈雲台。

  雲梯之上,一前一後,正有兩位盛裝女子拎著長長的裙裾拾級而上。

  那些才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神仙們見了,趕緊一個個又彎下腰身,佝僂著肩背不敢正眼去瞧寶座前的來人。

  我一個激靈從地上爬起來,卻不想忘記了已經變回魚尾的身下,就在那些原本就瞧不起我的眾神面前,硬生生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

  身邊,果真傳出一陣一陣強抑著的低笑聲,還有一副一副不屑之至的神情。

  我顧不得這些,扶著身側的樹干支起身子,昂首看向高空之上。

  不過多時,她們便已來至他面前。其中一位,身著彩衣,髮髻高挽,滿身都是閃閃發光的寶物,攜了另一位白衣神女,向他俯首跪倒輕呼道:“氏素和瑤英參見帝尊。”

  原來她就是氏素。

  青痕在師傅的學堂上學過,氏素,即為西天王母,玉帝之妻室,卻一樣要向他參拜。

  他淡淡笑著,低頭看向足下的二人道:“無需多禮了,都起來吧。”

  西王母這才含笑扶著身邊白衣女子的手臂站起身,柔聲道:“今日氏素自作主張,攜了瑤英妹妹一起前來拜見帝尊,望帝尊不要怪她才好,都是氏素無禮在先,僭越了。”

  但只見那位白衣女子果真又獨自跪了下來,俯首輕道:“是瑤英失禮,請帝尊責罰。”

  我再往前吃力地挪了幾步,自那些樹枝間探出身子,使勁瞧著他,只盼他能低頭看我一眼。

  身旁一位素不相識的仙家回頭向我厲聲斥道:“鯉魚精,休得無禮,誰許你這樣不分尊卑地逾距了?”

  赤霞驚得面容雪白,強行按著我的脖頸往下摁。

  我到底拗不過他的力道,差點被他摁得背過氣去,卻依舊不服氣地在他手下掙紮著,想要直起腦袋去瞧正在我頭頂之上的動靜。

  青痕並不笨,我雖從不肯輕易寫下那些功課叫他們如意,可我心裏明白那些字裏行間所指的寓意。

  我被他按得咳喘不已,咳得小臉漲得通紅,還故意咳得極大聲,可他自始至終都不曾瞧上我一眼,更別提朝我笑一下。

  他正望著他面前的那位白衣女子,青痕雖瞧得不甚分明,卻依舊辨得出他眼內的笑意。那份笑意雖淡,亦遠,卻必定是高興的。

  樹林間,不時有麋鹿躡足走過,我看得見他在說話,卻是朝著身邊的天將所說,我聽得見耳畔的山呼聲,卻再也聽不見任何言語。

  這一刻,青痕的心內好疼。

  我看見他緩緩起身,緩緩揮動廣袖,擊向足下的英水波瀾。

  漫天的花雨,隨著他掌心的光束憑空而降,紛紛落進那些瀲灩的波光中。霎時間,原本九曲廻轉的整條英水,已被他變成一斛散溢著奇香的玉液瓊漿。

  我看見眼前如潮湧一般的人群,紛紛湧向河堤,以手,以杯,以壺,以天下間各種稀罕的酒器盛著河中的佳釀。

  淺酌慢飲,一飲而盡觥籌間,酒香四溢。

  我看見一個一個的仙娥在他面前翩躚起舞,許多許多個地位尊貴的上神排成迤邐的長隊,攀著那雲階來至他面前。

  俯身叩拜,齊聲高呼,再敬上杯中之物。他很少飲,多是讓身邊仙將為他接過。

  我看見那位白衣神女一直立在西天王母身邊,她的容顏雖不是今日花朝節上最最出眾的那一位,卻始終含著最淺最淡最溫柔不過的笑意,含笑仰望著他。

  我看見他間或也會回頭看一眼她所在的方位,每每此時,她的笑顏都足以使席上最絕色的女子遜色。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可是,岐華,你說的並不儘是。

  你當日讓我眼見的那一幕一幕,你既對她做過,也對青痕做過,就連玄蛇精也曾經對晚娘做過。

  可是玄蛇精說他並不喜歡晚娘,你說你喜歡青痕,卻不是我想要的喜歡。岐華,你自始至終都不曾告訴過我——原來喜歡與喜歡竟也有不同,此與彼何為雲泥之別。

  赤霞又在我耳邊呱噪呢,他一定以為我在難過,可青痕並不想讓他瞧出我難過。

  為何耳畔又傳來那些人的歡呼聲,一隻一隻的鳳凰竟離了他的金鑾寶座,舞動著雙翅飛向周遭的那些個人群中。

  “鯉魚精,鯉魚精,你快看!”

  “你不是最喜歡瞧熱鬧麼?你瞧,這可是花朝節上最最熱鬧的熱鬧呢!你瞧那些鳳凰,它們都是神鳥,在座的哪一位神仙修行最好,它才會落在誰的手上,誰手上落了鳳凰,帝尊就會親自賜他一層修煉。”

  “鯉魚精,你知道麼?有些小仙即便修煉了數萬年也上不去一層修煉,你看這些神仙們,口水都快要流出下巴去。”

  “唉,只可惜,這等福氣是我等想都不敢想的企及。你趕緊瞧,每一年花朝節上,能夠理直氣壯伸出手臂去接鳳凰的仙家不會超過十位。你知道為什麼?”

  “並不是這些人不想,而是這些人也和我一樣,害怕自個修為太低或太高,如若伸了手去,而那些鳳凰竟不肯當眾落下,反倒平白丟了一回臉面。”

  “啊,鯉魚精,趕緊讓開!鳳凰朝你飛過來了,小心它認出你是妖孽,一口啄了你!”

  果真有一隻金色的鳳凰撲面而至,好像蓄意要欺負我一般,一邊低低掠過我的面前,一邊伸出長長的利爪就朝我踢來。

  耳畔,儘是赤霞的怪叫聲,不等我蹲下身子,他已經自個抱住腦袋沖出人群。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我想也不想,伸出小手,用力朝那只平白欺負我的所謂神鳥抓去,一把揪住它的長尾,拼盡了全身的氣力扯下。

  只聽那只笨鳥連聲驚叫,叫得淒慘無比呢,我循著它的叫聲又再加了把力,就在滿山的驚呼聲中,硬生生從那只笨鳥身上揪下了一根長羽。

  我似信非信地自個瞧了半天,這才想起朝它昂起小臉,連聲格格笑著,一邊朝它揮著那根被我握在手心內的長羽。

  它骨碌碌轉了轉眼眸,一連瞪了我好幾眼呢,又朝半空中氣憤不已地怪叫了數聲。我故意要逗它,顧不得自個的身下尚是來不及變回的魚尾,扶著那棵白棠樹幹,笑得前仰後合。

  我一面笑,一面探出手去,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朝它得意地歪過腦袋。

  它斜睨我一眼,往前再飛了幾步,再瞧一眼我手中的長羽,好似極不情願地又往後退了幾步,一步一步,就在那千道萬道數也數不清的眸光中,將它的雙足輕輕歇在我的掌心內,俏生生收了雙翅。

  身後,一片譁然之聲,我得意地扭過小臉,想要自人群中尋見師傅和赤霞。

  眼角餘光,悄悄掠過遠處那一處高臺。

  這一刻,天地都為之靜止,寶座上的他,似乎笑了一下,用長指摸一摸鼻子,也遮住了嘴角的那一抹若有若無的諧謔。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6:59 PM

第八章 取捨

  最先發出聲響的,是一位元青痕並不認識的仙家。只見他立在離我數十步之外,高聲叫道:“帝尊,小的不服!”

  “小的自知德行有差,但,今日青丘山上諸多仙友,有上神,有高人,他們哪一位德行不比這尚未修煉成人形的鯉魚精強過百倍千倍?”

  “雖說全憑神鳥有靈自願落架,評出我等去歲的德行修為,但,此番結果顯然是荒謬之至!”

  “小的懷疑是這鯉魚精暗中使了什麼妖術,混淆了神鳥的視聽所致 !”

  ……

  一言既出,滿耳都是此起彼伏的附和之音,更有人拿手直指著我,一個個滿面激憤不平之色,嫉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恨不能將我當場生擒了去。

  我手中的鳳凰似乎也聽懂了他們的言語,它也朝著半空中寶座之上的他連聲哀鳴,神情楚楚可憐。

  他看一眼身邊的天將,那人即刻會意,不過眨眼間,已飛至我跟前,一伸胳膊就將我連人帶鳥提了便走。幾下攀上那數不清的玉階,扔在高臺之下。

  身後,傳出山崩地裂一樣的重聲,竟是那些大小神仙們跪倒請願的聲響,綿延回蕩,響徹了天際。

  我從地上吃力地爬起身,握緊小手仰頭看向他。

  “大膽鯉魚精,見到帝尊竟然不跪!”話音未落,數道閃電已自他身邊幾位天將的衣袖間齊齊揮出,重重擊在我的身下,硬生生將我重新劈倒在他面前。

  他的面容好淡,端坐在高大寬敞的寶座上,低頭看著他足下的一干人等,眼中,竟然沒有一絲痕跡。

  我原本漲紅的小臉,慢慢變回蒼白。

  岐華,你果真嫌棄青痕麼?

  為什麼你這麼久才瞧見我,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還任由他們一個個欺負我?

  其中一個天將還向我俯身喝道:“鯉魚精,還不趕快自己報上名來?!”

  自從重回九仙山,青痕就再也不曾開過口,此刻,青痕也絕不會開口講話呢。我趴在長階上,痛得皺緊小臉,狠狠朝他們逐一瞪回去。你們不是自稱是無所不能的神仙麼,又怎的一個個叫不出我的名諱?

  他身邊尚立著十數位仙家,離我最近的那一個,就立在我頭頂的幾級臺階之上,正是那位瑤英公主。

  只見她低頭望住我,雪白的素顏之上,一副好像不忍再睹的形容。清澈如水的眼眸內,滿是再分明不過的憐恤之意,就好像我是她足下一個小小的乞兒。

  我氣得扭過小臉,只當瞧不見她。

  腦後,卻傳出一聲高過一聲的怒斥:“鯉魚精,帝尊在此,你竟敢藐視天威,你果真活膩了不成?!”

  “罷了。她不過是一隻冥頑不靈的鯉魚而已,根本聽不懂這些天家的規矩,天將還是不要和她費這些口舌了。”

  “帝尊,這鯉魚精拔了神鳥的羽翎在先,公然藐視天威在後,依小的看,既然是她師傅將她帶的來,那緣池仙翁也要一併處置了為妥。”

  說這些話的,正是立在他面前的一位上神。仙風道骨,衣衫雪白,手執了一支長簫,在他跟前小心回著話。

  他卻笑了,眉目間這才拂過一絲微瀾,不置可否,含笑望著高臺下的眾神道:“緣池仙翁呢?”

  “小的,在這裏。”

  師傅一面說,一面顫顫巍巍踉蹌著爬上高高的雲階,幾乎是一路小跑著上來,直至氣喘吁吁地跪倒在他跟前。

  他一笑:“仙翁是想要我親自給你的徒兒再上一層修為?”他雖然在笑,可他那副神情就連青痕見了,都禁不住悄悄打了個哆嗦。

  師傅自是再膽小不過,此刻,更被他嚇得身子好像篩糠一樣,不住發抖道:“小的,小的不敢,豈敢……”

  他這才收了笑容,再看向足下的我道:“小鯉魚,今日之事,你和鳳凰都各有其咎。雖說你是妖孽,它是神鳥,我也一樣不會偏袒,一樣讓你心服。”

  “你聽好。”

  “既然你自認你的德行在這滿座之上,那好,我就再給你和這只笨鳥一次機會。”

  “來人,給她一隻利刃。”

  “是。”

  “小鯉魚,你和它之間,今日只能有其一活下,要麼你殺了它,否則,依著法則,我就要處置你。”

  他還未講完,那只鳳凰已驚得直起脖頸,一面拼命在捉住它的天將手中撲騰著,一面連聲哀鳴,好像要辯解什麼。待看見了他眼中的沉色,竟好像有些嚇傻了一般,縮了縮脖子,低頭閉上了鳥嘴。

  我接過那只利刃,抬頭望著他。

  他也在望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暖意,好像他真的從未認得青痕。

  我垂下腦袋,再看一眼猶在那名天將手中不停掙紮的大鳥,一顆心在衣襟下跳得好像隨時就要蹦出我的喉嚨去。

  岐華,青痕不想死呢。

  那一次,你將我打入輪回道,青痕渾身痛得幾乎要被撕裂,我拼命喊著你的名字,你當真一句不曾聽見麼?

  我握緊那只鋒利的匕首,瞪大眼眸,照著面前那只神鳥的脖頸處就刺下去。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01 PM

第九章 恩將仇報

  只聽那只鳳凰尖聲慘呼一聲,我的刀刃竟然刺歪了數寸,未割斷它的脖頸,倒是刺傷了它的左翅。

  我猶疑著,正想還要不要再割一次,一道更耀眼的寒光已淩空劈下,轉眼擊飛了我手中的短刃。

  只聽鳳凰再鳴叫了數聲,展開雙翅,繞著他的寶座盤旋低飛不去,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就在那漫山遍野震耳欲聾的斥責聲中,他終於自金鑾寶座中緩緩起身,一張面孔已然冷得好似冬日的寒霜。

  那些仙人們瞧見了他的臉色,一個個見風使舵叫囂得越發凶了,你一句我一句,在我耳邊呱噪得不行。

  大概的意思,不過是我這樣的德行怎麼可能配作席上修為最好的那一個,那只笨鳥實在是瞎了眼目才落得如此下場,真是死有餘辜。

  最先跪下的是西王母氏素。

  她伸出衣袖,拉著她身旁的瑤英公主一齊款款跪倒,高聲請求道:“帝尊,如此心腸狠毒行跡敗壞的妖孽斷不可留,氏素求帝尊按著法則處置她!”

  她身後,百丈高臺下的大小神仙們,聞聲登時跪倒了一大片,求之不得地齊聲應和著。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眸光再慢慢移向我,那形容就好像我真是一個心腸狠毒的妖孽,看得青痕心內一陣一陣的疼。

  他足下原本被西王母拉著一齊跪倒的東海龍女,眼見他神色不對,遲疑著想要再立起。

  才支起身子,卻又被西王母緊緊扯住,壓低嗓音向她低道:“傻妹妹,你還要為她求情?快跪下。”

  瑤英看看我,又抬頭看看他,等到再望向我,一雙眼眸內,已只剩下深深的憐惜。眸內的柔光閃耀著最晶瑩的淚意,美得好像桃花溪畔三月枝頭梨蕊上的夜露。

  可是,氏素竟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輕輕再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趕緊俯身跪好。

  瑤英看著我,一顆熱淚終於再也忍不住自她的眼睫之上滾出,就在那一片山海般的高呼聲中,用力掙脫了西王母的鉗制,猛地立起了她纖細的身形。

  如此突兀,如此出人意表,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吵雜也跟著齊齊噤聲。就在那千道萬道數也數不清的眸光中,仰頭輕輕朝他道:“瑤英,求帝尊看在這小鯉魚尚未明辨事理不過一片混沌無知的情形下,暫且饒了她性命。”

  “瑤英——”

  “帝尊,求你放過她。”

  “瑤英自知僭越,瑤英情願自個領罰,只求帝尊網開一面!”

  微風拂亂了我的發絲,我不等她再開口求他,想也不想,就朝她揮出我的衣袖。口中默念著咒語,一道一道的鯉魚筋隨著我的指尖揮出,直奔她嬌美的身形而去。

  寶座前,原本一直沉默的他回過頭來,朝身邊的天將淡淡睨一眼,那些人自是會意,果然,有千道萬道的寒光亦隨之飛出。不過頃刻間,已有一點一點仿似傾盆血雨般,朝我兜頭落下。

  那是我的鯉魚筋,就在我的頭頂,被他們一段一段割開,粉碎成千段萬段,開成了二月天際最鮮妍的落英。

  “鯉魚精——”

  “不要啊,鯉魚精!”

  “你住手,鯉魚精——”

  耳畔,是赤霞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喊聲,我痛得渾身顫慄,只當聽不見他叫我一般,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再揮出掌心內小小的電光。

  白水神女,我討厭你為我向他求情,青痕討厭你把我當做你腳下的乞兒。青痕即便再痛,也不會在你們跟前哭呢。

  “妖孽啊,果真是狼心狗肺的妖孽!”

  “唉,自古妖孽終是妖孽,我說與你還不信。你見著沒?人家白水神女好心救她,她不僅不知好歹,反而恩將仇報,倒打一耙!”

  “帝尊果真有眼光,白水的心地真是天地間少有的仁慈。”

  “是是是。

  ……

  “青痕。”

  是師傅,他接過我小小的身子,瘦長的長面上汩汩流下的,竟也是眼淚呢。

  “青痕,你痛麼?痛的話,告訴師傅。”

  “小啞巴,你說話啊,我知道你並不真的啞。”

  青痕並不啞呢,只不過我不想開口講話。

  我望著師傅身旁正在哭天抹淚的赤霞,強忍著痛楚,輕輕揉一下自個的眼睫,再將指尖之上染了血色的水滴送到他面前,小臉上慢慢綻開一朵笑靨。

  赤霞,你一直都不信,你瞧,青痕果真沒有騙你,青痕真的有眼淚了呢。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03 PM

第十章 放手

  九仙山的樹葉又黃了呢。

  那些枝頭的果實映在日頭裏,閃著金燦燦的光芒,散溢著最誘人不過的香氣。

  引得那些遠近的飛鳥,圍著枝頭亂飛,在人耳邊嘰嘰喳喳地叫著,好似旁人瞧不見那些漫山遍野的美味。

  我獨自坐在後山的老桃樹下,低頭忙著我自個手內的衣衫。

  上一次,赤霞用桃瓣為我變作的羅裙早就叫那些魚筋滲出的血漬汙了,青痕極愛乾淨,總不能總穿著這些染了汙淖的破衣爛衫。

  此刻,原本是一天中天光最好的時辰呢。

  可是,自從那一次自青丘山歸來,師傅和赤霞似乎不再像往日那般約束我。即便青痕交出的課業寫得再歪歪扭扭難以入目,師傅也只當瞧不見,更別提是赤霞。

  他非但在人前越來越護著我,就連青痕的小半功課,幾乎都是他背著師傅和其他師兄偷偷代我寫下。

  為了不讓師傅察覺,他往往要刻意模仿我拙劣的筆跡,暑熱的天氣裏,我在旁邊一邊玩耍,一邊瞧著他抓耳撓腮滿頭大汗的模樣,青痕每每笑痛了肚子。

  身後,傳來師傅的腳步聲,我攥緊手內的衣衫,有些心虛地沉下腦袋。

  師傅低低歎一口氣,俯身向我道:“天氣涼了,青痕坐在這泥地上,小心風寒。你上次的傷病尚未痊癒,為師一會便要出趟遠門,仔細再染了寒氣。”

  我轉下眼眸,卻不應。

  “赤霞,為師走後,你好生照看好小師妹,若她只顧玩耍荒廢了學業,須得給我嚴加管教,不得任她任性胡為!”

  “是,徒兒記下了。”

  “唉,她沒了魚筋,腿腳又不便,嘴巴偏又挑食得緊,你也不要太嬌慣了她的性子。”

  “是。”

  師傅低頭瞧一眼猶在埋頭偷笑的我,這才換了厲色向我斥道:“等為師回來,青痕的課業若還是毫無起色,為師定當不饒!”

  我扭過小臉,假意瞧不見他的形容呢。

  身旁,有一隻小小的蝴蝶,撲騰著雙翅低低飛過。我伸出小手用力去捉,一面格格笑著,一面自那棵老桃樹下的樹根上爬起身去追它。

  不知追了有多遠,遠處才傳來一聲一聲的大呼小喝。

  “青痕,青痕,你給我回來——”

  “青痕——”

  是赤霞。

  我悄悄站住,眼前,已看見山下絡繹不絕的人煙,順著山間的石徑,正一個個費力地往那塊三生三世石的所在攀著。

  “青痕,找一個人其實如此容易。”

  “如果,你能夠求得掌管仙石的緣池仙翁的允許,讓他在三生三世石的背後為你和他記上一筆,你就可以再擁有他三世,如果他還有三世的話。”

  “你聽懂了麼,青痕?”

  “傻青痕,你果真是喜歡上了他。”

  “綺霞姐姐,你怎麼又哭了?”

  “我哪里哭了,我不過是讓柳絮迷了眼睛。”

  “青痕,姐姐很寂寞。”

  “什麼是寂寞?”

  “青痕,終有一天,當你果真找見他,你必會懂得什麼是寂寞。”

  “青痕,喜歡一個人,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寂寞。”

  明晃晃的日頭,灑在山間的溪澗內,我拎起裙裾,試著又往前挪了幾步。

  沿著這道溪澗,就可以一直遊下九仙山,再順著那一道道的水泊,一定可以游回桃花溪畔。山風拂起了我的發絲呢,我窩下小小的身子,將自個藏在那些深可及膝的草叢中。

  “青痕,你快回來!”

  “青痕——”

  清涼的溪水,慢慢沒過我的雙足,我一點一點小心往下沉著,仔細避開水底那些尖利的石塊,一口氣往下游了百步不止,這才偷偷自水下探出腦袋。

  碧藍的晴空下,高聳入雲的山巔之上,清晰看得見赤霞的身影。

  秋風,鼓起了他的發絲和袍衫,他也正低頭看著足下溪澗中的我,卻再也不曾叫出聲。那雙狹長的眼眸內,分明是深深的傷色,朝我輕輕擺一擺衣袖,示意我趕緊沉下溪水去。

  我歪過腦袋,再看了他片刻,竟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歡喜,猛地一頭紮入溪水深處,擺著小小的魚尾,朝下游急急遊去。

  身後的山巔上,傳來他裝模作樣的呼喊聲。

  “青痕——青痕——”

  “你在哪?”

  “你趕緊給我回來!”

  ……

  頭頂之上的波光,從未有如此皎潔過呢。

  我遊了半日,才重又浮出水面。有一朵一朵的黃葉,正自山間緩緩飄落,飄在我身旁的溪水中,也落在我的發絲之上。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04 PM

第十一章 兩條水道

  我有些餓了呢。

  那些野花所生的位置都離出溪岸好遠,我沒了魚筋,除非我爬出水面,再費力攀上那些陡峭的懸崖,才可以勉強采下一些。

  可是那些山崖生得實在太過濕滑和險峻,若是有魚筋在,我尚可以借著它們纏住那些樹枝或藤蔓,可是,青痕現在已經再不會有魚筋。

  我猶疑了許久,終是不敢輕易去攀附,只得強忍著腹中的饑餓,再往前遊了數十里去。

  天上的月輪,好像一輪金色的金盤,照得遠近的景致再分明不過。

  遠處,是兩道水泊的岔路口。其中一個,一眼望不見盡頭,而另一處,則通往最近的市集所在。

  隔了百十步,已經看見那些集鎮之上的燈影和人影了呢。河岸邊,不時有吵雜的行人經過,更有一葉一葉的扁舟或畫舫搖曳著從我身旁飄過,分別駛向不同的水道。

  我再也忍不下肚內的饑腸轆轆,自水底一點一點往前移著,想要越過頭頂那些遊船,遊進靠近市集的那道水泊之內。

  其中一隻船舷之上,掛了許多隻燈籠呢,一隻一隻,隨著水波在晚風中搖盪,也照著甲板下粼粼的波光。

  船艙內,笑語陣陣,似是女子之音。還有一陣一陣隨風拂過的酒香,那股氣味,青痕竟似曾相識。

  我忍不住心內的好奇,自水下探出腦袋,用雙臂攀住船身,悄悄往上張望著。

  窗內,隱約可以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淺淺笑著,俯身望向他面前的綠衣女子。

  只見他抬起衣袖,將自個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長指再托起那女子的下頷,將自己口中那口酒水送入她口中。

  青痕,還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飲酒之法呢。我瞪大眼眸,剛想格格笑出聲,待看清他的面容,卻硬是沒忍住怪叫了一聲。

  他登時聞聲回過頭,黝黑的面龐之上,慢慢浮出一抹驚奇的笑容。

  他的眸光,在那一刻,亮得好像頭頂之上的月輪,嘴角彎成一道不經意的弧度,低頭饒有趣味地望住我。

  玄蛇精呢。

  我扭過小臉再去瞧他身後的女子,她卻不是晚娘。

  他松了那名女子,緩步步出艙外,彎腰蹲在我手邊。我歪過脖頸,小手才要去握他朝我伸出的大掌,指尖還不曾觸到他,我的肚子卻在此時不爭氣地又咕嚕了一聲。

  他突然抽回手掌,臉上扯出一副青痕看不懂的笑容,低頭譏笑我道:“青痕又餓了?”

  我有些計較地斜睨他一眼,往下沉了沉身子,青痕確實餓了呢。

  他搖頭似無可奈何地笑一笑,站起身,輕輕揮動衣袖,只見幾道耀目的電光閃過,不過片刻,一枝雪白的梨蕊已俏生生臥在他的掌心內。

  我眼饞得緊,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卻仍是不接。

  他矮下身子,作勢遞於我,一面好笑道:“小鯉魚,怎麼,嫌髒?”

  他也叫我小鯉魚。

  我剛想發作,嘴巴動了動,卻終是別過小臉,再去看他身後的那名濃妝女子。

  她並未隨他而出,只是漠然立在原先的船艙內,冷眼瞧著我。

  我被她瞪得有些生氣,故意朝她得意異常地轉幾下眼眸,這才仰著小臉望向他。

  夜幕下,暗紅色的燈影內,他的發絲和衣袖也叫晚風拂得輕輕飄起。雖還是那副黝黑的面龐,可那副笑容瞧在人眼內,已不再像初見之時那般醜得驚人。

  他身上的傷,應該已經大好了呢。

  我攥緊指尖,悄悄再咽下口水,青痕其實也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問他,可是青痕此刻仍不想講話。

  而他為我變出的這一枝梨花,瞧著雖顏色雪白,卻,並不是真正從枝頭摘下的新鮮花枝。

  青痕的法力雖不如他,卻終是有些信不過他,青痕寧願挨餓,也不要冒險吃一些醃臢的東西。

  我有些心虛地松了原本攀住船舷的小手,將身子慢慢沉入水下,眼角餘光瞥見他也自船上慢慢立起身,低頭瞧著我藏身的水面。

  青痕,其實是不想叫他知道這已是我的第二世,他此刻所見的青痕,已不是當初的那個鯉魚精,我經過輪回道了呢。

  我才不要他知道以後笑話我。如果讓他知道,他一定會像之前那樣哈哈大笑,拼命笑話青痕。

  更何況,青痕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我在水下藏了許久,他也一動不動立在月影西斜的天幕下。

  遠處的河谷傳出嘩嘩的水聲,我心內難過,急急擺動下尾巴,一個側身,離了他此刻停船的水道,游向另一條水道。

  才遊入,漫天的繁星即亮得耀眼,好像一顆一顆最璀璨的寶石,頃刻間落滿了我的前路。那條原本漆黑看不清去路的水泊,就在這一瞬間,化作了最耀目的星河。

  我不過才遊了百十余步,就被那些扎眼的波光逼出了水面。

  但只見,閃閃發光亮得好像白晝的星空下,眼前已可看見寬闊的近岸。一樹一樹的楊枝隨風輕拂,河岸之上,傲然玉立的,正是青痕最最熟悉不過的那一抹青色身影。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06 PM

第十二章 粉色的魚筋

  這一刻,我與他之間只隔了一條瀲灩的水波,那一副俊顏上,帶了淡淡的痕跡,低頭瞧著水波之上的我。

  我被他瞧了片刻,這才仿似大夢初醒一般,一頭紮進水下。剛想轉身就走,卻又忍不住在水底隔了那一層一層的漣漪,偷偷打量他的形容。

  天地山川,也隨之萬籟俱靜,那些耀目的星子,照得我根本睜不開眼睫。

  我只得屏住氣息,索性將自個頭頂之上的水泡也一併止了,輕輕擺了幾下尾巴,悄悄再往前移了幾步。

  他好似並未瞧見我仍在水底,身子斜靠在那棵筆直的楊樹幹上,正漫不經意地捏著他手內的東西。

  我猛地躍出水面,圓睜雙目,狠狠瞪著他手中之物,心內實是氣憤異常。

  他竟然又在捏一隻小小的泥偶呢,那模樣,分明是一個小鯉魚的形容。

  他淡淡睨我一眼,仿似自言自語道:“怎麼,青痕還不想開口講話?”

  “放心,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再將它的眼眸捏得好像某人那樣溜圓,臉龐也會儘量幫它捏得大一圈。”

  我氣憤不已,一下沖過去,就要去奪他手中之物。

  他卻往後讓了讓,故意叫我撲了個空,再朝我揚了揚手中的泥巴,好笑道:“它這副模樣,是否真要比某人俊一些?”

  我昂起小臉,想也不想,即忿然應道:“青痕的模樣也俊著呢!”

  自從我踏上九仙山,這還是我第一次開口講話。青痕原本也想忍住,可終是沒能忍住。

  他笑:“哦?是麼?”

  “青痕不是說我的手藝和你一樣也不好麼?”

  我氣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手中的泥偶,他卻低頭望著我,眼內的光華竟比我身下的波光還要溫柔。

  “青痕還痛麼?”

  一面說,一面將手中之物交予我,另一隻大掌則輕輕撫上我腦後的發絲。隨著他的動作,織有繁複紋飾的衣袖也自他的腕間徐徐滑落,露出裏衣一側的三根黑色魚筋。

  我緊緊攥著手心內已被我捏得變形的泥團,心口處,一陣又一陣,是再分明不過的撕扯之痛。

  忽然間,只覺身子像被什麼束縛住了一樣,我忙低頭去瞧,只見有一根一根類似魚筋模樣的粉色東西,不斷自他的掌心生出,一根一根再緊緊纏住我小小的身形。

  我好奇地用指尖去摸了下,果真竟如我的鯉魚筋一般形容,非但相類,更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那股香氣,青痕自是再熟稔不過,居然是他身上那股極淺極淡的香氣。

  這段時日,青痕見過那麼多大小神仙,即便是玉帝帝尊身上的香氣,也不曾有他身上的一半好聞。

  我瞪大眼眸,恨不能即刻就將它們收入袖中,一邊垂涎三尺道:“這是什麼?”

  他笑:“怎麼,青痕連自個的鯉魚筋都不認識了?”

  我驚喜至極,強抑著四肢百骸的顫慄,尖聲應道:“是給青痕的麼?”

  他輕輕點頭,眼眸內的笑意也愈發深了下去。

  可我原先的魚筋,和這世間所有鯉魚精的魚筋一樣,原本是黑色的呢,就好像他先前腕上被我纏上的那三根。

  青痕長這麼大,在桃花溪內生了五百年,還從未見過有粉色魚筋的鯉魚,更遑論是帶了他身上的香氣。

  這一刻,我渾然忘卻了周身的痛楚,格格怪笑著,帶著那一道一道的粉色魚筋,撲騰騰往水深處奮力遊去。

  忽然間又想起什麼,趕緊幾下游至他跟前,一面攀住近岸,一面仰頭朝他伸出雙臂。

  豈料他才剛接過我的小手,我的指尖就已順勢去扯他腕上之物,才扯了一下,小手即被他按住。

  我歪過腦袋,朝他再揚一揚我手中纏繞的粉色魚筋,得意地脆聲應道:“岐華,你手上的那三根太醜,我幫你換成粉色的這一種。”

  他揮落我揪住他腕間的小手,長臂稍一用力,即將我自水中提至他身前,哭笑不得地低頭斥道:“實在是笨得可以。”

  “啊——”

  “不許叫。”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放心,不是交合,更不會要了你的命。”

  “唔。”

  “青痕還痛麼?”

  “岐華,你給我的是什麼?”

  “是我欠你的一層修為。”

  “唔——”

  “閉上嘴巴。”

  他的懷抱如此溫暖,一面汩汩往我身內輸送著極其強勁的氣息,似要衝破我身內所有的結界,一面抱緊我小小的身子。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08 PM

第十三章 冥帝

  身下柔軟的衰草地,被我 壓出了一處小小的淺窠。頭頂之上,是一顆一顆燦若珠玉的星子。

  晚風有些涼呢,這一次,他竟然沒有親我,也沒有再與我交合,而是將我的身子輕輕送入河堤之下的柔波內。

  我有些失望,仰著小臉,攀在近岸,一眨不眨地望著岸上的他。

  他莫非又要丟下青痕了麼?

  他的眼中,俱是青痕看不懂的深意,淺淡得就好像我身下的水波。我望得有些難過,假意扭過小臉去看遠處的樹影,順勢背過身子。

  腦後,卻傳來他的沉聲。

  “青痕這是要去哪里?”

  我登時歪過腦袋看向他,他的衣衫也叫風拂起,默立在那些楊枝下,那副形容,叫我想起那一日他在青丘山的模樣。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悄悄垂下脖頸,先在自個肚內搜腸刮肚地思慮了數個來回,這才驀地抬起腦袋,脆生生應道:“青痕——”

  他挑起眉。

  我擺下魚尾,往前移了一步,仰頭接道:“青痕,是有要緊事要回桃花溪呢。”

  “哦?”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想也不想即大言不慚地再道:“青痕原本是想告訴那些鯉魚精,青痕自個也有眼淚了呢。”

  他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低頭瞧著足下的我,淡淡接道:“是嗎?”

  我重重點下腦袋,突然間又想起了什麼,忙嬌聲再應道:“青痕的札記還留在九仙觀外的樹洞內,青痕原本就是要回去的。”

  那本劄記,一直被我仔細藏在觀外的老桃樹下,臨行前,竟不曾來得及去取呢。

  他俯身望著我,我昂起小臉,歪頭也看著他。

  這一刻,就連天上的星子都比不過他眸內的光芒,可是他那副神情,分明是揶揄。我心虛地咽下口水,終是在他炯炯的眸光中,垂下了腦門,小臉一 點一點漲得通紅。

  耳畔,傳來隱約的蟲鳴,也傳來他縱聲的大笑。就在那瀲灩如水的夜色中,大笑著揮動衣袖,揮出了道道微瀾,好似朵朵嬌美的睡蓮,盛開在我的身側。

  只聽他含笑向半空中命道:“莫顏。”

  隨著他的諭令,青痕的頭頂果真憑空降下了一朵祥雲。上面,躬身立了一位素衣的冥將,低頭小心應道:“小的在。”

  “給我將她送回九仙山,叫緣池仙翁好生看管。”

  “小的遵命。”

  我登時握緊小手,自水中支起身子,瞪大眼眸,滿臉都是不情不願的怨憤。

  莫顏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再低頭悄悄瞧一眼他,嚇得面色慘白,一時竟忘了下來擒我。

  他並未動怒,不過雲淡風輕地接道:“小鯉魚,我此時尚有要緊事要處理,沒空和你囉嗦,我讓莫顏先送你回去。”

  可是青痕不要這麼早就回去呢。

  他看著水中怒目圓睜的我,再看一眼自個面前的手下,這才斂了笑意命道:“去陰曹和他們說,就說我知道了,那些人都給我盡數殺了。”

  “是。”

  臨去前,莫顏再偷眼瞧下我,躬身再請著命:“方才閻君差人來稟,一共有五萬人。”

  天上的月影,在這一瞬間也叫浮雲遮住,我往後蹭了蹭,躲進一樹楊枝的陰影中。

  縱,再垂著脖頸,也分明聽見頭頂的他道:“傳我口諭,如果叫我瞧見這些人活過五更,我唯他是問。”語氣平淡至極,宛若微風拂過水瀾,聽不見 絲毫的猶疑和起伏。

  “是。”

  話音未落,眼前的莫顏又再低頭朝他拜了一拜,不過眨眼間,已翻了一個筋斗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應聲哆嗦了一下,屏著氣息剛想沉入水中,卻見他已然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10 PM

第十四章 我討厭你

  他低頭笑:“青痕怎麼了?”

  我佯作不經意地望一眼遠處的水道,強忍著心內的焦急,指著彼處道:“青痕餓了呢。岐華,我去摘些野花好不好?”

  可是,我的話音已經落了許久,都不見他有應。我悄悄扭過小臉,用眼角餘光瞧了瞧身後的他。

  不知為何,這一刻的他,與往日完全不類。

  我被他身上的冷意嚇住,低低垂下腦袋,只敢偷偷打量他在水中的倒影。

  耳畔,傳來他的沉聲:“青痕知道去路麼?”

  我聞聲登時仰起小臉,討好地朝他揚一揚我手內一直捨不得太早納入的魚筋,綻開一抹甜笑:“青痕有魚筋,不怕呢。”

  他嗤笑一聲。

  未等我再應,身下的河谷已猛地一沉,我根本猝不及防,一個趔趄就在水下栽了個倒栽蔥。

  狂風乍起,就連周遭的河水也在這一瞬間暴漲了一丈有餘,害得我在水下一連嗆了好幾涼水,嗆得青痕差點背過氣去。

  等到再浮出水面,見他依舊立在岸邊,背負雙手,漠然瞧著足下的我,那副俊俏的容顏之上,瞧不出有絲毫動容。

  我被他瞧得有些生氣,竟一時忘了害怕,自水下支起身子,也毫不示弱圓睜著眼眸朝他瞪回去。

  他似是笑了一下,那笑容看得青痕心內一陣一陣痛得緊,只見他淡淡再接道:“果然是沒心沒肺的妖孽。”

  妖孽。

  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叫我。

  我心內難過異常,故意繃緊小臉,只當不曾聽見過一般,只將身子一點一點沉入水底。一直沉到最深處,再急急擺下尾巴,一口氣往前遊去。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岐華,青痕並不笨。

  我知道你不會來,青痕只是不想再瞧見你如此嫌惡我的表情。我把那本劄記故意落在九仙觀,藏在那棵老桃樹的樹洞內,一來青痕捨不得叫水打濕了它,再者,青痕想要自此忘了你。

  雖說我只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只要我再回到桃花溪,時日久了,我一定可以再忘了你呢,就像當初我忽然間就記不起你的模樣。

  風浪愈來愈大,那些惡浪仿佛要將我一口吞掉,狠狠朝我兜頭砸來。

  非但那些惡浪欺負我,就連冰冷的河水也激得我的眼眶生疼,我猛地一個激靈從那些浪頭中躍起,朝著身後百步之外的他叫道:“岐華,我討厭你呢。”

  他動也不動,我氣得不行,一口氣再遊回他置身的近岸。攀住那河堤,昂起腦袋,惡狠狠地朝他叫道:“青痕討厭那些功課,討厭那些仙家呢!我也討厭她,討厭你和她成親!”

  他低頭望住我,隔了許久才淡淡接道:“誰說我已經娶了她?”

  一面說,一面俯下身,朝我伸出一隻長臂,面上,俱是我看不懂的形容。

  長指輕輕撫上我的發絲,一下一下,隨著他的動作,風浪也在一點一點停歇。天上的月輪終於又爬出了雲層,有溶溶的月華灑在我與他的身上。

  “青痕哭了?”

  我咽一口口水,從他的手掌中背過小臉,故作滿不在乎地道:“我才不會哭,我喜歡的是玄蛇精呢。”

  “是麼?”

  我斜睨他一眼,只當充耳不聞。

  “小鯉魚,你當真以為我很清閒?我沒閒情和你在這裏囉嗦,給我老老實實閉上眼睛。”

  我瞪大眼眸,我才不要閉上眼睛。

  但,才瞪了一刻,終是忍不住心內的歡喜,一把自水中撲向他懷內。也顧不得滿身的濕漉,重重砸向他,一面埋首在他身前,一面格格大笑出聲。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11 PM

第十五章 撞破

  他被我濺了一身的水,我緊緊攥著他的袍衫,渾然忘了自個羅裙下的痛楚,也忘了他實乃這天地間至尊無上的帝尊。

  天地萬物,或生或死,幾時死,何時生,一如方才那五萬人眾的性命,俱在他區區一念之間。

  “青痕自己認得回去的路麼?”

  我正低頭忙著念動咒語,未等我將魚尾變成人的腿足,頭頂之上,已傳出他的訊問。

  我有些不樂意地抬起腦袋,卻望進他絲毫沒有商量的眼眸中,玉立在那些垂楊的枝條下,再淺淡地移去視線,望向遠處的夜闌。

  鼻尖處,忽然嗅到另一股再熟悉不過的甜香,我悄悄回過小臉,但只見他原本背負在身後的手掌內,叫風拂起的衣袖間,不知何時竟多了幾枝雪白的梨蕊。

  清香四溢,新鮮異常。

  我轉下眼眸,悄悄自他的指間抽出一枝,一連揪了數朵,忙不迭地填進自個的嘴巴。才胡亂咽了幾口,腦後,卻聽見響動。

  我抱著梨枝,坐在堤岸上,好奇地扭過臉去瞧,待見到眼前的場景,卻不由得呆住。

  天色竟好像透亮了一般呢,有七彩的雲霞,盛開在漫天之上。

  那些雲朵上,密密麻麻站著的,非但有大大小小形容各異的神仙,更有全副鎧甲的天兵天將。

  人數雖不甚多,耳畔,卻傳出山呼一般的聲響,那是他們向他齊齊跪拜的齊聲。

  就在這些人的最前列,尚立了一名白衣男子,自始至終都不曾向他跪下,甚至連欠下身都不曾。雪白的衣袂隨風鼓動,低頭望著雲端之下的我,正擠眉弄眼笑個不歇呢。

  我瞪大眼眸,差點被他噎到,指尖用力握著手心內的枝條,他的模樣,青痕化成灰都認得。

  他竟然是玉帝呢。

  他似乎笑了下,順手將手中的梨枝扔給我,點頭應道:“都起來吧。”

  那些原本跪倒的神仙們,聞聲一個個爬起身。有些人,身子雖已然立起,腰背卻越發俯低了下去,一面還偷偷用衣袖擦著腦門上的冷汗。

  只見玉帝回身朝其中一個手執仙杖鶴髮童顏的老傢夥使了個眼色,那人即刻步出佇列,俯身再朝河堤上的他拜了數拜,揚聲道:“小的,見過帝尊。帝尊——”

  他卻一揮袍袖,即刻打斷他道:“我知道了,無需爾多言。”語氣雖尋常,卻是再冷淡不過。

  那人賊溜溜地瞧了一眼自個身旁的玉帝帝尊,又偷偷抬眼睨了我一眼,好像極辛苦般,硬是咽下了後面的言語。雖說是在一旁斂眉低目,但那副神情,瞧著不情不願得緊呢。

  “岐華,我正好和幾位仙家路過此處,老遠就瞧見你的鑾駕,我明明叫他們不要打擾你,可他們這幾個偏偏不敢輕慢。”

  “哈哈哈,都怪你平常對他們約束太緊,嚇破了他們的膽。”

  “白水,你平素的性子最平和,你說是麼?”

  他身後的女子這才慢慢移出,駕了一朵祥雲,徐徐落至他跟前。

  白衣勝雪,烏髮如雲,清麗的嬌顏之上,含了一抹最柔和安靜不過的淺笑,就在他面前的柔波上,朝他徐徐跪倒,輕聲叩拜道:“瑤英,參見帝尊。”

  清風拂起他青色的衣衫,他淡淡地笑了,只當瞧不見面前的玉帝一般,點頭笑道:“起來吧。”一面說,一面俯身接過她朝他伸出的指尖,那語氣,分明是溫柔憐恤之意。

  我皺下小臉,歪過腦袋,在他身後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們的形容。

  她卻望著我笑了,好像一副極高興又極欣慰的模樣。

  我握緊自個手內的梨枝,握得手心生生地疼,扭過小臉佯作去瞧遠處的鸞鳥,故意不看她呢。

  腦後卻傳來他的笑語:“看來今日玉帝好雅興。”

  “哈哈哈,哪里哪里,我哪里比得過冥帝一半的閒情!爾等說是不是?”

  但,那些人聽了,腰身已是俯得愈發低了去,一個個,不停試著頭上仿似永遠擦不淨的汗膩,根本不敢拿正眼瞧他。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13 PM

第十六章 一坨泥團

  玉帝一面托著自個的下巴,一面好像才剛瞧見了我一般,瞪大眼眸,饒有興趣地將視線從他身上移向我。

  “這位小……是——?”

  他一笑,卻不應。背負著雙手,玉立在那些隨風輕拂的楊枝下,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也隨著玉帝落在我身上。

  可是,那些雲朵上的大小仙家們顯然已經按捺不住了。其中有幾個伸出衣袖,一面用手指著我,一面才要像在花朝節上那般出言斥責我,眼角餘光再瞧瞧我身旁的他,一個個愣是強忍著又再放下。

  面前的瑤英公主,卻朝我俯下身來,在我面前柔聲教道:“青痕,該去拜見玉帝帝尊才對。”

  我手握著我的梨枝,身子往後挪了挪,繃緊了小臉,一本正經地瞧著雲端之上的玉帝。我不喜歡她如此靠近我呢。

  他也正朝著我笑,挑著一雙眉毛,笑得得意異常。

  可是他明明早就認得青痕,此刻,卻故意裝作不認識我。

  瑤英見我不動,只得彎著纖腰,朝我略略又加重了語氣低道:“青痕?”

  我只當沒瞧見她,歪過腦袋,故意繞開她堵在我面前的身影,去瞧她身後的他。他似是一早料定我會去瞧他,緩緩掉轉過視線,似笑非笑地看著別處的堤岸。

  青痕並不笨,我當然知道要拜見玉帝,可是,我一聽見她叫我做,我心裏就百般不樂意呢。

  我心內氣惱得緊,強忍著心頭的嫌惡,只用眼角餘光,斜睨了她一眼,一面手忙腳亂地爬上岸去。

  登時,所有人都一齊瞧見了我羅裙之下的那只小小丑醜的魚尾。

  一時間,滿座譁然。

  那些齊刷刷的眸光中,什麼樣的形容都有,卻都是強抑著,明明寫在臉上,卻又故作高深莫辨。

  這些眼光,青痕五百年內早就識得,又豈會瞧不出?

  我只顧低頭忙著我的魚尾,輕撚指尖,默念著自個心內的咒語。這一次,青痕居然極爭氣呢,居然一蹴而就,一次就變成了一雙雪白嬌嫩的腿足。

  我沾沾自喜地抬起小臉,才要轉身,身後,果真又傳出她呱噪無比的痛惜之聲。

  “青痕?”

  我聞聲回頭,她居然又拎著裙裾往前挪了小半步,似是要追來的模樣。嬌美的容顏之上,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擔憂。

  我不禁怒從心起,強忍著周身一陣緊過一陣的痛楚,蹲下小小的身子,撿起自個足下的那一坨泥團,隔了四五步有餘,用力朝她砸去。

  臨出手之前,我特意抬眼偷偷去瞧他的形容,這一次,青痕並未直接擲向她的身形,而是直奔她足下的衰草而去。

  周遭,萬籟俱靜,就連樹下的清風,也仿佛被我驚得戛然而止。

  眼前,是泥巴四濺而起的狼籍,濺得她滿身滿臉。耳內,是泥塊落地粉碎的重音,落於堤岸之上,倒仿似落入了人心內。

  汙了她雪白的衣衫不說,更汙了她皎潔如月華的素顏,就連柔軟的髮髻之上,也濺了許多個泥點。

  那些高矮胖瘦不齊的仙家,差一點沒將自個的眼珠子瞪得掉下來,一個個目瞪口呆一眨不眨地低頭瞧著我。

  最先出聲的,還是那位立在雲層最高處的玉帝。只見他擊掌俯身大笑不止,一面笑,一面還環顧自個身側的大小仙家,好像要他們也一起跟著他附和。

  “哈哈哈,這位小……鯉魚精確實很有幾分趣味,連我瞧著都忍不住動心,冥帝覺得呢?”

  我順著所有人的視線,悄悄抬眼去瞧他。

  他卻淡淡笑了,那副形容雖是笑,卻足以讓天地山川都為之變色。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14 PM

第十七章 懲戒

  天搖地動,頭頂的垂楊隨著驟起的狂風,拍打著人的衣衫。就在他身後,墨靄慢慢散盡,漸漸顯露出暗紅色的光與影。

  原來,方才的那些個夜幕深處,竟同樣密密麻麻佈滿了全副鎧甲的冥將。

  原來,這便是玉帝方才所提及的他的鑾駕。

  有數道刺目的電光,自那些冥將的衣袖中淩空落下,再彙聚成一束堪比日頭一般耀眼的強光,直奔玉帝身旁那位手執仙杖曾對他出言不遜的老傢夥而去。

  不過是眨眼間,只聽那人應聲而墜,斜斜自腳下的雲彩上栽落,身子剛落至河面,即已化為飛灰。

  餘下之人,早已嚇得身如篩糠,面如土色。更有幾個竟然站都站不住,一個趔趄跌坐在雲上。

  他緩緩再回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掃過我。

  我只覺自個的身子一緊,頃刻間,似有一道一道的繩索將我從頭到腳緊緊縛住。

  未及我掙紮,隨著其中一位冥將的手勢,我已然被他掌心的勁力,重重摁倒在玉帝的足下,就好像我真是在朝他三跪九叩一般。

  更多的光電不停擊下,擊在我小小的身軀之上。每擊一次,青痕就痛得一縮,那種鑽心之痛,比起當日的剝鱗之刑,幾乎分不出輕重來。

  我痛得想叫,卻似被什麼東西死死封住了喉嚨,根本發不出一絲聲響。

  腦後,傳來他淺淡的沉聲,再平淡不過地接道:“玉帝還滿意麼?”

  我拼命昂著脖頸,仰起小臉,望向自個頭頂之上的玉帝帝尊,只盼他能心存一念仁慈救下我。

  他先前不是認得青痕麼?他和他雖同樣是至高無上的帝尊,許多時候,卻遠比他要和氣許多。

  那些電光映在他白色的衣衫上,閃出最刺眼的光芒。他也在低頭瞧著我呢,一副平靜的面容之上,看不出一絲憐惜之意。就連原先的那副笑容,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身後,他的聲音又再傳來,聽來隨性尋常至極,不帶絲毫暖意:“既然諸位如此好奇風某與這妖孽之間的糾葛,玉帝可有興趣當著這些人的面,聽風某再細述一遍?”

  他又叫我妖孽。

  愈來愈多冰冷的水滴,飛濺在我身上,我輕輕扭過小臉,去瞧他身側的水幕。

  就在那些由風浪堆砌的高牆之上,分明映出九仙山的最高處,那一座山之巔,那一方三生三世石。

  樹影搖曳的薄靄間,影影綽綽,赫然立著當日的玉帝、師傅和青痕。

  玉帝仿似猛然間被驚醒一般,驀地朝他擺著手臂,乾笑了數聲道:“毋庸毋庸,今日時辰已然不早,我看大家還是早些散了吧?”

  一面說,一面大笑著往後便退,臨走,還不忘用掌力推倒了那堵水幕。

  他嗤笑一聲,背負雙手,傲然玉立在河堤之上,任憑玉帝將那幕水牆卸去,就好像不曾瞧見青痕一般。

  風浪漸漸止了,我身上的束縛也漸漸松去。

  我低頭瞧著自個身上原本就襤褸的衣衫,此刻,它又被我方才吐出的血漬染得汙穢不堪。我輕輕沉入水下,往河谷的最深處沉去,生怕弄出一絲微瀾,叫頭頂之上的人瞧見我。

  有人在輕喚我的名字呢。

  卻並不是他。

  也不會是他。

  我握緊小手,將自個藏在河谷深處一塊巨大的怪石背後,緊緊抱住胸前的巨石,將小臉埋在石縫內。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17 PM

第十八章 何處不相逢

  天色已經漸漸大亮了,頭頂之上,除了嘩嘩的流水之音,已再無其他。

  我悄悄自水下探出腦袋,前後左右東張西望了半天,但只見寬闊的河谷之上,堤岸兩側隨風飄蕩的垂楊枝條間,又只剩下青痕一個活物。

  我心內難過,垂下腦袋,用掌心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河水,胡亂潑向遠處。

  但,水花還未及落下,空蕩的天地間,已隱隱有一把低沉的嗓音淩空響起。

  我驀地自那些漣漪中支起身子,抬頭望向自個頭頂的天穹,可是那裏除了有幾隻飛鳥和雲朵飛過,再無半點蹤影。

  可是,青痕不認得回去的路呢。

  我猛地再紮進水底,急急擺下魚尾,顧不得周身的傷處,一口氣往前遊去。

  不過才遊出數十裏,青痕的氣力便似要用盡,且越往前行,兩岸的水道也變得越來越狹窄。面前,已剩下一條淺淺的溪澗,再要前行,已再無去路。

  溪岸上,那些趕集的凡人絡繹不絕。間或有一陣又一陣的歡聲笑語朗朗響起,仿似一個個都有著天大的喜事。

  我心內好奇得緊,躲在近岸,自幾枝焦黑的枯枝背後,偷偷往那些人臉上瞧去。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到這些凡人的集市上行走過呢。

  就在距我不過十步之外,正開著幾從淺色的野花,小小的骨朵上,尚帶著未乾的夜露。

  我不覺咽一口口水,屏住氣息,往前又爬了幾步。

  一面將自個藏在那些低低的衰草中間,一面撚動指尖,徐徐將衣裙下濕漉漉的魚尾變幻成人的雙足。

  骨碌碌的眼眸,絲毫不敢有懈怠地盯著遠處的行人,悄悄伸出手去摘。

  有嫋嫋的煙霧,自那些擔夫的爐灶中溢出,更有一些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夾雜在這些販夫的中間匆匆路過。

  其中一個身段高挑膚色白淨的,眉眼之間,瞧著竟有些與當日的張瑞文相類,比起他還要俊上幾分呢。

  我坐在草叢中,一面揪著那些野花往自個嘴巴裏面送,一面目不轉睛地瞧著遠近經過的紅男綠女們。

  才啃了四五朵野花,青痕猛然間瞪大眼眸,再用力揉下自個的眼睫,剛剛那一個玄色的高大身影,看著竟活脫脫是玄蛇的背影呢。

  我忙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一路小跑著奔過去,只當對周遭那些鄙夷詫異的眼光視而不見。

  只見他俯下身,在一個懸著許多摺扇的攤販面前停下,隨意撿起一把墨色的骨扇,在手中徐徐展開。

  手心內的花束,早被我攥得凋零殆盡。

  我並不敢上前,隔了三五步,立在那些來往不絕的人群中,抱著手中被我揉成一團的花束,一眨不眨地仰著小臉望向他。

  青痕原本也想忍住,可是這一刻,青痕再見到他,竟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歡喜,從心頭一直到嘴角,竟然忍不住都笑開了花呢。

  他期期然轉過身來,擲了手中的扇子,含笑的眸光就在那一瞬間對上我望住他的眼光。

  我猛地收住笑意,換成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隨意丟了自個手內的殘花,好像從沒有瞧出他一般背過身去,佯裝去瞧我近旁的那些個陌生人。

  瞧了有片刻,這才回過小臉,一邊得意異常地轉下眼眸,一邊大言不慚地朝他格格笑出聲。

  玄蛇精呢。

  可是,他卻好像不認識我一樣,仔仔細細地再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好笑道:“這位元小友,在下認識你麼?!”

  我被他問得愣住,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小臉上的形容也隨之慢慢繃緊。

  他低頭望住我,饒有興味地抄起一雙手臂,忽然間笑得咧開了大嘴。

  “喲,我道是誰,原來是小鯉魚哇!”

  “咳咳咳,小鯉魚,我說你怎麼你穿成這樣?你可不能怪我貴人多忘事,你瞧瞧你自個這身衣衫……咳咳咳,恕在下實在眼拙,一時竟沒能認出是你。”

  青痕並不笨呢,他這副形容,分明是在笑話青痕的衣衫襤褸。

  我握緊小手,狠狠朝他瞪回去,一張小小的臉龐已是氣得滿面通紅。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19 PM

第十九章 喜歡與不喜歡

  他的眸光再落在我的雙足之上,嘴角彎出一抹促狹的笑意,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我順著他的視線去瞧,但只見原本濕漉漉的雙足之上,不知何時竟沾滿了汙淖不堪的塵灰。

  青痕一向極愛惜自個的容貌,也極愛乾淨,我低頭瞪著它瞧了半日,心內氣惱不已,強忍著痛,連連頓足。

  可是我越頓足,那些濕泥就愈發滑膩顯眼,再加上這一身破衣爛衫,這副形容,根本已與集市上的乞兒無異。

  我佯作鎮定,滿不在乎地昂起自個的脖頸,不過斜睨他一眼,只當自己滿不在乎呢。

  他長得那麼醜,青痕才不怕他笑話我。

  他的腰間依然系著那只酒囊,裏面,隱約飄出淺淡的酒糟之氣。掃一眼周遭的人群,這才回過臉來向我笑道:“怎麼,小鯉魚,你找我有事?”

  我被他問得有些心虛,垂下眼睫,佯裝去瞧面前那一把又一把的摺扇,不敢與他目接。

  他解下酒囊,仰頭喝了一口,自顧自朝前走著。發絲垂在那件玄色的衣衫之上,看著竟也有幾分俊俏呢。

  我歪下腦袋,正遲疑著要不要追過去,卻見他正停在數步開外,回身朝我笑道:“還不走?”

  我登時喜笑顏開,強忍著足下的尖銳之痛,小跑著追至他身後。

  日頭已經上了三竿呢,面前的石徑之上分明映著他高大的身影,也映著我緊隨其後的小小身影。

  一前一後,行在那些凡人的街市之上,每過一處,我都忍不住駐足,小心地用小手去摸那些在我看來極新鮮的東西。

  每每此時,他都會立在前面不遠處,一面飲著他手內的美酒,一面若有所思地望住我。

  我忽然尖叫一聲,整張小臉都放出光來,就在青痕面前,掛著那麼多簇新的羅裙呢,其中有一件淡粉色的,尺寸式樣都極合我心意。

  他慢慢踱步過來,用自個手內的酒囊一下打落我猶在摩挲著羅衣的小手,含笑朝那位怒目圓睜的店家點點頭,一面從袖內掏出幾個碎銀,交與他。

  我格格笑著,剛想脫了身上那一件換上新衣,才脫了半隻衣袖,卻見他哈哈大笑,俯下身附在我耳畔低道:“小鯉魚,你那個男人竟沒教過你什麼是廉恥?”

  廉恥?我似懂非懂地睨他一眼,只顧滿心歡喜地低頭瞧著我手內稀罕的寶物,根本沒心思搭理他呢。

  他不懷好意地怪笑數聲,再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囊內的美酒。

  “還不快走?”

  他在叫我呢。

  我抬起小臉,抱著衣衫,緊步追上他。

  原來,他帶我去的地方,不過是這街市的盡頭。面朝一泊湖水,寥廓浩淼,卻無風不起浪,無波亦無瀾。

  我縱身躍下水中,幾下將自個身上的那一件剝淨,再換上新衣。

  他坐在樹影下,將手中的酒囊一飲而盡,轉眼又從袖中取出另一隻精緻的酒器來。

  我攀在他身側的近岸,好奇地歪頭去瞧。細長的酒瓶之上,有嬌豔的梅花,盛開在潔白的瓶身上,瞧著煞是動人。

  他低下頭,朝我揚一揚手內的物什,那副神情,分明是在笑話我。

  “要不要來一口?”

  “小鯉魚,我知道你愛乾淨,這一瓶,我還沒開封。”

  我往後縮了縮,故意又遠離了他一點。眼前,清晰現出他在那只遊船上與那位綠衣女子之間奇怪的飲酒方式。

  我略微紅了小臉,脆聲應道:“青痕討厭這些酒氣呢。”

  每每一聞到這些酒氣,青痕便會想起那些在桃花溪內嘔吐的醃臢之人,青痕才不要喝他給我的東西。

  他咧開嘴巴,不屑地一笑,輕輕摘去了手內的瓶嘴。

  “小鯉魚,你一個人?”

  “玄蛇精。”

  “怎麼?”

  “你喜歡船上的那個女子麼?”

  “不喜歡。”

  我瞪大眼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可是你親了她,還——

  “怎麼,青痕想知道什麼?”

  “玄蛇精。”

  “嗯。”

  “你很喜歡親她對不對?”

  “哈哈哈。”

  他俯下身子,用手內的瓷瓶一把攬過我的腦袋,黝黑的臉龐貼在我面前,湊到我嘴巴跟前,低低笑道:“我也想親你,鯉魚精,你要不要嘗下我的滋味?”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20 PM

第二十章 隨行

  他咧開的唇齒間,散溢著淡淡的酒香,味道竟不似先前那些在桃花溪內嘔吐的酒鬼那般難聞。

  我不覺好奇得緊:“玄蛇精,你也喜歡親親麼?”

  “青痕喜歡?”

  青痕喜歡呢,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張瑞文親我的味道,滿嘴都是令人作嘔的人肉氣息,親得青痕一連許多時日都咽不下一朵梨蕊。

  “玄蛇精,你喜歡青痕好不好?”

  “小鯉魚,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曾經,有另一個男人也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

  小鯉魚,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可是,岐華,你說的並不儘是。

  你當日讓我眼見的那一幕一幕,你既對她做過,也對青痕做過,就連玄蛇精也曾經對晚娘和那位綠衣女子做過。

  可是玄蛇精始終說他不喜歡她們,你說你喜歡青痕,卻不是我想要的喜歡。原來,非但喜歡與否之間會失之千里,就連喜歡與喜歡竟也有大不同。

  你喜歡的不過是親親,還有男女之間交合的美妙滋味。

  “鯉魚精,你哭了?”

  頭頂上方的天穹,頃刻間,堆滿了黑壓壓的烏雲。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劃破長空,也驚起了千層駭浪。

  我將自個沉入水底,不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眼角餘光,透過暗沉的波瀾,偷偷去瞧堤岸上的倒影。只見他正默然立在彼處,面孔上原先的戲謔早已不見,先是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漫天的巨變,再低下頭,瞧著我藏身之處的水波。

  豆大的雨點自天際傾倒而下,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也打濕了他的衣衫和發絲。

  那一日,他竟不曾離去,買了許多瓶酒來,好像一個木偶般靜靜坐在堤岸前。一口一口喝著他手內的美酒,直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器,堆滿了他的身側。

  有嬌豔的朝陽,慢慢自遠處升起呢。

  我悄悄自水下探出腦袋,隔了好遠,歪頭看向他。

  他扔了手中的最後一瓶酒,徐徐自地上站起身,黝黑的臉龐之上,掛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朝我伸出一隻長臂。

  我猶疑了好一會,這才心虛地擺下魚尾,磨磨蹭蹭地靠過去。

  初升的日頭裏,他的面容也透出一層淡淡的紅暈,蹲下身子,低頭向我輕道:“青痕有眼淚了?”

  我仰起小臉,有些沾沾自喜地點點腦袋。

  他的視線再落在我小小的身子上,炯炯如電,卻又含了幾分小心,低道:“這些淤青都是那個男人給你的?”

  我低頭瞧一瞧自個,剛想狡辯,待看見他的眸光,終是一點一點漲紅了小臉。

  有幾隻飛鳥,低低掠過青痕的頭頂呢,我扭過脖頸一路望過去,只當沒聽見他方才的問話。

  腦後,卻傳出他的嗤笑聲。

  “又是一個蠢貨。”

  我登時轉過小臉,自水中支起身子,怒目圓睜,朝他狠狠瞪過去。

  他仿似無奈地搖下頭,抱緊雙臂,低頭望住水中的我,哂笑了一聲再道:“小鯉魚,你想清楚。我玄蛇此生不會再喜歡任何人,我和那個男人一樣,給不了你任何東西。你最好離我遠點。”

  我滿不在乎地應聲接道:“我也討厭你呢。”

  他笑:“是麼?”

  話音未落,人已經大步而去。

  我在他身後眼睜睜地瞧著他的背影,心內竟難過異常。青痕獨自在桃花溪內活了五百年,卻從未像此刻這般害怕一個人上路。

  我想也不想,幾下爬上近岸,胡亂變出一雙巨足,就朝他奔過去。

  遠近的樹葉都已經枯黃了呢,那些樹枝間的晨霧,也正隨煦暖的豔陽一點一點散去。

  就在一棵金黃的銀杏樹的枝葉間,他緩緩回過身來,睨一眼自個身後的空曠處,黝黑的面孔上,俱是抑都抑不住的笑意。

  他在笑呢。

  我抱著面前的樹幹,自一棵纖細的小樹背後探出小臉,得意異常地朝他轉下眼眸,再格格笑出聲。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42 PM

第二十一章 消失的寶物

  颯颯的秋風,好像轉眼間就吹落了枝頭的黃葉呢。

  很快,便再看見皚皚的白雪,覆蓋著江水上一路順流而下的小舟。天上一輪圓月,照得江水好像白雪一般閃閃發光。

  我坐在船舷之上,一面用小小的魚尾輕輕敲著身下的水波,一面低頭忙著捏我手心內的泥偶。

  身旁的甲板上,放著才剛捏成的那幾個。

  一雙小小的手掌,叫入夜的寒氣凍得通紅,不過,青痕並不怕冷呢。

  發絲,衣衫,臉龐,最後才是眉眼。

  我高舉著手內的物什,就著皎潔的月色,瞪大眼眸,仔細端詳了半日,越瞧自個心內越歡喜得緊,埋頭當個寶似得小心再細細雕琢著。

  身後,飄來再熟稔不過的酒糟之香。

  “捏成了?”

  我得意異常地朝他揚一揚手中的泥偶,今晚,他遠比往日要早回船一個時辰,月亮都不曾落下呢。

  “他就是那個男人?”

  我瞪他一眼,垂下小臉,指尖輕輕撫過他狹長的眼眉,一面脆聲應著:“赤霞呢。”

  “誰是赤霞?”

  我含笑斜睨他一眼,故意用身下的魚尾拍幾下弦板,就是不應。

  “這一個呢?”

  這一個,青痕原本想要捏成師傅的模樣,可惜我費了許多氣力,卻始終捏不好他的長須,只有那副溜光的腦門倒有幾分神似。

  “哦,青痕今日還多捏了個女子?”

  我瞧見他隨意握在手中的樣子,心內登時有了計較。這一個,青痕前後捏了許多次,始終只有最後這一次的身段和臉盤,與綺霞最肖。

  我剛想伸手去奪,他卻故意一縮手,我登時急了,三下兩下爬上甲板,小手用力揪住他的手腕。

  他低頭瞧著自個被我攥住的肌膚,隔了許久才低道:“鯉魚精,你身上的刺呢?”

  我即刻松了手,呆呆望住他,忽又不死心地伸出一個小手指,輕輕劃下他的手心。他一動不動,默然抬眼瞧著我,卻不說話。

  青痕身上原先的刺,果真沒有了。

  “鯉魚精。”

  “那些刺是他給你的?”

  我一把搶過他手內的泥偶,背過小臉,裝作去瞧自個身下的水波,只當充耳不聞。

  他輕輕拍一拍手掌,好像是要撣落灰塵般,一邊大喇喇地站起身,一邊低頭含笑拋給我一句:“鯉魚精,看來你很喜歡渾身長刺?”

  我猛地回過身來,擰緊小臉,凶巴巴地向他道:“我討厭你!”

  “哈哈哈,好好好。”

  “可是你再討厭我也沒有用,那男人不要你了。”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而去,那股濃鬱的酒香之氣,也隨之一並慢慢消去。月色如銀,映照著奔騰的江河,也照著他踏浪而去的高大身影。

  簇新的衣衫下,青痕的左胸處一陣又一陣鑽心的痛楚。足下的小舟隨風搖晃,發絲也叫風輕輕鼓起,夜闌如水,瀲灩的波光中,分明映著我小小的倒影。

  岐華,好痛。

  你在對我做什麼?

  我要你從此之後,只屬於我。

  我垂下脖頸,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手心內的小小泥偶。

  她也正朝我笑呢,彎彎的眉眼,翹起的嘴角。

  綺霞。

  青痕直到今日才懂得,你為什麼會喜歡滿嘴人肉氣息的張瑞文。原來,當你喜歡一個人,就連他給你的長刺,也會變成世間最稀罕的寶物。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44 PM

第二十二章 偷來的浮生

  北風,愈發刮得緊了去。

  我握著手心之內的泥偶,縱身躍入河谷深處。

  那一夜,玄蛇精一夜未歸。

  待到他清晨歸來,卻見我獨自坐在堤岸邊,強忍著心內的幸災樂禍,在那些叫冰雪妝成銀條的垂柳間,歪頭望向他。

  就在他面前百步開外,一方陡峭的巨石正傲然矗立在江河中央。而在巨石的兩側,一塊一塊,俱是已經支離破碎的木板殘骸。

  那是我與他寄身了許多時日的小舟呢。

  他移回視線,落於我身上,但,未及他開口,我已然指著那些碎裂的木板向他道:“風太大了呢。”

  他不動聲色地應道:“說起來,昨夜的風浪是有些大。不過觸礁時,青痕人在哪里?可有受傷?”

  我得意洋洋地朝他晃一晃腦袋,想也不想,即脆生生地應道:“青痕正藏在水底呢!”

  他點點頭:“哦,原來青痕一早就料到船會撞沉,已經將自個藏在了水下。”

  我驀地支起身子,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整張小臉紅一塊白一塊,才要回嘴,心內硬是掂量了數個來回,終是強忍住。

  自此之後,也是自那一日起,他再也不曾夜不歸宿。

  起先的那幾個月,每每不過相隔三兩日,他便會帶回一名女子。

  再到後來,變成了三五日、六七日,到最後,往往要相隔十數日,他才會原形畢露。

  那一個個被他帶回的女子,每一個,都無不比青痕要美貌許多倍。一個個,裝束有濃有淡,手段伎倆卻和當日桃花溪內的鯉魚精們相差無幾。

  看著她們一個個貌比天仙的樣貌,看得我心內每每嫉妒得緊。

  為了怕我壞了他口中所謂的好事,每每此時,他便將青痕早早趕至岸邊,讓我獨自坐在岸邊等他完事。

  和暖的春風已經吹開了兩岸的花樹呢,一樹一樹,在我頭頂散溢著撲鼻的香氣。

  我悄悄將自個沉入水底,躡手躡腳潛回甲板下方,生怕驚動了身旁那些猶在沉睡的笨魚。

  一點一點,再自水下探出腦袋,小手輕輕攀住船舷,支起身子往船艙內張望著。

  今日早起時候,我趁他不在,將他原本擱在艙內的幾瓶上好的美酒一齊倒了大半,偷偷再換成這船下的河水,為了再加重些氣味,我特地往瓶內又塞了一些渾濁的泥漿。

  我擺下小小的魚尾,一副身子幾乎已經爬上了甲板,屏息窺向軒窗之內。

  他正在笑呢,低頭抱住懷內的紅衣女子,果真又一次故技重施,撿起桌上的酒瓶,就要拔去瓶塞。

  我只顧看得高興,才格格笑了一聲,已然猛地驚覺,忙一把捂住自個的嘴巴。

  可,不過眨眼間,他已經飛身來至我跟前,一把提過我腦後的衣物,不由分說就將我扔出去丈餘。

  只聽“噗通”一聲,就見我一頭重重栽入河內,一連喝了好幾口涼水。

  我顧不得呼痛,按住自個的肚子,在水下強抑著不讓自個笑出聲。眼角餘光一直睨到他大步而去,這才悄悄又爬回原處。

  攀住那船舷,支起脖頸,再咧嘴往內望著。

  果不其然,他已經拔去了瓶塞呢,摟抱著懷內的佳人,低頭才飲了一口,差點沒嗆得背過氣去。

  我尖聲叫著,怪笑著,樂不可支地連連拍打著自個面前的甲板。待眼見他大步而出,忙沉下身子,奮力往前逃著。

  身後的水線,迎風破浪,一路迤邐而下。

  那一年,那一月,青痕的心內原本如此難過,卻又雀躍如斯。

  粉色的落花,落滿了河谷,頭頂上,有布穀聲聲詠唱的高聲。傳過了遠山,傳過了近水,一聲一聲,響徹了那個春日,一朵一朵,映紅了水中的日月。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46 PM

第二十三章 滄海

  前面,又到了兩處水道的分岔口。每每此時,他都會停下船行,轉身無一例外地問我想去何處。

  “此處往東,通往耿山;往西,則通往青要山。”

  “青要山上多荀草,服之可以讓人美貌十倍百倍。”

  “耿山險峻,多朱獳出沒,人見之即亡。”

  “鯉魚精,你想去何處?”

  我佯作不經意地瞄一眼面前的兩條河谷,指著東面的耿山方向,大叫道:“玄蛇精,我餓了呢。”

  但只見不遠處的堤岸上,果真正開滿了素白的野花,好像織女才剛織出的素錦,鋪滿了人眼前。

  他睨我一眼,慢慢掉轉了船頭。

  未及他靠岸,我即猴急異常地爬上近岸,忙不迭地蹲下身子,胡亂揪著自個面前的花束。一面用力揪著,一面悄悄抬起眼睫,偷偷打量著一旁猶自立在船頭的他,生怕被他識破我的心思。

  青痕,最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可是,江河入海,海納百川,這些字句,都是師傅教授的課業上歷歷所記。

  青痕其實並不笨,那些功課,我大多記在了心內呢。

  耿山,往去一千里,可以直入滄海。

  青痕並不會騰雲駕霧,但,天河與滄海間每五百年都會有一趟竹筏往返,可以將筏上之人送往三界中任何去處。

  青痕並不知道此去會不會遇見那五百年才可一遇的竹筏,可是,青痕如此想念他。

  岐華,你忘了青痕了麼?

  原來,想念一個人,即便是在人最最快活之時,也會愈加想念他的音容笑貌。

  說來奇怪,自從我叫他掉頭去耿山那一日始,餘下的行程中,餘下的每一個岔道前,玄蛇精竟再也不曾問過我要去往何處。

  一日復一日,經冬曆夏,我與他寄身的這一葉扁舟,亦隨波逐流,漸漸來至那一片無邊亦無際的滄海邊。

  風浪愈發急了,他默然立在船頭,任憑那些風浪打濕了他的衣衫。

  足下的海水,顏色比起他的衣衫來,還要深上數分,墨漆漆,好像世上最濃稠不過的墨汁。

  疾風卷起我的發絲,拂得我滿頭滿臉都是。我趴在他身後十步之外,手指費力地去夠船下的海水,想要看清自個指尖之上的水色。

  原來,此處即是滄之海。

  青痕清楚記得,那些書卷上還說:所謂滄海,在北海中,地方三千里,去岸二十一萬裏,四面繞島,各廣五千里,水皆蒼色,仙人謂之滄海。

  他已經有許多天斷了酒釀,每一日,不是獨自立於船頭遠眺,就是好像一座泥雕蠟像般靜坐在軒窗前若有所思。

  “鯉魚精,你起來。”

  腦後,果然傳來他的厲聲。自從我跟在他身後隨行那一日始,他還從未對我如此疾言厲色過,即便是那一日我因著棄舟毀了他的行船。

  我心虛地仰起小臉,望向他。

  此刻,天地萬物都好像已經入了夜,只有漫天的星子,猶在一眨一眨綻放著最微弱不過的光芒。

  他低頭望著我,瞧了好半晌,才慢慢抬起衣袖,以手指著自個面前的海水向我低道:“你看仔細了。此處便是滄海,你須要以身躍入其內,才能知曉身下有無五百年一遇的竹筏。”

  “不錯,你縱身入海之後,此時,如果真有竹筏在,無需你開口,它自會依著你的心意,送你上天入地,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境地。哪怕是瑤池仙境,陰曹地府,它也一樣不會讓你失望而歸。”

  “但,如果你縱身入海,而此時,並無竹筏,等著你的,便只有最後一條路好走。”

  “鯉魚精,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我被他臉上的肅穆嚇住,輕輕搖一搖頭。

  他冷笑一聲,點頭再道:“等著你的,就只剩下灰飛煙滅,萬劫不復。”

  “你還想一試嗎?”

  “鯉魚精,你想好。”

  “別說以我的功力,即便是兩位帝尊都在,一旦你縱身入海,任何人都救不了你。”

  “青痕,還想一試麼?”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48 PM

第二十四章 浮槎去

  青痕,還想一試麼?

  我歪過腦袋,小心翼翼地再問他道:“玄蛇精,灰飛煙滅之後,人也可以再轉世麼?”

  他回過頭來,冷眼瞧著數步之外的我:“鯉魚精,你我都是妖孽,即便不曾灰飛煙滅,也不可能有什麼輪回轉世之說。”

  可是青痕就有輪回呢。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心內暗自得意得緊,正想開口向他炫耀,卻見他正咧著大嘴朝我不懷好意地笑,那神情分明是笑話我方才的“非分之想”。

  我握緊小手,昂起脖頸,不甘心地再回道:“萬一青痕也有輪回呢?”

  他的那張黑面愈發黑了下去,朝我點頭應道:“青痕既然不信,索性自個試一下,不就全知道了?!”

  我登時泄了氣,定睛瞧了他半天,硬是瞧不出一絲破綻。只得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佯作鎮定地繃緊自個的小臉,不讓他瞧出我此刻的氣短。

  船下的風浪愈發大了呢,那些黑壓壓的浪頭借著風勢,自遠處蜂湧而至,一下一下重重拍打著我與他身下的船舷。

  我低頭睨一眼那些四濺開來的水花,悄悄收回雙足,往後又挪了挪,心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失望。

  岐華,青痕不過是想偷偷瞧你一眼就走呢。再說,我已經只剩下兩世的命數,加在一起才不過二百歲,萬一真如玄蛇精所說,這水下並不會有竹筏在等,萬一灰飛煙滅之後又不能再有輪回,那青痕豈不是白白送了小命?

  青痕,不要試呢。

  我回過臉來,小臉上綻開花一般,滿是虛應的甜笑,一面指著來時的方向,一面討好地向他嬌聲道:“玄蛇精,我們回去好不好?青痕餓了呢。”

  他怔怔地望住我,一動不動,半晌才接道:“青痕決定不試了?”

  我強忍著心內的懊惱,佯作滿不在乎地只顧低頭看著我手心內的泥偶,只當沒聽見他的問話。

  眼角餘光瞥見一方玄色的衣角,緩步移至我跟前,頭頂上,隨之傳出他略帶奇怪的悶聲:“鯉魚精,你想不想與我交合一次?”

  我有些局促地仰起小臉望向他,身下的羅裙內,竟有幾絲微微的癢意。

  這一刻,就連這滄海之上的勁風,也都一併止了。

  “鯉魚精。”

  面前的那張面孔愈來愈近,愈來愈大,眼看著就貼到了我面前。這一次,他的唇齒之間並沒有一絲酒氣呢。

  我突然沒來由地驚慌起來,就連小手都跟著不爭氣地打顫,就在肌膚相接的那一霎那,我突然怪叫一聲,用力朝他結實的前^胸^推去,想將他推離自個。

  許是我用力實在太猛,所有力道竟好像都推在一堵銅牆鐵壁之上,非但沒能推動他分毫,就連我自個反倒吃不住力,一個倒栽蔥就往後栽出去。

  就在我的尖叫聲中,好像只是眨眼間呢,等到我再低頭看向自個,卻發現身旁的甲板已然換成冰冷刺骨猶在不斷咆哮翻滾的海水。

  我驚得差點背過氣去,拼命拍打著身下的海水,一面高聲朝他尖叫著,小臉上氣得鐵青。

  “玄蛇精!”

  “救我——”

  ……

  話音未落,我小小的身子已經被撲面而至的一個巨浪蓋過,嗆了滿滿一大口鹹澀無比又黑不隆冬的海水。未等我再叫,只覺一股更強勁的力道席捲著我,就要生生往水下墮去,眼看著就要沒過頭頂。

  我驚恐異常,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隔了那些浪頭,死死盯住他,恨不能將他一齊拖下水,生吞活剝了他。

  他皺緊雙眉,一張黑面上,俱是青痕瞧不懂的形容。颶風鼓起了他的衣袖,上前一大步,將手中的船槳扔於我,差一點砸在我的腦袋上。

  我氣得連聲怪叫,正要再向他發作,忽覺腳下一穩,好像有什麼硬物穩穩地接過了我的雙足,托住我一點一點自冰冷濃稠的海水中往上浮起。

  原本漆黑如墨染的海水之下,突然間變成通紅一片,有數不清的星星,閃耀在我的周遭,一顆一顆,竟比那九天的星河還要奪目璀璨。

  竹筏。

  水底竟然果真有竹筏。

  青色的竹枝,不過只有青痕的一隻手掌粗細,一根一根,捆紮在一起,細細編織成僅容一人立足的漂浮憑藉。

  我一時驚得失聲,低頭只顧呆呆地瞧著,待到會過意,整張小臉都已經發出光來。隔了洶湧的海水,一面頓足,一面扯直了嗓門朝他叫著:“竹筏,有竹筏呢!”

  “玄蛇精!”

  “玄蛇精,你瞧——果真有竹筏呢!”

  “玄蛇精!”

  “玄蛇——”

  青痕只覺眼前驀地一黑,緊跟著腦袋“嗡”地一聲,等到再睜開眼睫,那句被我扯著脖頸叫喚出的“玄蛇精”三個字,竟猶未喊盡呢。

  眼前,不見滄海,只有一泊再平靜不過的池水。

  水波清澈見底,雪白的花蕊鋪滿了碧綠的池水,好像一塊上好的美玉。

  遠處,是連天矗立的宮闕,一重一重,直接入雲霄。近旁,一簇一簇的玉樹瓊花,雲蒸霞蔚一般,開滿了雕欄畫棟。就連他足下所踏的青色石階,都好像是一條一條暗沉的青玉鋪就。

  堤岸兩側,是密密麻麻兩排手執刀劍長戟全副鎧甲的冥將們,一個個怒目圓睜,好像即刻就要將我自水中拎出活剝了皮去。

  池水盡頭,不過十步開外,正玉立著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身著白衣,素白的衣衫上,只在衣角處繡出青色的繁花,枝葉嶙峋,花枝相纏,華美俊俏異常。

  我收了高聲,喃喃吐出口中那最後一聲“玄蛇精”的“精”字。

  他好像沒聽見一般,臉上一副再淺淡不過的表情,辨不出半點痕跡。背負雙手,默然瞧著足下的我。

  青痕的心口處跳得跟小鼓一樣,一張小臉燒得滾燙,我費力地昂起腦袋,想也不想,即手指著身後,向他脆聲道:“青痕——”

  他挑起眉。

  我咽一口口水,強作鎮定地再接道:“青痕,原本不是要來此處,是玄蛇精將我推下的滄海呢。”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50 PM

第二十五章 割捨

  他側過臉去,睨一眼兩旁 的那些個兇神惡煞的冥將,那些人即刻嚇得收起了手中的法器,齊齊往後退去。不過片刻間,一個個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伸出小手,托起那些自頭頂的花枝上徐徐飄墜的花瓣,一朵一朵,好像冬日的雪芽呢,不一會便落滿了我的手心。

  待到再歪過小臉,卻正好對上他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眸。

  我悄悄將那只握滿落花的小手藏在身後,輕輕擺一下已然打回原形的小小魚尾,一步一步小心往後退著。

  原來,此處便是他的幽冥殿。

  鼻尖處,俱是漫天花樹的清甜香氣,幾乎分不清哪些是出自花朵之香,哪一些又來自他的周身。

  一步一步,一連退了許多步,都聽不見他喚我。

  我垂下腦袋,避開他的視線,佯作去瞧水中的倒影。

  瀲灩的水波之下,那只醜醜的尾巴上,赫然映著數道黑黑的印記呢。除了那些與生俱來的痕跡,還有一處一處小小的淤青,顏色雖淺淡,卻再也抹不去。

  浮槎還在等我呢。

  我慢慢沉下身子,在沒入水面的那一刻,又扭過小臉,朝他綻開一抹笑靨。

  “岐華。”

  “這些花朵真好看。”

  這些花樹,青痕連見都沒見過,顏色雪白得雖好像梨蕊,卻遠比梨蕊的香氣要清遠淺淡許多倍。就連青痕的發絲上,肩上,都落滿了這些雪白的花蕊。

  我掉轉身子,一頭紮進池水深處,奮力往前遊著。

  才游了幾步,青痕再也忍不下那些切膚之痛,小小的身子痛得蜷起,躲在碧綠的水波之下,用力揉著自個的眼睫。

  青痕先前竟不知道,原來人有眼淚,也竟是這麼累贅的麻煩事呢。

  我猛地一下沖出水面,濺起了一池的水花,仰頭望向遠處青玉石階之上的他。

  他挑眉望住我,身子既不動,也不語。

  我歪頭外腦地端詳了他半天,小臉上,忽然間放出光來。

  隨手就丟了手心內的花瓣,幾下游至他足下,攀住近岸,一眨不眨地瞧著頭頂之上的他。

  這一次,他果真矮下身子,朝我伸出一隻長臂,手指輕輕撫上我腦後的發絲。才撫了一下,就輕輕側過臉去,分明是笑了一下呢。

  “岐華。”

  “嗯。”

  “我先前身上的長刺是你植下的麼?”

  “是。”

  我心內又是難過又是歡喜,小手緊緊攀住他的手臂,圓睜著一雙眼眸,小心翼翼地仰頭再向他道:“你將青痕身上的刺都去了麼?”

  他再撫下我的臉側,低頭淡淡應道:“誰說的?”

  我轉下眼眸,有些似信非信。

  可是青痕身上的刺明明都不見了呢。

  “怎麼,青痕喜歡身上長刺?”

  我歪著腦袋,不確定自個回答“是”抑或“不是”才更妥當些,心內掂量了半日,一副眸光不免偷偷望向他的袍衫下。

  他笑了呢。

  “小鯉魚,你給我安分點。”

  長指撚去一朵粘在我唇邊的花蕊,低頭朝我笑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我握緊兩隻小小的拳頭,強作鎮定地繃緊小臉,假意去看那一朵一朵隨風而墮的落花,不叫他瞧出我的難過。

  “怎麼,青痕不願意?”

  “岐華。”

  “為什麼你捏出的泥偶可以變出青痕,青痕捏了許多個綺霞呢,沒有一個能變出她的模樣。”

  “你幫我再捏一個綺霞好不好?”

  “青痕想她了?”

  岐華,其實是——青痕長這麼大,遇見過那麼多妖孽,那麼多凡人與仙家,只有綺霞可以讓我想起你。而每一次再看見你,也都會讓我再想起她。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三界中,已經沒有人可以再還給我一個綺霞,即便你可以,你也不會為了我違背那些天則。青痕非但迷了路,再也找不回那片 山谷,就連山谷中的那些日月,青痕也再也回不去了。

  岐華,青痕其實也好想念你。

  可是我不會告訴你呢。

  十步之外,已然有幾個冥將在靜靜等著他的示下,分明是要送我回去的模樣。

  我神氣活現地扭過小臉,用眼角餘光斜睨著他,一點一點,慢慢自他的臂彎間抽離身子,再輕輕擺下魚尾,在水中緩緩轉了最後一個圈,用力記著眼 前所曆的一物一景。

  “青痕。”

  “想不想忘了我?”

  那幾個冥將正緩步走向我呢。

  我只當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低頭撿起一朵漂浮在水面之上的落英,高高舉在手中,只當正仔仔細細瞧著它花心內的銀絲。

  浮槎去,浮槎歸。

  岐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青痕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我輕輕擲了花瓣,垂下脖頸,心內默念著咒語,但只見水中的魚尾就在他面前幻變出一雙醜陋無比的巨足。

  我瞧也不瞧他一眼,輕撚指尖,再從頭念一遍咒語,這一次,我果真變出了一雙大小合宜的纖足呢。

  我伸出手臂,再費力地爬上青玉長階,跟在那幾個帶路的冥將身後,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向遠處行去。

  眼前繁花似錦,足下的玉石臺階之上,被我灑下了一路濕漉漉的水漬。除了那些水漬,還有一道一道自我的衣袖內滑落的粉色魚筋,綿延不斷絕,隨 著我細細的足印,一路往前。

  但,再長的魚筋,也會有盡頭,我輕輕鬆了手心,那最後一段牽扯,終是自青痕的指尖失去。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52 PM

第二十六章 敗陣

  身後的宮闕高處,傳來一陣一陣嫋嫋的仙樂,甚至,還可以清晰聽見有仙娥調弄歌喉的飄渺之音,伴著高空中一聲一聲鳳凰鳥的歡鳴輕叫。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青痕其實很想悄悄轉過小臉再看一眼他的模樣,青痕其實也更加捨不得那些被我故意落在身後的粉色魚筋。

  許多個夜晚,天上月華似水,我獨自坐在岸邊,垂著脖頸,一遍又一遍仔細端詳著自個手心內的粉色物什。鼻尖處,那股淡淡的清香之氣,就好像他還在我身邊呢。

  面前,就是長階的盡頭。

  我的雙足剛剛踏離了那最後一道玉階,原本雲起雲湧的雲海深處,竟果真浮出了那只來去無影的浮槎。

  青痕要回滄海呢。

  我才要踏足上去,只聽耳邊劃過一道呼嘯的風聲,割得人心內生生的疼。隨著那些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隨之而來的,更是一聲又一聲“撲簌簌”的連續響動。

  我突然一陣沒來由的驚慌,猛地掉轉回身子,瞧向被我棄在了身後的魚筋。

  但只見——那一根一根青痕心愛的寶物,正借著風勢,急促地回捲入他的掌心之內,就在那雲舒雲卷的天穹之上,彎成了一道一道的虹彩。幾乎與此同時,他的長指間已然變出了另一件刺眼的物什。

  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其中一根魚筋,就已在半空中被那一束又一束淩厲的寒光挑落,就在我眼前,眼睜睜碎成了星星點點的形狀。和著花樹間的落花,如花雨般飄落。

  我尖聲叫著,顧不得足下的鑽心之痛,一路朝他狂奔過去,一頭沖進他的身前,就要去奪他的指間之物。

  他低頭看我一眼,淡淡接道:“青痕不是不要了?”

  我撲在他懷內,眼巴巴地瞧一眼自個身下那一段一段已經碎成青痕小指長短的物什,小臉漲得通紅,再拼命踮起小小的雙足,一把奪過他掌心內所剩的魚筋。

  頭頂之上,傳來熟悉的力道,一下一下,輕撫著我的發絲。

  “青痕哭了?”

  “岐華,我討厭你。”

  ……

  “其實青痕認識回九仙山的路,可是我討厭你欺負我。”

  “我討厭你喜歡她,討厭你叫我妖孽,討厭你去了我的長刺。”

  “青痕還討厭什麼?”

  我抬起腦袋,小臉上狼籍一片,狠狠再瞪他一眼,這才越過他的臂彎,心痛欲絕地瞧著自個足下的碎片。

  他低下頭,指腹輕輕拂過我的臉側,眸光一點一點暗沉了下去。

  “青痕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麼?”

  我忿忿地背過小臉,你和我說過那麼多,我怎麼可能一一都記得?再說,青痕還喝過一小口的望川水呢。

  他無可奈何地笑,眸光移向遠處的那些屬下,那些人隨即會意,一步一步往後退著。他這才掉轉視線,朝我含笑斥道:“三界中除了你這個妖孽,還沒人敢如此同我講話。”

  他又叫我妖孽。

  我氣得握緊小手,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才要發作,他已然松了我,緩步朝前行了一步,沉聲向那些個冥將命道:“送她回九仙山。”

  “青痕不要回去!”

  他並不動怒,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中,分明掠過一絲淡淡的痕跡。長指摸一摸鼻子,衣袖已忽忽生風,將一道電光劈向數步之外的池水。

  我順著那道光束好奇地歪頭去瞧,才瞧了一眼,就已然失了方寸。幾下跑至玉階下,就著碧綠的池水,埋頭仔細辨著。

  觀外的那棵老桃樹,不知何時竟叫天雷劈成了滿目枯焦之狀,昔日枝繁葉茂的華蓋下,只剩了幾根黑黝黝的殘枝,瞧著實在醜陋得緊。

  清澈淺淡的波光中,平素力大如牛的二師兄紫霞正領著眾人一路吆喝著要將那棵枯樹起了,說什麼要將它直接扔進後山的溪澗內。

  可是,那棵老桃樹的樹洞內,尚藏著青痕的劄記。

  那本劄記,曾經是青痕心內最稀罕的寶貝。

  我想也不想,即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身。顧不得抬頭再瞧他一眼,也不管面前那些低眉斂目佯作對我和顏的冥將們,強忍著每一步難耐的痛楚,一路小跑著,奔向方才的來時路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54 PM

第二十七章 認錯

  碧綠的池水盡頭,翻滾如潮湧的雲海深處,正停著我來時的憑藉呢。

  我悄悄收住腳力,扭頭望向身後。

  身後,宮闕連天,霞光萬丈,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殿宇之間,更圍繞著一朵一朵五彩斑斕的祥雲。

  就在那青玉鋪就的雲階盡頭,一棵淡粉色的花樹下,正俏生生立了一個青痕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被幾個盛裝的仙娥簇擁著,扶著身旁那一樹粉白的繁花,默然望著長階下的我。

  落英似雪,白衣似雪,漫天的落英成陣,一朵一朵,隨風落滿了她柔軟的發絲。臉上的表情似有些傷心,又似有點歡喜,在那副嬌美的容顏上,映出極淺極淡的柔光。

  我回過小臉,一點一點,小心踏上那自雲層下緩緩浮起的浮槎。等到站穩,再趴下小小的身子,伏在那道不過一人寬窄的竹筏之上,用力閉上眼睫。

  浮槎去,浮槎歸。

  待到再睜開眼眸,眼前的白日已然化作了漆黑的暗夜。

  身下的浮槎,早不見了蹤影呢。

  冰冷刺骨的北風鼓起了我的衣裙和發絲,面前的山門巍然而立,只有那一彎缺月掛於黑壓壓的山巒之上。

  清冷的月華,映照著山門前一高一矮兩個同樣細長的影子。

  “青痕回來了?”

  “為師已經等你許久了。”

  “青痕瞧瞧這是什麼?”

  凜冽的寒風中,一隻枯瘦卻溫暖之極的手掌,徐徐撫過我腦後的發絲。

  我伸出小手,輕輕接過師傅手中的木匣,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再偷偷掀開其中一頁,果真是青痕的劄記不假呢。

  我有些計較地抬起腦袋,卻正好對上師傅又好氣又好笑的眼神,他捋一捋自個面前的長須,低頭朝我含笑啐道:“真真是小孩子心性!”

  我忙將那只握有木匣的小手藏在身後,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臉上的形容。

  “青痕放一百個心,為師並不曾打開過,更別說其他人。”

  我睨一眼他溜光的腦門,小臉上這才綻開一抹甜笑,一面歪過小小的腰身,去瞧師傅背後的少年。

  赤霞呢。

  他也正望住我,狹長的眼眸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笑意,卻依舊一言不發。

  耳畔,卻傳出師傅的沉聲。

  “赤霞,去,將你小師妹用捆仙索仔細捆了,先打四十戒尺,再好生餓她幾頓!”

  我猛地掉轉身子。

  “怎麼,青痕不服?”

  “還是嫌為師罰得太輕?”

  “赤霞,還愣著作甚?!”

  “是,徒兒遵命。”

  青痕許久都不曾叫捆仙索捆過了呢,手心內的戒尺倒像是家常便飯一般再尋常不過。我皺緊小臉,拼命咬住雙唇,任憑那一道一道淩厲的力道狠狠落在我的肌膚之上。

  待默數到二十下,我悄悄抬起眼睫,望向頭頂之上的赤霞。

  卻見他的額上已然滲出了汗珠呢,那副模樣,倒比我這個受罰的還要難過。

  “青痕知錯了麼?”

  見我不應,赤霞忽然間松了戒尺,低頭瞧一眼我手心內翻起的血肉,再蒼白著面孔,抬頭望向一旁的師傅。

  青痕知錯了麼?要在平常,我斷不會輕易認錯。可是,這一次,青痕心內雖然有些難過,卻有些沒來由的歡喜。

  我俯低身子,將小臉藏在另一隻手臂的臂彎間,不讓他們瞧見我的眼淚呢。

  “師傅,鯉魚精哭了。”

  我才沒有哭。

  我抬起小臉,有些心虛地瞧一眼數步之外正滿面寒霜的師傅,脆生生地應道:“青痕——”

  “嗯?”

  我只當瞧不見赤霞臉上的形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吶吶地小聲再接道:“青痕,知錯了呢。”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56 PM

第二十八章 山中日月長

  小小的斗室外,有雪白的冰芽淺淺覆在那些焦黃的枯草之上,捆仙索的勁道確實緊了些,我吃力地用那只完好的小手去揪面前的那一層晶瑩。

  這一次,就連向來護著我的赤霞都不敢輕易再現身。

  “師傅,鯉魚精已經知錯了。”

  “赤霞,這一次,為師要她好生記得,即便她事後知道錯了,這世間所有的咎因都不免要付出代價。”

  “你先下去,所有人都不許私自給她送吃的,聽見沒有?”

  “是,徒兒遵命。”

  可是,青痕已經一連餓了三日了呢。加上之前在滄海的那些時日,怕是已經餓了六七日有餘了。

  我轉下眼眸,悄悄將手心內的冰棱送入齒間,再慢慢探出手去想要多採擷來充饑。

  才剛伸出小手,猛然瞧見自個面前——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道細瘦的黑影,正背對著我坐在山崖前。

  那身形,分明就是赤霞無異。

  他並不回過頭來瞧我,只是默然坐在那些冰冷的山石上,遙望著遠處的山巒。

  我肚子餓呢。我只當沒瞧見他,大喇喇地將自個掌心內的冰渣繼續填塞進嘴巴,一面胡亂吞著,一面歪頭看向他。

  他輕輕歎了口氣:“鯉魚精,你後悔過麼?”

  “我知道你心思重,心眼也小,心內計較得很,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再笑話你。”

  “青痕痛麼?”

  “要不要我幫你看看傷勢?”

  “師傅說了,等到日頭升起,就可以放你出去,你再稍微忍耐些。”

  “鯉魚精,你看,山那邊的臘梅花又開了,再過些日子,山上的積雪就要化盡了。今年的花朝節,又到了你心內想見的那個……人主持。”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仔細瞧去,果然,對面的山崖之上,果真開滿了一樹的黃花。

  來年的春日居然又來了呢,可是,青痕已經不會再去什麼花朝節了。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岐華,我已經知道你不喜歡我,你是這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即便再過五百年,一千年,上萬年,你也絕不會喜歡一個妖孽。

  可是青痕只剩下二百年不到的命數。

  花果然都開了呢。

  漫山遍野,一樹一樹,好像流光溢彩的織錦,落滿了遠近高低各處。

  花朝節來了,又去了。

  別說是花朝節,接下來的許多個大小節日都漸漸去了呢,眼看著枝頭的那些個黃葉又再一次在風中搖搖欲墜。

  “鯉魚精,我才剛在前面聽師傅說,前幾日有幾位上神都叫帝尊給殺了,據說是因為品行不端。”

  “聽說帝尊大怒,就連他們跟前的那些個隨從幫應,也一併株連問罪,丟了性命。”

  ……

  “青痕今日的課業呢?”

  “師傅,您瞧,鯉魚精的大字比起先前進步許多了!”

  “赤霞!”

  “徒兒……在。”

  “你道為師果真老眼昏花了不成?!”

  “師傅,徒兒知錯了,赤霞寧願受罰。”

  “你小師妹人呢?”

  “鯉魚精——”

  青痕溜了呢。

  我只當聽不見身後的長聲短叫,一溜小跑著,躲進幾棵枝葉繁茂的樹叢間。再不逃,師傅的戒尺打完了赤霞,勢必要一併再落在青痕的手心內。

  一直到那些清脆的戒尺之音漸漸消去,我這才貓著身子,自那些低矮的枝椏背後,悄悄探出腦袋。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7:58 PM

第二十九章 路遇

  但只見洞開的軒窗前,原本鋪滿青苔的長階上,斑駁的樹影落了一地。

  師傅和赤霞居然並未追來。

  天上的日頭,已經西沉了呢。遠處的山之巔,正映著連天的霞光,千絲萬縷,好像專為那一座座的峰巒披上了霞帔。

  耳畔,分明傳來五彩鸞鳥的脆聲,除了那些羽翼光鮮的傢夥,更有一隻一隻金光耀眼的鳳凰,繞著那一朵一朵的祥雲低飛盤旋不去。

  這一副場景,青痕何其眼熟?

  我驀地從地上支起小小的身子,手腳並用地順著那盤旋的石階一路往上,一口氣攀至山崖的最高處。

  山風鼓起了我的衣衫和發絲,面前,已是萬丈峭壁,我費力地昂起脖頸,找尋著頭頂之上的蹤跡。

  岐華,是你的鑾駕經過此處麼?

  已經可以聽見有仙樂陣陣,一聲近似一聲,青痕的衣襟下,也跳得好像小鼓一樣。

  幾隻長腿的仙鶴,似是低頭瞧見了身下的我,有一隻,更是故意展開雪白的雙翅,撲簌簌地自我面前急促掠過,細長的利爪,差一點就掃到我的小臉。

  我狠狠瞪它一眼,強忍著心頭的計較,沒有伸出手去還擊。

  卻只見天上的雲舒雲卷,一朵朵雲彩徐徐散開,終於看見了真身。

  皎潔似雪的白衣叫風拂起,玉立在那些身著彩衣的仙娥中間,頭上的金冠輝映著身後的落霞,折出耀人眼目的光芒。

  半空中,一朵小小的筋斗雲緩緩飄至他跟前,在那僅供一人立足的方寸之地上,不知何時,竟匍匐跪著師傅的身影。

  “小的,參見帝尊。”

  他的眸光漫不經意地拂過我,卻只當沒瞧見我一般,低頭繼續朝師傅沉聲笑道:“緣池仙翁,我聽說你的徒兒找回來了?”

  我瞪大眼眸。

  深秋的天氣,師傅果然又在擦汗了呢。一面擦,一面還在不停伏首再拜道:“是是是,那不肖逆徒已經自個回來了。”

  “哈哈哈,緣池仙翁,你沒有對我說實話吧?”

  “我怎麼聽說是某人特地將她送還給你的?莫非是我聽錯了?!”

  “小的,小的……不敢欺瞞帝尊。”

  “哈哈哈。我諒你也不敢!”

  “嗯,她此刻人在何處?也怪,她雖說是個妖孽,非但某人拿她當個寶,就連本尊瞧在眼裏,也甚合眼緣!”

  “你去將她叫來,我有話問她。”

  “這——”

  “怎麼,你也敢抗命?他是帝尊,我就不是?”

  “不不不,小的豈敢!帝尊饒了小的,饒過小的……”

  他不過只加重了一點點語氣而已,師父就仿佛被他嚇破了膽,那一腦門的汗膩是愈發擦不淨了。

  “赤霞!赤霞!”

  “徒兒在!”

  “去,快去將你小師妹速速叫來,千萬速去速回!”

  我歪過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們。

  可是他方才分明瞧見了青痕呢。青痕此刻就在他足下的這座山峰之上,距他不過數丈,他卻故意裝作沒瞧見我。

  就連赤霞起身複命時,那雙狹長的鳳目也似往我這邊悄悄睨了一眼,等到再從地上支起身子,人卻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而他身側的那些個神鳥中,不知哪個突然間怪叫了一聲,那叫聲分明像是被人暗中猛掐了一把。

  他循著鳥叫之聲,好像極隨意地一回頭,似是才瞧見面前的我一般,兩隻眸子登時放出精光來。

  “咳咳咳,緣池仙翁,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欺騙本尊?!”

  “帝尊,小的……”

  “你自己瞧啊,你看這鯉魚精不好生生在這,你還裝模作樣地叫你的大徒弟去找?”

  師傅嚇得“撲通”一聲又跪倒在雲上,一面忙不迭地朝我揮手示意,一面厲聲命道:“青痕,還不趕緊參見玉帝帝尊?”

  我仰頭望向頭頂之上的他。

  那一日,青痕就是因為不曾拜見他,被那些冥將用電光硬生生擊倒在他足下,那一種切膚之痛,比起當日的剝鱗之刑幾乎差不了毫分。

  此刻,但見他背負雙手,正一本正經地立於雲端之上,方才的諧謔之色,這一刻,儼然已換成了再尊貴不過的模樣。

  可是,那雙眼眸騙不了人呢。

  他竟然在朝我眨眼睛。

  我忽然再也忍不住,捂住自個的嘴巴,格格怪笑出聲。

  才笑了幾聲,師傅似被我驚得魂飛魄散了一般,那一張瘦長的長面上,形容慘白不說,一縷長須更是翹了又翹,手指著我,卻說不出一個字,顯是已經氣極。

  高空之上的至尊之人托著自個的下巴,看一眼身後的那些個天將和仙娥,這才期期然轉過身來,旁若無人地朝我再擠一擠眼睛。

  我松了小小的手心,歪著腦袋,也朝他骨碌碌轉下眼眸,脆聲喚道:“帝尊。”

  他放聲大笑,擊掌而應道:“好好好!鯉魚精,這一聲雖說叫得有些遲,本尊大人不記小人過,這筆賬我不和你們師徒算,我自會找人去算。”

  “哈哈哈……”

  “萬萬不可啊,帝尊!”

  “嗯?緣池仙翁,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莫非你眼中只有某人不成?”

  “這,小的不敢啊……”

  “那就好。”

  “鯉魚精,我原本是要找個有趣的人聊天,剛好路過此處,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瞧瞧熱鬧?”

  我握緊小手,悄悄往後挪了一挪。

  他瞧在眼中,低頭朝我了然於心地笑道:“你放心,鯉魚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和你一樣極其不願意瞧見某人。”一面說,一面還用手指學著他的模樣,摸一摸自個長長的鼻子。

  我繃緊小臉,心內卻分明松了口氣,青痕最愛瞧熱鬧呢。

  腳心處有些微癢,偷偷瞧一眼尚在一旁不停發抖的師傅,心內明明饞得緊,卻始終不敢隨便就應聲。

  並非青痕不敢,橫豎不過是一頓戒尺外加餓上幾日罷了,青痕只不過不想師傅再為了我難過呢。

作者: 楓拿鐵    時間: 2014-3-14 08:00 PM

第三十章 相見

  可是,還未等我反應,青痕的身子竟已開始徐徐升空。

  我站在那朵小小的雲朵之上,彎下腰身去瞧師傅呢。

  只見他張著嘴巴,目瞪口呆地望住我腳下的物什,才要吭聲,卻被兩道鋒芒畢現的眸光嚇得縮回了身子。佝僂著一副細瘦的肩背,低頭猶在不停試著他永難拭盡的汗意。

  玉帝這才慢慢回過身來,看向自個身旁的諸人道:“爾等也都退下吧。”一面說,一面輕輕揮下衣袖,不過是眨眼間,眼前一大一小的兩朵祥雲已然憑空飄了出去。

  耳畔傳出的,俱是呼呼的風聲,我才睜眼看了一下,就被面前的景致嚇得連聲驚叫。

  “怎麼,鯉魚精,你沒在天上飛過?誰讓你不閉上眼睛?要想留著小命,趕緊給我閉嚴實了!”

  同樣是騰雲駕霧,師傅的法力只能帶著我和赤霞極慢地飛行。

  而每一次,他帶著我,雖說也是這般須臾間即飛掠過山川四季,可青痕的眼前除了那些美到極致的幻境,就是一層又一層望不到邊際的柔軟乾淨的雲朵和霧靄。

  可是這一次——我心內猶有不甘地偷偷再睜開一隻眼睫,才瞧了一眼呢,就趕緊死死攥住玉帝帝尊的衣袖,將腦袋埋進他的袍袖間。

  口中卻再也按捺不住,發出一疊聲再淒慘不過的尖叫。

  眼前,如同電閃雷鳴一般,有無數個景象重疊在一起,落於人眼中,倒好像是成千上萬的猙獰黑影正兇神惡煞地張著血盆大口,好像下一刻就要將我吞進腹內。

  “鯉魚精,你怕成這樣?”

  “難道某人沒帶你在天上飛過?”

  “嘖嘖嘖,我說這個人也真是,果真是一點也不懂得情趣二字!”

  “唉,就讓本尊勉為其難地為某人做些雜役吧。”

  “你記好了,鯉魚精。爾等的道行太淺,要想跟上我與風某人的腳程,要麼事先給我好好閉上眼睛,所謂眼不見為淨。否則,你不是被嚇死,就是被嚇得栽下去摔死。反正,橫豎是個死!”

  怪不得,他每一次都叫青痕閉上眼睛。

  “可是——”我抱緊自個的腦袋,抬頭又不要命地嗚咽了一句。

  “可是什麼?”

  “可是青痕先前從沒有閉上過眼睛呢。”

  “哈哈哈……”

  “是麼?”

  “想不到岐華小弟竟也如此有心。鯉魚精,你再試著睜開眼睛,你當時瞧見的可是這些場景?”

  他一連喚了我數聲,我這才勉強將眼睫半睜開一條細縫,小心翼翼地朝前望去。

  這一次,眼前居然再也沒有了那些恐怖至極的物什,所見之處,俱是山清水秀,天高雲淡,微風徐過,就好像四月春暮,春日遲遲。

  “要想讓你見到這些,其實並不難,不過需要本尊在行程中一直為你蒙蔽視聽罷了。有這個閒情,我還不如自個費力徒步上天庭。”

  “你懂了麼,鯉魚精?”

  我呆呆望住自個面前的歷歷山川,忽然間又慘叫一聲,抱緊自個的腦袋,鑽進他的衣袖下。他竟然又收了法力了呢。

  青痕明明閉上了眼睛,眼前,卻清晰看見那一副青色的身影,一幕一幕,一次又一次,收緊一雙長臂,低頭朝我含笑斥道:“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歪過小臉,可我為什麼又要閉上眼睛?

  岐華,原來你每一次叫我閉上眼睛,是為了這個原因。青痕每一次都不肯輕易閉上,原來都是你寧願自己徒步上天庭一般費心費力。

  青痕的身子開始徐徐往下墮呢。

  耳邊的風勢,也開始慢慢小了。

  遠處,有百鳥的啁鳴,鼻尖處,俱是四散開去的花香之氣。我悄悄睜開眼眸,隨在玉帝的身後,往足下探身瞧去。

  此處,竟是一個山谷呢。

  世外,明明已是百草枯黃的秋冬相交之時,此處,滿眼所見的,卻依舊是鶯飛燕舞百花盛開的春之暮。

  我好奇地矮下小小的身子,剛想躍下那朵祥雲。眼前,卻一點一點現出許多個全副鎧甲的冥將,密密麻麻,黑壓壓鋪成一片,守在那道山谷的入口處。一個個俯身跪倒,卻絲毫沒有半點想要讓路的意思。

  我登時往後倒退了一步,抬頭望向頭頂之上的玉帝帝尊。

  他騙了青痕呢。

  他卻瞧也不瞧我,只顧低頭冷冷地瞧著自個面前的那些個冥將們,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屏住氣息,強抑著心內的難過,扭頭佯作去瞧遠處的山之巔。

  就在山谷的最深處,那些黑壓壓的佇列盡頭,突然間像接到了何人的諭令一般,自佇列中間徐徐往兩邊散開,讓出一條筆直通往穀內的通道。

  “參見玉帝帝尊!”

  “參見玉帝帝尊!”

  ……

  耳內,是山呼一般的響動。眼前,清涼的山泉正歡快地自山崖之上傾瀉而下,染著落日的微黃,夾帶著風中的落花,繞過那一處洞府,和那一處府前的藤架。

  開滿繁花的藤架下,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青色身影,好像絲毫不曾察覺到玉帝的大駕光臨一般,仰面半靠在那一張白玉鑲就的軟榻之上,眉目含笑,長指輕輕撫過他懷內那一名綠衣女子的嬌顏。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15 02:13 PM

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17-4-15 02:15 PM 編輯

中卷:第二世 【參商】

第一章 春色無邊


  從冬至夏,這山谷之外,已是滿目的秋之焦黃。

  隔了那麼多的時日再瞧見他,這一刻,那一抹淡淡的餘暉下,他的笑意比起往日反倒愈發俊美了幾分。緩緩抬起視線,眼光掠過我,再停留在我身前那一副白色的身影上,嘴角的弧度,竟不曾有半點動容。

  他懷內的那名綠衣女子順著他的眸光,也俏生生地扭過小臉,待見到自個頭頂之上的身影,一雙水樣的明眸分明眨了一下,這才不慌不忙地自他懷內爬起身,拎著裙裾,走至那籐架之外,盈盈跪倒。

  「玄女見過帝尊。」

  一面說,一面含笑轉動眼眸,一眨不眨地望住玉帝,那副嬌美的素顏之上,俱是再嬌俏不過的形容。

  耳畔,果然傳來玉帝帝尊的大笑之聲。

  「免了免了!」

  「今日真是巧了,我原本是想帶某人來見識一下玄女的流嵐洞,順便也叫她長長眼界,想不到冥帝也這麼有興致。」

  「我就說,小小一個玄女,豈會有如此架勢?本尊隔了幾千里地,都瞧得見這谷內極醇極剛的正陽之氣,原來是冥帝帝尊已經先我一步大駕光臨。哈哈哈……」

  她歪頭淺淺一笑,睨一眼身後的青色身影,再回轉眼睫,楚楚地瞧著自個面前的那一位。

  青痕長到五百歲,還從未見過形容如此裊娜的女子。別說先前的花鯉比不了她一分,就連昔日的綺霞也最多只及她八分。

  裊裊娜娜,減之一分則淡,增之一分則濃,比之白水神女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青痕

  原先還不懂「裊娜」二字之意,原來二師兄紫霞所言果真不假,書中確有顏如玉。

  「冥帝的陣仗果真是不同,就連在這春色無邊的佳麗之地賞花賞月,也帶了半副鑾駕來,莫非真是唯恐天下人不知?」

  軟榻之上的青色身影這才徐徐立起,徐步行至玄女身後,挑起眉,含笑應道:「怎麼,玉帝又有見教?」

  「哪裡哪裡。」

  「你未娶,她未嫁,不過是賞花賞月,最最是風流蘊藉不過。別說是三界中無人敢多言,即便是我,又何來有歧義?冥帝說可是?」

  「哈哈哈。」

  這一次,縱聲大笑的人換做了他,漸沉的日頭落在他的髮絲之上,俊美得宛如天上的月華,地上的梨花。

  身旁的玉帝好像突然間才又想起我來一樣,驀地朝我俯下身來,大驚小怪地驚叫道:「我說鯉魚精,妳又沒做什麼虧心事,妳怎的小臉反倒紅成這樣?」

  「怎麼,我說得不對嗎?」

  晚風拂起了我的衣衫,我垂下脖頸,只顧低頭瞧著自個羅裙下小小的雙足,不想叫他瞧出青痕心內的難過。

  「咦,鯉魚精,這就是妳不對了。」

  「妳方才瞧見我不拜也就算了,如今妳瞧見冥帝帝尊在此,非但不跪不拜,還只當沒瞧見一般,妳是不是連自個的小命都不想要了?!」

  我輕輕抬起小臉,望向玄女身旁的他。

  他也在瞧著我呢,那一張俊俏的面龐之上,卻沒有絲毫暖意。

  我再輕輕扭過小臉,瞧向自個頭頂之上的玉帝。

  這一刻,不知何時,原本滿面堆笑和氣之極的玉帝帝尊竟然也換成了一張冷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正不緊不慢地落於他身上。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15 02:16 PM

第二章 十成

  漫天的落花,猶在不停拂落。

  他背負雙手,玉立在那些或濃或淡的落花裡,眼眸如星,忽然間側過臉去,似是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接道:「玉帝的心意實是不難猜,但要想猜到我風岐華的心意,怕這世間還沒有一個人。玉帝信不信,我此刻就可以出手結果了她?」

  話音未落,衣袖已應聲揮出,一道極耀眼的光華,隨著他的動作極淺淡隨意地揮向我,甚至都不曾正經瞧過我一眼。

  我瞪大眼眸,低頭眼睜睜地望著那道白光,筆直地朝我劈來。

  就在那不過轉瞬即逝的眨眼間,另一道急促的電光已自玉帝的掌心揮出,攔在他揮向我的力道跟前。

  我只覺自個的胸口處,仿似被人硬生生剜了一塊血肉般,痛可鑽心。未及我叫喚出聲,已然吃不住那股凌厲至極的勁力,一頭就往雲朵之下栽去。

  小小的身子,直墜了有數丈高低,在那道山澗內,重重砸落,濺起了半人多高的水花。

  原來,他果真是要結果了我。

  愈來愈多的血色,四散開去,污穢了清淺的溪澗,也沾染了我簇新的羅裙。我伏在山澗的最深處,痛得攥了滿滿兩手心淤泥。

  溪水太淺太淺,玉帝帝尊的高聲偏要在此時傳來。

  「冥帝帝尊說的沒錯,千百萬年來,你我交手也不算少數,每一次,都好像無一例外叫你佔了理去。」

  「這一次,竟然也同樣不例外。」

  「你道我真有如此閒情去救這個妖精?她是我今日自九仙山上強拉了來的,許多人都瞧見了,我若不救她,倒好像是我憑空構陷了一個道行如此淺薄的妖精,而且還是一個連胎毛都尚未褪盡的幼齒。」

  「你倒好,你每一次出手都好像今日一般佔盡先機。風岐華,就你這副性子,天地間怕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比你更適合掌管什麼勞什子生死!」

  「我自認心性實在比不了你這麼平和,好歹要比你多幾分熱氣!」

  「鯉魚精,妳可不要怪我不肯用心救妳。方纔那一掌,我雖只用上了九成九的功力,不過是想試出他是否真的會對妳使出十成的掌力。沒成想,我還是猜錯了某人,方纔那一掌,他風某人果真是使出了十成力,妳就只能自認倒霉吧!」

  溪水慢慢托起我的身子,染了血色的水面之上,還飄著那自我懷內跌落的木匣,剛好落在一根枯樹的枝椏間,隨著水波此起彼伏。

  我隔了三五步之遙,握緊小小的拳頭,咬牙不讓自個呼出痛聲,默然瞧著自個面前的物什。

  那一本札記,青痕已經記了許多個時日,再不去管它,等那些溪水慢慢滲進匣內,裡面的紙張和筆跡定會叫水浸濕,再一點一點化為烏有。

  可是,裡面還有一頁畫著綺霞的模樣呢。

  我猛地再沉入水底,一口氣游至它跟前,用一雙沾滿了泥淖的小手,小心取過它,用衣袖內的魚皮口袋勉強包了一層,仔細塞入懷中。

  山風愈加涼了呢,或許是青痕身內的氣血就快要喪盡的緣故,我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奮力往前游去。

  山一程,水半程,千江有水千江月,頭頂的月輪如水,揉碎在那些轔轔的波光中。

  青痕的身子越來越冷了呢,可是青痕不要死在這些所謂的上上之仙面前。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15 02:16 PM

第三章 人以群分

  不過才游出百餘步,才出了第一道山谷,四肢百骸的氣力就已然用盡。面前,是一片柔軟的草坡呢,柔軟的青草之上,尚開了一朵一朵零星的白色小花。

  我猶豫片刻,終是擺一擺尾巴,慢慢靠過去。輕輕攀住近岸,在那叢淺淺的草地上,藏好自個小小的身子。

  週遭,好像突然間就暗了下來,這一刻萬籟俱靜,只剩下青痕衣襟下胸口處那一聲一聲微弱的響動。

  青痕的第二世就要去了嗎?

  我蜷緊尾巴,將小臉埋在身下的草叢內,抱緊腦袋,青痕有些怕疼呢。

  那條輪迴道原本就痛得緊,再說,待會還要再看見那一臉黑狀的大頭閻君,再加上他身邊尖嘴猴腮裝模作樣的判官,他們見了我,必定會笑話青痕呢。三界中,那麼多的輪迴之人,怕沒有一個像我這麼短就又送了小命的。

  風,愈發冷了,就連指尖處那最後一絲暖意也在漸漸褪去,我輕輕合上眼睫,一點一點鬆了原本抱著頭頂的小手。

  才閉了不過須臾的辰光,就在意識即將渙散的那一霎,手心內突然傳出一陣鑽心的痛。

  我痛得一個激靈,用盡全副氣力睜開眼睫,卻見自個面前的青草地上,不知何時竟立了一隻大鳥。

  見我歪過小臉,它也支起細長的脖頸,骨碌碌轉下眼眸,對準我的手心,再用力啄下去。

  一下又一下,青痕痛呢。

  我心內氣憤不已,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把揪住它的一隻長腿,緊緊攥著。

  它撲騰幾下翅膀,卻不用力掙扎,只不過展了展自個的羽翼,傲然昂著脖頸,斜睨著身下的我。

  原本漆黑的暗夜,忽然間在我頭頂處投下了一小束電光。

  我費力地抬起腦袋,但只見那些開滿繁花的枝椏間,竟然懸了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物,好像一輪金色的滿月,更像一圈渾圓的結界,映照出我身邊的鳳凰鳥,也照著我小小的週身。

  我瞪大眼眸,歪頭一眨不眨地瞧著它,不過是眨眼的片刻,我原本滿身的濕漉,竟然已被它換成了極輕極淺的暖意。隨著那汩汩而下的暖意,更有一股凌厲之極的力道沁入我的每寸肌膚。

  耳邊,卻傳來鳳凰鳥呱噪無比的高聲,低頭用另一隻瘦骨嶙峋的爪子像模像樣地翻開我的札記,滿含不屑地咂嘴道:「鯉魚精,這就是妳寫的大字?還真不是一般的難看呢!」

  一面說,還一面抬起眼睫漫不經心地瞧著我的反應。

  原來它除了會說鳥語,竟然也會說人言。

  我猛地想起什麼,用力將它拖到我身下,掰開它的長尾,一根一根仔細瞧著。果真,它果真是少了一根長羽呢。

  我沒來由地有些心虛,一點一點鬆了手心內的力道,惟恐再弄痛了它。

  趁它看得興起,強抑著心內的計較,偷偷扒開它的另一側翅膀。彼處,竟然已經完好無損,原先的傷痕竟一點也不曾落下痕跡。

  它好像一早就識破了我的心思,早不說晚不說,偏在這時候向我問道:「鯉魚精,妳身上還痛嗎?不痛了吧?」

  我登時翻了臉,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凶巴巴地朝它吼回去:「不要你管!我討厭你呢!」

  豈知它並不惱,不過大喇喇地打了個哈欠,再睨我一眼道:「我不過是奉命行事,妳當我想管妳嗎?鯉魚精,就妳這副道行,給我捋毛,我還嫌妳手笨呢!」

  「對了,妳姓風?」

  我坐在堤岸上,假意去看遠處的水波,只當聽不見它的問話。

  「鯉魚精,妳餓嗎?我餓了呢。」

  我悄悄回過腦袋,卻見它正立在一簇淺淡的野花跟前,歪頭瞧著我。

  我佯作滿不在乎地揪過其中幾朵,俯下身子,在身下的清水中一一洗過,才要當著它的面送入口中,身後又傳出它的高低之聲。

  「鯉魚精——」

  我扭過小臉,一雙眼眸瞪得溜圓,皺緊小臉,望向它。

  「鯉魚精,妳餵我好不好?」

  「可是我為什麼要餵你?」

  「如果我告訴妳,妳必須要餵我才行?」

  我握緊自個手心之內的物什,斜睨它一眼,輕輕晃一下腦袋算作應承。

  「嗯,鯉魚精,妳可要聽好了?」

  「自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世上,共有兩類人。」

  「第一種,會對曾經為自己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第二種,卻會對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鯉魚精,像妳這樣沒心沒肺自私得緊的妖孽,妳必定會選第二種對不對?」

  「所以,我可不想做賠本的買賣,我如果想要妳一直記得我,我才會要妳先對我好,餵我吃這些亂七八糟其實難吃之極的野草。」

  它竟然也敢叫我妖孽。

  我想也不想,即抬起小手就要朝它揮出去。它卻讓也不讓,只昂著細長的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我,好像認準了我不會揮下去呢。

  我心內忽然一陣難過,慢慢收了拳頭,垂下脖頸,低頭瞧著自個手心內的骨朵。

  「鯉魚精,我餓了。」

  「你自個沒有長嘴巴嗎?」

  「可是我喜歡妳餵我吃,我可是第一種呢!」

  「三界中,只有妳曾經拿刀刺過我,如果妳再餵我吃些野花,我保證我會一直記得妳。妳莫非不想我一直都記得妳喜歡妳嗎,鯉魚精?」

  「唉,這些花真是難吃得緊。」

  「不過,看在是妳餵我吃的,本鳳凰就勉強再吃一朵。」

  「鯉魚精,妳長這麼大,是不是還從未餵過別人?」

  「哈哈哈,鯉魚精,我這下更喜歡妳了呢!」

  「像妳這樣從未對別人好過的傢伙,平生第一次放下身段對另一個人示好,是不是感覺特別不一般?特別是之前妳還單單傷過我,那種感覺是不是特別令妳難忘?」

  「鯉魚精,妳會不會從此再也忘不了我?」

  「鯉魚精,妳的札記實在太難看,我睏了呢。妳抱著我睡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抱著你睡?」

  「因為我喜歡妳抱著我睡。」

  山風一陣緊似一陣,漆黑的山谷外,只有頭頂那一小束柔和的光暈灑下。在這寂寂的天地間,我緊緊抱著懷內那隻囉嗦矯情至極的鳳凰鳥,將自個的小臉埋在它溫暖的羽翼間。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15 02:17 PM

第四章 施救者

  所有的鯉魚精都必須要修煉至千年才可以有夢,所以青痕並不會夢見任何物什。

  夜闌如水,除了樹梢間傳出的風聲,耳畔,就只剩下那隻鳳凰鳥的夢囈。一面咕嚕,一面還將它的脖頸愈發朝我偎緊了些許。

  除了那個人,青痕還從未與人如此親近過,再說它的翅尖硌得我生疼呢,我有些計較地爬起身,歪頭瞧著它那副陶醉不已的矯做模樣,它的嘴角竟然溢出了口水呢。

  我心內忽然嫉妒得緊,悄悄伸出小手去,探進它的腋下,用力掐了一把。

  它驀地瞪大眼眸,一連驚叫了數聲,扭頭張望了一大圈,這才回過眸光仔細端詳著正襟危坐的我。

  「鯉魚精,方才是妳掐我的對不對?」

  我繃緊小臉,滿臉俱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低頭仔細瞧著我自個衣衫上那一處一處沾染的血漬,只當充耳不聞。

  遠處的天際,漸漸現出白光,一道又一道的雲霞初升在青黑色的山丘之上。

  我等了半日,也不見身後的鳳凰鳥有一絲響動,我不禁有些奇怪,忍不住掉轉小臉,隨著它的眼眸一齊望向半空中。

  卻見一位全套行頭的白衣天將正滿面寒霜地立於一朵觔斗雲上,掌風徐動,原先高懸於我與鳳凰鳥頭頂之上的那顆寶物,正隨著他的掌風,慢慢收回至他的衣袖間。

  我猛地支起小小的身子,抬頭眼睜睜地瞧著,看他的裝束與打扮,分明是玉帝帝尊駕前的隨行才對。

  那鳳凰似也瞧出了我的心思,一面攏了攏雙翅,故意裝作去瞧一旁的花枝,一面心虛不已地往外挪了挪它的雙足,好像生怕我再去抓了它來。

  「玉帝信不信,我此刻就可以出手結果了她?」

  「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俯下身子,將小臉貼在那些濕漉漉的青草之上,用力捂上自個的耳朵,再緊緊閉上眼睫,只當聽不見也瞧不見。

  可是,青痕越不想聽,頭頂之上卻偏要傳來再清晰不過的高聲。

  「小的參見帝尊。」

  面前的鳳凰也低低嗚咽了幾句,一連往後退了數步,佝僂著肩背,耷拉著一副腦袋,好像它才剛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般。

  一陣微風拂過,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淺淡香氣。

  我登時一個激靈從地上仰起小臉,但只見那位白衣天將已然翻身跪倒,埋首跪在那朵觔斗雲之上。

  就在他面前,不過十步開外,正立了一個高大的青色身影。

  眸光不過睨一眼自個足下那位強自鎮定卻身如篩糠的天將,淡淡一笑道:「怎麼,爾等就這麼怕我?」

  「小的,小的……」

  「回去復你的命吧。」

  「是。」

  他緩步步下雲階,走向我面前的那隻大鳥。它明顯哆嗦了一下,戰戰兢兢地就朝我身後藏去。

  就在他身後,那些忽隱忽現的雲層之間,尚立了數位全副鎧甲的冥將。

  其中一個,青痕認得呢。

  他嗤笑一聲,低頭含笑斥道:「放心,我此刻還不會要了你的性命。」

  那隻神鳥好像即刻得了大赦一般,抬頭又瞧了他片刻,這才畏首畏尾地從我身後移步出來,回頭再偷偷窺了我一眼,躡手躡腳地振翅去了。

  翼下帶過的輕風,拂起了我的髮絲,他的眸光淺淡地落於我身上,無波亦無瀾,好像我就是他面前才剛那隻逃命去的笨鳥。

  我往後縮了縮身子,昂著小臉看向他,他行一步,我退一步,直至小小的魚尾一點一點浸入到溪水中。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15 02:20 PM

第五章 作繭自縛

  他矮下身子,眸光落在我污穢不堪的衣衫上,慢慢收了笑意,沉聲道:「青痕不是最喜歡瞧熱鬧嗎?」

  那副語氣,分明是在訓斥我呢。

  我攀住近岸,歪頭瞧著他,小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身下的水流有些刺骨的寒意呢,我擺了擺有些凍僵的尾巴,往後又挪了一小步。

  他不屑地一笑,抬眼去瞧近處的山谷,一雙眼眸內俱是我看不懂的暗沉顏色。

  我突然一下又躍出水面數寸有餘,不自覺湊到他跟前,有些不置信地瞧著他衣袖間顯露的黑色物什,埋頭瞧了半日,再抬起腦袋望向頭頂之上的他。

  彼處,他的腕上,正是青痕的魚筋呢。

  腦後,傳來熟悉的暖意,那是他的長指,一下一下輕輕撫著我的髮絲,宛如之前的每一次。

  我心內難過,小臉上卻繃得再正經不過,一面歪過小小的腰身避開他的大掌,一面斜眼瞧著他的動作。

  早起的雲靄尚未散盡,此刻,就連山間的清風也都一併止了。

  「青痕想我了?」

  我不想你呢。

  我強抑著心內的計較,凶巴巴地瞪一眼水中的倒影。

  身下的水波瀲灩,映著他的,也分明映著我小小的身形。蕩漾在那些細碎的柔光中,和著落花,也和著那一片一片凋零的埔丁?

  山中有兩季,不過百步之差,即有春時與秋日。

  春之和暖,秋之蕭颯,就好像眼前之人明明是這世間對我最好的那一個,卻可以在眨眼間毫不經意地要了我的小命。

  「歧華。」

  「嗯。」

  我皺緊眉眼,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正眼瞧著數步之外的他。

  他笑:「怎麼?」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握緊自個的手心,一顆心跳得跟小鼓一樣,在心內掂量了數個來回,始終打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開口問他。

  岐華,你果真喜歡九天玄女嗎?可是,你不是說你喜歡白水的嗎?為何你又突然間對九天玄女如此之好?

  「青痕想說什麼?」

  我仰起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這一刻,他的眼中分明是瞭然的笑意,挑眉望著我,眼眸如星,閃著再清楚不過的光芒。

  我被他瞧得有些洩氣,垂下脖頸,細細的肌膚之上,又滲出一陣一陣尖利的痛楚。

  那些蝦兵蟹將果真沒有誑我呢,少了那一碗忘川水,原先的剝鱗之痛就再也不曾褪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青痕心內每每想念他時,自個的身體髮膚乃至四肢百骸便會隨之痛得鑽心。

  「歧華。」

  「嗯。」

  我屏住氣息,小心翼翼抬起眼睫,小臉上滿是試探的虛應:「青痕,可以走了嗎?」

  青痕不想再枉死呢。

  再不走,萬一他再朝我揮一掌,恐怕就連玉帝帝尊也趕不及來救我呢。更何況,更何況青痕全身痛得緊,原本就不想再多瞧他一眼。

  他立在堤岸之上,低頭冷眼瞧著溪水之中的我,嘴角彎出一道淺淺的弧度,卻明顯是嗤笑。

  我只當瞧不見,扭頭佯作漫不經心地瞄一眼遠處的水道,身子卻一點一點不著痕跡地往水下沉去。

  他淡淡接道:「青痕這是要去哪裡?」

  我被他語中的冷意嚇得一個哆嗦,小手即刻抱緊自個的腦袋。

  「小鯉魚,妳看著我。」

  可是我為什麼要看著你?

  「小鯉魚。」

  我一時忘了害怕,忿忿地埋首應道:「青痕痛呢!」我其實不想他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模樣呢,青痕原本不想他笑話我。

  他已然沉了面色,我等了許久都不見他應,索性再往上浮了浮,昂首望著他。

  「果真是野性難馴的妖孽。」

  「我讓妳在九仙山學的課業都學到哪裡去了?」

  「妳不是最愛惜自個的小命嗎?有哪本課業教會妳看見帝尊可以不跪不拜,又有哪本功課教給妳可以無視尊卑?」

  「痛?我不叫妳痛,妳又怎知悔改?」

  可是青痕只剩下二百年不到的命數了呢。要不是玉帝帝尊用那九成九的掌力救下我,青痕的魂魄早被他的十成法力打得灰飛煙滅了。別說是二百年,照這樣痛下去,第三世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一百歲呢。

  我氣得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頭衝至他足下,想也不想,即脆生生地回嘴道:「我討厭你呢!」

  「是嗎?」

  「我討厭你叫我妖孽!我討厭你用十成的掌力打我!就連玉帝帝尊對我都比你對我好,青痕即便痛死也不要改呢!」

  深秋的晨霧中,他側過臉去,似是笑了一下,向著那潺潺不息的溪谷啞聲笑道:「想不到我風歧華也會有作繭自縛的一天。」

  「小鯉魚,妳當真以為妳的小命如此值錢,可以讓堂堂玉帝帝尊親自差人為妳續命?甚至不嫌勞師動眾為妳連夜遣下鳳凰神鳥?」

  我用力扯著他的袍衫,恨不能將他一把扯落至水中。

  「青痕不是很厲害嗎?哭什麼?」

  我才沒有哭。

  青痕才不要哭。

  我鬆了原本抱住他長臂的小手,將自個沉入冰冷的溪水中,一直沉到伸手不見五指的谷底,哭得死去活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15 02:24 PM

第六章 請教與受教

  有一道金色的艷陽,透過層層的水波,覆在我身上。原先的痛楚,竟隨著那份至柔至醇的暖意一點一點逐漸消去。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辰光,頭頂之上的堤岸處四下俱寂,除了青痕身下的流水聲,聽不見任何響動。

  我悄悄擺下魚尾,自水下探頭探腦地冒出腦袋,看向他方纔的立足之地。

  眼尾才掃見那一角青色的袍衫,心口處原先的空落,頃刻間,就化作了鼓鼓的雀躍。

  他也在瞧著我呢。

  不過席地隨意而坐,一身華美的素服叫風輕輕拂起,映著滿地的草色,也映著他身後五彩絢爛的朝霞,淡然睨著足下的我。

  我有些心虛地歪過腦袋。

  青痕平素最擅察言觀色,可我瞪大眼眸仔細瞧了半日,竟不曾自他的臉上瞧出一絲痕跡。

  一隻又一隻的鸞鳥與鳳凰不斷自天邊聚集而來,從我與他的面前低低飛掠而過,繞著那些溪澗山谷,圍繞在他的週遭,盤桓啁鳴不去。

  我不禁隨著它們緩緩在那水波中轉身,直著脖頸,一眨不眨地瞧著自個頭頂上的那些陣仗,從小臉到心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艷羨。

  漫天的落紅成陣,那些神鳥的羽翼,在日頭的照耀下閃著一道一道極耀眼的光芒,將這片山谷襯托得仿似美奐美輪的世外仙境。

  怨不得那麼多人都想要成為上上之神,原來,當上了上上之神竟有如此多的好處,至少這些各色各異的飛鳥都會齊齊飛來為他作伴,不像青痕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如此孤單。

  我瞧得入神,一時間竟忘了所有的過往,輕輕回過小臉,手指著其中一隻鸞鳥的雙翅向他嬌聲笑道:「岐華,它生得真是好看!」

  在這些雀鳥中,只有它的翅尖處,於沉沉的墨色中,竟生出幾根天青色的長羽來,就好像是他衣衫的顏色。

  他一笑,眸光浮動,慢慢朝我伸出一隻長臂,含笑命道:「過來。」

  我應聲歪過小臉,隔了十步之遙,定睛瞧著他,小手握住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卻不動。

  換做以往,只要他喚我,十之八九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奔過去。

  他並未發作,只是沉了眸色,好像不經意地掠過我面前的堤岸,看向遠處的水道。

  我順著他的眸光瞧去,才尖叫了一聲,趕忙又摀住自個的嘴巴。

  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時,竟多了一件柔軟之極的粉色衣衫。

  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衣衫呢,平鋪在碧綠的草地之上,比起那些漫天飛落的花瓣來,不知要美上許多倍。

  我的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身下的魚尾不自覺往前擺了數下,小手攀住近岸,垂涎三尺地望著他面前那條羅衫。

  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望著水中的我,既不叫我過去,也不和我講話,只低頭瞧著我。

  我有些著急地仰起小臉,他在笑呢,兩道眸光內俱是再明顯不過的戲謔之意。

  「岐華。」

  「嗯。」

  我期期艾艾地朝他綻開一抹笑靨,厚著臉皮道:「這件衣衫是給青痕的嗎?」

  不等他應,我已然撲了過去,一把攥過它,忙不迭地就要將自個身上的這一件剝了去。

  他登時冷了面色,睨一眼半空中的雲端,那些冥將一個個即時隱了身形。耳畔,傳出他的衣袖翻飛之聲,一道極凌厲的電光劃過長空,刺得青痕幾乎目不能視。待到再睜開眼睫,眼前的山川溪谷彷彿已被一副淺淡的結界圈住,風止水靜,萬籟俱寂,天地萬物除了我與他,竟再沒有一個多餘的活物。

  我早已將原先那一件破衣爛衫剝得乾乾淨淨,細細的肌膚之上不著寸縷,俯下身,極小心地先將手中之物輕輕擱在近岸,從胸口的衣袋內逐個掏出幾件物什,一一置於他足下。

  剛想再套上眼前那一件稀罕的寶貝,腦後,卻平白傳來他的斥聲。

  「小鯉魚,妳給我記好。下一次,再叫我看見妳在人前剝了衣衫,仔細我先剝了妳的皮。」

  我掉轉腦袋,隨便瞧他一眼,便又忙著去端詳我在水中的倒影。

  衣衫才剛套了一半,眼角餘光卻瞥見他竟隨意撿起了我的一件寶貝,把玩在長指間,一臉哭笑不得的無奈模樣。

  「妳整日就將這些東西帶在身上?」

  我心內急得不行,顧不得自個,幾下爬出水面,就去奪他的手中之物。

  這一些,都是青痕心內最寶貝不過的物什。

  除了那本札記,他手指間的這一坨黝黑的軟泥,曾經被我捏成了綺霞的模樣。地上的那一個,是師傅,而另一個,則是赤霞。

  是它們陪著我跋山涉水,從小小的泥偶,被水浸濕,再變回原先的軟泥。可是青痕捨不得扔掉,一來我空暇時可以再取出它們重新捏過,二來,它們在我眼中已不再只是毫無生氣的泥團,它有過眉眼,也有過笑意,青痕不想扔掉這些寶物。

  他長指撫過我的小臉,帶過絲絲的癢意,帶笑斥道:「青痕才幾歲?」

  「都像妳這副德行,別說是下下界,上界中那些人豈不全要掛滿這些囉哩囉嗦的廢物,連路都走不動?」

  我只顧盯著他另一隻手掌內的物什,才要伸手再去奪,卻不想整副身子都落入他溫暖的懷內。在隔了這麼多的時日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再抱我。

  「青痕的課業學到哪一層了?」

  ……

  「小鯉魚。」

  「自有這天地始,三界乃成。」

  「有一些活物,生來要為妖,而另一些,則天生為仙。」

  「所有的妖界,即便再修煉過千年萬年,也至多修煉成人形,無法成仙。法則或許可以更改一二,這一條,則是連我和玉帝都無法改變的天道、天則。」

  「小鯉魚,妳看著我。」

  可是我為什麼要看著你。

  岐華,人妖尚且殊途,青痕心內早就懂了。

  所有的妖精,即便修煉成玄蛇和綺霞那樣的修為,也無法化身為仙,躋身仙界。

  妖,始終是妖,甚至比不過那些無道無行的普通凡人。

  他們哪怕只是服下一枚仙丹就可以輕易得道,可是天地間成千上萬的妖孽,即便修煉過千年萬年的寒暑,也終要有一日打回原形灰飛煙滅。沒有輪迴,沒有來世,只有面前那一條不歸路。

  故而三界中,人可以居中,仙可以為上,妖,卻始終只能為下,而你——是這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

  青痕即便再笨,那些堆滿了整間學堂的課業,即便我從不肯輕易應下,心內其實早就懂了。

  就如同有些事,青痕即便嘴再硬,心內其實早就放棄了。我只不過想要再找到一個我喜歡的人他也喜歡我呢。

  「岐華。」

  「怎麼?」

  「你教過我,如何瞧出一個男人是否真的喜歡我。可是——」

  「可是什麼?」

  我皺緊小臉,心內猶疑良久,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可是,玄蛇精明明說他不喜歡那些女子,他一樣會親她,抱她,還與她們交合。」

  我抬起眼睫,鼓足了勇氣再問他道:「就像你說你不喜歡青痕,可是你也一樣會與我——」

  就像你說你不喜歡青痕,可是你也一樣會與我親近。

  「青痕想問什麼?」

  「岐華,是不是世間的男子除了與喜歡的人親近,也一樣會對他不喜歡的人好?就像你也會親我,抱我,會為我做許多許多事?」

  「青痕覺得我對妳好?」

  我吶吶地背過小臉,不肯再迎向他的視線。

  「青痕果真想知道?」

  「是。岐華,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不想去問玄蛇精,我想你告訴我。」

  「小鯉魚,妳看著我。」

  「喜歡一個人,才會想要和她親近。同樣,即便不喜歡一個人,他也一樣會為她做很多事。」

  岐華,如果是這樣,我要怎樣才能知道他心內是不是真喜歡我?

  「唔。」

  「閉上眼睛。」

  「啊——」

  「不許叫。」

  可是你弄疼我了呢。

  他的舌尖狠狠捲住我的,好像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樣,親得我差一點背過氣去。一雙長臂緊緊抱住我,將我箍在他的懷內。

  這一刻,青痕明明是睜著眼睫,卻瞧不見眼前任何物什。

  何為天,何為地,就連天地,也一併被他設下的結界所蒙蔽。彷彿天地萬物,只剩下我和他,他的懷抱,我的魚筋,天生交纏在一起。

  「青痕還痛嗎?」

  「岐華,我好快活。」

  手腕間,是他汩汩輸入的勁力,一波又一波,勝過夏日裡最最炙熱閃耀的驕陽烈焰,由此及彼,一波高過一波,想要壓下原先的剝鱗之痛。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15 02:25 PM

第七章 一百九十五年的光景

  身下的草坡好像最柔軟的水波,托著他高大的身軀。我的魚尾攀附在他的腿間,隔著我與他的袍衫,緊緊纏住他。青痕的身量雖小,可是力氣並不小呢。

  「岐華。」

  「嗯。」

  「你為什麼只親我?」

  「青痕想怎樣?」

  我嚥一口口水,強按捺下心內的計較,佯作不在意地應道:「我想你與我交合。」

  耳畔,果真傳出他的沉聲,他分明是在笑呢,一面抱緊我,一面沉沉笑道:「交合?」

  「歧華,雖然你親得我也很快活,可是我還想你與我交合,你與我交合好不好?」

  一縷清風驀地拂過,就連我與他頭頂之上的天色竟也開始慢慢透亮起來,我伏在他身上,就著那微明的天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

  此刻,他的眼眸如星,卻亮過九天之上任何一顆星子,抱住我小小的身子縱聲大笑。

  「青痕不痛了?」

  我歪過頭,他的語氣根本不像是詢問,是在笑話我呢。

  你方才親我的時候,明明知道我原先的剝鱗之處會痛,你不是一邊親我,一邊還為我輸入精氣止痛?

  「我讓人送妳回去。」

  「小鯉魚,妳給我安生些。」

  可是我再也不要回去呢。

  我伏在他懷內,只當充耳不聞一般,用另一隻空著的小手,一點一點撫過他身前的每一處肌膚。

  歧華,你長得真好看。

  如果碧水長天,山重水復,再見無期,青痕想要細細記下你身上每一處的形容。

  頭頂上的日頭已然現身,他的眼眸內深不見底,任由我的指尖一一掠過他的臉側,脖頸,肩背……低頭望著懷內的我,不過淡淡一笑。

  寬大的袍袖掩住我衣衫不整的小小身軀,慢慢沉了面色,移目看向遠處雲端上那些若隱若現的冥將。

  我突然支起腦袋,冷不丁向他道:「歧華,書上說你掌管生死,所有的生死簿都要先經你看過,你一定早就知道她的第三個重劫是什麼對不對?」

  「青痕想要問什麼?」

  「她已經差點死過兩次,等她歷經最後一次重劫成為上神,那時,青痕的第三世還在嗎?」

  「歧華,青痕先前仔細算過,我還剩下最多一百九十五年的命數,我想知道你和她成親的時候,青痕的第三世還在不在?」

  「青痕為什麼要知道這些?」

  「師傅說,你和玉帝雖然貴為帝尊,有些天機也不能事先向人洩露。可是——」

  「可是到時候如果青痕的第三世還在,一定會看見聽見那些人為了你和她舉世歡慶。青痕很想知道你娶了她呢!」

  「歧華,你告訴我好不好?」

  「青痕想知道?」

  「嗯。」

  他似乎笑了一下,可是我又再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應我。

  我有些失望地瞧一眼他的面色,竭力繃緊小臉,強抑著自個心內的慌亂,鄭重向他點頭道:「還有,我不想再回去了呢。」

  他抬起眸光。

  我吞一口口水,肯定地應道:「這一次,青痕即便丟了小命要不要再回九仙山!」

  「青痕想去哪裡?」

  我哆嗦了一下,回過小臉,假裝扭頭去瞧一旁的堤岸。青痕想去的地方可多呢,可是我不會再告訴你。

  他毫不動容,眼睛抬也不抬,只輕聲朝身後命道:「來人。」

  話音未落,半空中的雲霾彷彿頃刻間化去,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那些雲層之上黑壓壓的冥將,小小的身子被他揮落在他身後的軟草之上。

  萬丈的霞光,自那些冥將們的身後照射下來,照在滿身的鎧甲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睫。

  我趁著那些人正在朝他跪拜,一面偷眼瞧著他傲然玉立的身影,一面往後朝水流處悄悄挪著魚尾。別說是頭皮,就連脖頸處都感覺到了那一陣又一陣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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